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慶突然覺得很累,即便是子思被立為了王儲,即便是王後與子祿皆被下獄,即便是趙向嶽奉楚王之命親自前往邊關去緝拿子裕,又如何?這一切似乎與自己都沒有了關係!自己所有的,不過是腹中這個不容於世的孩子,不過是嫁去白越那未知的歲月……不知為何,昭慶開始憐憫起那位失了勢的王後,曾幾何時,她,也是養在深宮中的金枝玉葉,她,也曾有過對如意郎君的幻夢,她,也不過是想保護自己的愛兒……囚禁廢後的冷宮,昭慶從未來過,這裏,也是整個楚宮中,昭慶唯一不曾涉足之地。
宮中的女人,根深蒂固地將這裏視作不詳之地,便是昭慶,也不例外。
冷宮裏關著那些被貶、被廢的女人,被關的時間久了,或蒼老或憔悴的女人們,臉上都帶著一副淡漠無畏的神情,許是知道,這裏麵的歲月並無盡頭,她們,隻當自己,已經死了……玉兒小心地扶著昭慶,一步步走過破落的石階,經年積起的灰塵幾令主仆二人窒息。
“公主,還是不要進去了,您的身子要緊。”
玉兒打起了退堂鼓,擰眉勸道。
原本,公主的大婚在即,這種地方更應避悔。
昭慶同樣緊鎖著眉頭,隻是,腳步未曾停下。
人人以為,她來這裏是看那個女人、那個從未停止與她為敵的女人的笑話,隻有她自己知道,她心底隱藏的那份不安,那份自發現秘道便萌生出的不安,也許,這個女人可以為她解開……廢後被獨自關於一間廂房,房內唯一的一扇窗也被封死,雖是白日,裏麵卻極陰冷,彌漫著一股潮黴之氣。
房內隻有一張床,褪去華服的女人形影相吊地坐在上麵,門外驟然射入的一縷日光,也沒能驚動了她,她就那麽呆呆地坐著,仿佛癡了一般……昭慶將玉兒留在了門外,自己緩步走了進去。
良久,女人開了口,聲音如歎息,“你來了,等你多時了。”
說著,她緩緩轉過頭來,昭慶沒有在她臉上尋到預想中的憤怒與不甘,反而,是平靜與安祥。
“你等著本宮,為何?”昭慶沉思了片刻,沉聲問道,雙目在灰暗之中閃爍了幾下。
女人輕聲地笑,“這麽多年,先與你母鬥,再與你鬥,鬥了這麽久,終於鬥到了頭,我早就盼著這一天,無論是我們中的哪一個被關到了這裏,這一天,我期盼已久!”昭慶突然有一種衝動,不要聽,離開這裏!隻是,腳似生根,不從心使。
女人起身,優雅下床,眼眸一瞬不瞬地盯著昭慶,嘴角竟含著一絲微笑,“當年,我為了胞兄登上王位,遠嫁來楚,如今,你為了胞兄成為儲君,即將嫁去白越;我因痛恨你母而遷怒於你,你因袒護你母而仇視於我,這麽多年,我們水火不容,其實,我們骨子裏並無不同,都具野心、都有愛憎,惟有不同的是……”她頓了頓,嘴角的那絲笑慢慢滲入眸中,死死地盯住昭慶的眼,仿佛在期盼一幕大戲的開場,“惟有不同的是,我終歸是堂堂正正的歧國公主,而你,不過是竊了公主之名的野種!”……“你不信?”她猙獰地笑,“你母入宮不過八月,便生下了你,大王為了掩人耳目,過了月餘才對外宣布你的降生,大王處置了所有知情的人,除了林然,當然,也除了我。”
……“至於我是如何知曉的,你不必懷疑,我畢竟作了多年的楚後……,至於我為何甘願隱瞞此事,你也不必奇怪,我若手握證據,斷不會忍你多年……”……“我為什麽這般痛恨你們母女二人,你應該明白了吧,你母奪走了我夫君全部的情愛,而你,這個來曆不明的野種,奪走了本應屬於我兒的所有父愛,可笑的是,大王他,明明知道你母念著旁人,明明知道你非他親生……”……“你不要走,你聽我講完!今日,你技高一籌,贏了我,可你,終不是王室血脈,你……”……‘啪’地一聲,門被昭慶重重推上,那女人的聲音,被昭慶急急封住!這不是真的!昭慶告訴自己。
“公主,您……”玉兒喘息著奔過來,驚恐地發現昭慶滿額地冷汗、滿眼地慌亂……昭慶緊咬著下唇,提裙疾走。
玉兒緩過神兒來,急喚,“公主,您慢行,您的身體……”昭慶的心中隻一遍遍重複著那句話,‘你,不過是竊了公主之名的野種!你,不過是竊了公主之名的野種!’……這怎麽可能?自小,父王對自己的寵愛,有目共睹!可是,母妃對自己莫名地冷淡,那條連接著母女寢室的秘道,如何解釋?……不!她不是沒有證據嘛!一定是她不甘心,對!是她在報複自己!不能信!不能信!……可是,那粒種兒已埋下來,在心底生出了芽,再想拔出,很難…………楚王在叮囑子思,他,終歸是一個仁慈的君王,臨終之際,未忘他的子民。
“不可征重稅,不可輕言戰……”他已是氣若懸虛,眸中的光芒正在一寸寸黯去……子思低垂著頭,麵無表情,沒有新君的喜悅,沒有孝子的悲傷……“子思!”昭慶衝入,一見之下,氣極而泣。
如果,自己,真的不是父王的女兒,那麽,子思一定是父王的兒子……他,才應該是父王寵愛有加的那個孩子,他,才應該是集萬千寵愛於一身的那個孩子,他,才是父王與母妃的……子思被這嘶心的喚聲驚愣,遲疑地轉頭,呆望著昭慶。
昭慶傷心地彎下腰去,為什麽?父王不愛子思,子思不愛父王……塌上的楚王喘息著呼喚昭慶,聲音中不無擔憂。
子思似被喚醒,猛地起身,奔至近前,大力扶住正虛弱下滑的昭慶。
他,自小熟知的昭慶,是從容的,是強勢的!落淚的昭慶、悲傷的昭慶,都是他無法想象的……“王姐……”子思急切地喚,俊俏的臉龐上布滿驚慌與關切。
這,是在宮中唯一愛護過自己的王姐,這,是曾甘赴險境搭救出自己的王姐……一刹那,逼親之怨、受布之辱,早被拋去了腦後……“你怎樣?要不要喚太醫?”昭慶滿頭的冷汗、滿臉的蒼白,嚇壞了子思。
塌上的楚王仍在急切地呼喚昭慶,也不知哪裏來的力量。
“父王……”昭慶倚在子思肩上,淚流滿麵,顫聲回應。
一聲‘父王’喚出,昭慶更加心疼,自己,也許,沒有這個資格……“子思!”昭慶忽然側頭喚子思,眼中是無比的執著,“去,給父王跪下,向父王發誓,你,一定會作一個好君王,一定,不辜負父王期許!”子思被昭慶堅定的目光懾住,同是,也為昭慶絕望的淚顏震驚,張了張嘴,半晌,終是乖巧地點了下頭。
……直到楚王在欣慰與不舍中閉上雙目,昭慶也沒有吐出心中的疑問。
她隻是不住地落淚,隻是無聲地哭泣,直至失去知覺…………昭慶在執著地為楚王守靈三日後,秘密提審林太醫。
幾日不見,林老太醫的麵上奇異地泛著一層紅光。
“我,隻是母妃的女兒吧!”昭慶麵無表情地歎息道,不是疑問,目光卻一瞬不瞬地盯著老太醫。
林老太醫聞聽,身形一震,緩緩抬起頭來。
昭慶在他神色中撲捉到了那一絲釋然,不由得輕輕閉上雙眼。
“說吧!”半晌,昭慶疲憊地說道,這幾日,她已想了許多,本可以,不去追究,隻是,她怎會甘心……“王妃自白越避難至楚國,為楚王所救,懷有身孕,為避禍,也為了腹中……,無奈嫁入楚宮!”林老太醫歎息著答道。
昭慶即便早已作了最壞的打算,此時,也不免心墜寒穀……“老臣曾受王妃父輩大恩,當年,同樣避禍楚國,被楚王尋到,更名入宮……”“母妃……,那秘道……”昭慶渾身微顫,哽咽問道。
林老太醫的眼中閃出淚光,“王妃,恐楚王厭惡公主,又恐王後生疑,加害公主,便故意對公主冷淡,楚王深知王妃心意,修了那條秘道,便於王妃夜夜私探愛女……”“老臣曾對王妃發過重誓,不將此事透露半句,隻是,老臣不願公主誤怨王妃終生……,老臣也對蒼天發過誓言,此生,以守護公主為念,故而,王後以揭露公主身世相逼,老臣不敢冒險,雖不忍加害楚王,也不得不……”“公主盡可放心,老臣活不過這兩日,老臣去後,公主身世,再無人可知……”……閃爍的火燭下,昭慶,心已碎落滿地……*長周末,借以養病,三日後更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