這次取錢的時候他已經不再那麽慌張了,因為整個提款過程已經象電影膠片一樣印在他的腦袋裏。他順利地把錢取出來,安靜地走回家。

晚上張天在樓下的小飯館裏奢侈地叫了兩個菜和一瓶酒,獨自小酌一番。光顧這個小飯館的基本上是附近住戶中的懶人和單身漢,極少見到女客。他們之間貌似看破紅塵的抱怨和極下流的葷段子令整個小店暗藏著灰色潛流,這一點足以讓女人望而卻步。隻要不刮風下雨,這家小店經常把幾張折疊式的小桌子擺上街沿,一張大太陽傘插在桌子旁邊的水泥墩子上。其實在夜晚是不需要這樣的太陽傘遮光的,但是它的存在讓人感覺這張桌子附近是一塊私人領地,一塊河邊的大石頭,你可以就這樣休息下去也可以隨時躍入河中。有的人需要這一點點安全的舒適感,因此這家小店的生意一直還算過得去。

張天倒了一杯酒,他把酒杯放在鼻子前聞了聞,熟悉感覺被喚醒了,他立刻全身發麻。他很想一口就把它喝幹,但他知道現在自己細聲細氣的嗓子太嬌嫩,恐怕是承受不了這麽大的刺激。他咽下第一口酒,感覺就象是吞下一塊火紅的炭。他的胃拒絕接受這個氣味難聞、象毒藥般燙人的**,馬上有力地**了一下,把它送回張天的口中。張天大吃一驚,他埋下頭,壓抑地發出“呃”地一聲。任何一個人在嘔吐前都會發出這樣“呃”的一聲。但是張天絕不希望多年來第一次喝酒居然成為被嘲笑的對象,他丟不起這人。他瞪著眼睛,鼓起嘴巴,象是反芻似的再次吞下這口酒。這次好些了,胃有了先前的招呼,這次就隻有勉力接下這個令它極不舒服的**。張天抬起頭,吐出一口酒氣,眼睛透過一層淚水注視著人來人往的街道。

兩杯酒下肚之後,他的胃終於漸漸跟他的感覺同步,也就是它不會再作出不合時宜的舉動。他喝著酒,吃著菜,就象普通人那樣犒勞自己或是獨自享受片刻的寧靜。店老板走過來問他是否還要再點菜,他搖搖頭說不需要了。老板沒多餘的話,嗯了一聲就回到店裏去。這老板經常看到他在門口經過,對他的樣貌早就見慣不驚。這讓張天的感覺很好,他知道隻要時間夠長,人們總會逐漸接受他的。隻要發現他不會給任何人造成威脅,接受起來就會比較容易,這樣他就可以漸漸融入這個城市。一定程度地融入這個城市,這是必須的。他必須擁有這個城市的臉譜,他不能讓別人覺得自己是個異鄉人。

如果拋開那些令人不快的感覺,張天覺得這兩個月自己還算順利。在一個星期裏就找到合適的工作,工資待遇也出乎他的預料之外,有自己的一個小窩,這很不錯。就像現在這樣,他也可以在合適的時候放下心情安靜一會兒。雖然在這個生他養他的城市裏舉目無親,但是,他認為自己不需要任何親人或是朋友。

他回想這十多年是怎麽過來的,他很驚訝自己竟然能熬到現在,他覺得自己活著真是個奇跡。他想大部分人在了解他之後會嗤之以鼻,但是他自己認為,一個殘缺的男人有一個殘缺的夢想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

在監獄裏第一次有人探望他是他的父母,當時他的父親一直拉著他母親的手,他母親見到他就一直在哭。

“以後你不用再叫我爸爸了,我也沒你這個畜生兒子!”他父親依然是憤怒至極,幾次想站起來揍他,可是在會見室裏是不容許這樣做的,警衛不得不提醒他不能太激動。

“你要跟我斷絕父子關係?”張天問。

“廢話!我怎麽生了你這麽個不是人的東西?”他轉向張天的母親吼道,“你別哭了。你怎麽就知道哭?這麽不是東西的一個家夥你還為他哭?”

“再怎麽說他也是我的兒子啊。”他母親抽抽噎噎地說。

“可他不配!”他父親怒道,“不準哭!”

他母親捂著嘴巴不做聲了。

隔了很久,張天冷冷地問道:““還有什麽話要說嗎?”

他父親愣了一下,他突然一句話都說不出來,他的情緒從憤怒至極瞬間變成寒心至極,就象張天的母親說的,張天畢竟是他們的兒子。張天的母親這時候開始號啕大哭起來。他拉著她的手站了起來,臉色煞白。

“我沒有什麽話要說的了,我們都沒有什麽話要說的了。”他象是突然間變得蒼老了。

張天點了點頭站了起來,表示會見結束了。他在他父母的注視下被警衛帶了出去。從此他就再也沒見過他們。

第二次有人來看他的是劉鬱茜。他奇怪這個女人來看他做什麽。他被獄警帶進房間,他坐了下來,手上帶著鐐銬。

劉鬱茜驚訝地看了他一眼,她沒想到他現在的樣子變化那麽大。

“我搬家了。”劉鬱茜飛快地說。

“搬哪裏去了?”張天問道。

劉鬱茜不可思議的看著他:“這個我怎麽會告訴你?!”

張天愣了一下,但這是預料之外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你為什麽要跑來告訴我?”張天問。

“我也不知道。也許自從那件事情之後我再也沒跟你說過話,現在就當這是一個正式結束吧。以後我們徹底了結了,你也再也沒有家了。”

張天麵無表情地看著她,“臭婊子!”

劉鬱茜的臉頓時就漲紅了。在跟他結婚的幾年裏,他經常打她。她忍受著並小心翼翼地不要讓揚展知道,可他竟然對揚展做出那樣事情。她實在是不了解麵前的這個張天,她覺得自己從來沒了解過他,而現在她知道自己犯了個多大的錯誤。現在這種情況下,張天仍然肆無忌憚地侮辱她。

“你這個無賴!”劉鬱茜怒目而視,朝他淬了一口。

“我還是會回來的。”張天慢慢地擦掉口水。

從那以後就再也沒人來看過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