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慶騎在馬上,一路沿著楚攸邊界向北行去。

她騎得不快,畢竟馬已經老了,她自己又不是一個很好的騎士,若不是當年硬逼著劉武教她,她至今應該仍是一個連如何上馬都不會的標準淑女。

她也不著急,她相信沒人會追上來,因為她行進的方向既不是楚都,也不是攸都,而是白越。

原本她確是計劃回到楚宮後,央求自己的父王想辦法救出身陷白越的子思,不過在落邑,看到定王,她改變了主意。

她相信她不可能在定王的眼皮底下順利通關,他畢竟是對她再熟悉不過,對她的每一個神態、每一個動作都曾觀察入微。

她也不願繼續與那個名叫玄木的年輕人一路,既然已經逃出來了,沒有理由強迫自己與厭惡的人同行。

就在莊繡兒與玄木打成一團兒的時候,她堅定了隻身赴白越救子思的念頭。

父王老了,楚國又剛剛遭受白越的侵襲,以昭慶對父王的了解,他這時是很難被說服去招惹白越的,即便昭慶是他最寵愛的女兒,子思又是昭慶唯一的胞弟。

想到這裏,昭慶就忍不住歎氣,子思是個漂亮的孩子,那麽漂亮,在男孩中實在少見。

小時候,昭慶常幻想,子思若是個女孩該有多好,她就可以帶著他四處招搖。

可惜,子思的漂亮帶給他自己的隻有無盡的煩惱與嘲笑,即便是最小的王子,因為喪母,還是倍受冷落,若不是有昭慶這個受寵的胞姐護著,子思在楚宮的日子應該不會好過。

昭慶心中有數,宮中那麽多的王子、公主,這次偏偏是子思出了事,背後若沒有隱情連她自己都不信!隻是,如今最要緊的是將子思救出來,其他的……每每路過集鎮,昭慶就用從玄木那裏搜刮來的銀子買些吃食,再找家便宜的客棧住下,關好門窗,倒頭大睡。

說也奇怪,她雖然隻身一人,卻從未感到恐懼與害怕,反倒是前所未有地安心與放鬆。

一路上,昭慶少言寡語,除非必要,輕易不開口,生怕聲音暴露了自己的身份,到了後來,她索性裝啞,僅靠簡單的手勢與人交流,竟也十分順利。

白越與攸以水相隔,一條錦江是兩國的天然界線,也是兩國間的唯一通道,因不久前兩國交惡,白越已封閉了水道,不準攸國船隻進入。

昭慶對此倒是早有心理準備,到達錦江邊,賣了老馬,就開始整日在碼頭附近徘徊,探聽消息。

很快竟被她發現了一艘白越的貨船,不知什麽原因,至今還滯留在攸境,不過看船工忙碌地搬運貨品上船,應該是即日便會返航。

昭慶開始絞盡腦汁地琢磨如何才能混上船去,應征船工肯定是行不通的,就她這體格,沒人會看上眼,她自己也不可能背動那麽重的貨包,偷溜上去,似乎也不容易,攸國的軍士沒事就在這艘船邊轉,一個個眼睛都瞪得老大,生怕白越人搞什麽陰謀一般。

怎麽辦呢?昭慶死盯著船杆上飛揚的白越金獅旗發愁。

她這麽日守夜守,倒也發現了一件頗為奇怪的事,每到夜幕降臨,總會有一個跛腳的中年男人從船上下來,二、三個時辰後再回來,身後往往會跟著幾個神情沮喪的少年,隨跛腳男人上船後就再不會出現,這是為什麽呢?昭慶困惑了良久,終於想起父王的寵臣為了討好她,曾給她講過一些四國的趣聞,說到白越時,除了提及白越人嗜武,還曾暗示了白越權貴的一種特殊僻好……昭慶隱約意識到這或許是個上船的機會,不過要她以那種身份上船,她卻是打死也不願的。

又暗中觀察了兩日,昭慶知道不能再等了,因為貨已經裝完,看情形這艘船馬上就將起航。

天黑下來,那跛腳的男人終於不負昭慶所望,再次現身。

昭慶眯起雙眼,成敗就在今日!三個時辰後,就在昭慶等得渾身冰涼、牙關發顫之際,跛腳男人哼著小曲回來了,身後自然是又跟著幾個少年。

天色雖暗,昭慶還是一眼就看中了其中一人,這人年紀稍大,但長像清秀出眾,十分醒目。

眼看著眾人走近,跛腳男人照例從懷中掏出銀子塞給當值的攸兵小頭目,昭慶鼓足勇氣,將心一橫,從隱身之處一頭就衝了上去……跛腳男人本來還在與那小頭目寒喧,“老弟,這是最後一次了,這段日子可是多虧老弟照應……”話還未盡,隻見一個灰頭土臉的髒瘦小子也不知從何處竄了出來,一把拉住樣貌最為出色的那個少年,哼哼呀呀地大叫起來……眾人都被驚愣,那被緊緊拉住衣袖的少年更是莫名其妙,訝然盯住昭慶,目瞪口呆。

跛腳男人隻愣了一瞬,立馬反應過來,“喂,哪裏來的髒小子,快滾,否則老爺打斷你的腿!”可是昭慶已經鐵了心,那裏會理睬他這不痛不癢的威脅,隻拚命拉住那少年,不肯鬆手。

跛腳男人怒了,跛著一隻腳就上前追打昭慶,昭慶自小頑皮,被人作勢追打是常有的事,自然練就敏捷身手。

隻見她拉著那無辜少年的衣袖就開始轉起圈來,跛腳男人本來腿腳就不利落,又被這突如其來的事件氣得發暈,追來追去,硬是碰不到昭慶的一塊衣角……這時,那原本看熱鬧的攸兵小頭目著急了,“老哥,上頭巡查的可就要過來了,您可利落點兒!”跛腳男人停下來喘息,指著昭慶,“你個臭小子,想幹什麽!”昭慶也不再跟他繞圈子,用手一指那少年,又一指自己,再緊拉了下少年的衣袖。

跛腳男人奇怪,問那少年,“這小啞巴是你親戚?”少年哭笑不得地看著昭慶。

昭慶抬起一雙晶亮的大眼看向少年,眼中滿含哀求。

這是昭慶的必殺絕技,每每她犯錯,就會這樣看著別人,無論是她的父王,還是劉武,還是她身邊的其他人,都會在這樣的眼神下敗下陣來……這少年也是神色異樣,竟不由自主地點了下頭。

攸兵的那個小頭目又在催促,“老哥,別磨蹭了!”跛腳男人恨得跺腳,“這算怎麽一回事!”怒歸怒,恨歸恨,他也隻得揮揮手,“行了,行了,先上船再說吧!”昭慶心喜,仍舊緊抓住少年的衣袖,步伐輕鬆地跟在跛腳男人的身後,名正言順地向大船走去。

上了船,跛腳男人自然不會給昭慶好臉色,“你說你這倒黴孩子,要模樣沒模樣,還是個啞巴,賠錢都賣不出去,要不我給你扔江裏?”他這話嚇人的成分居多,昭慶倒是不怕,那被昭慶一直拉住的少年卻不幹了,“你若不留他,我也不跟你去白越了,大不了將銀子還給你,我和我妹餓死在街頭!”這一席話說得擲地有聲,令昭慶不由對這看似文弱的少年刮目相看。

跛腳男人想必也是好容易找到樣貌如此出眾的少年,自然不肯放手,見他如此護著小啞巴,便也不再追究,隻是不甘心地重重哼了一聲,也就放過了昭慶。

幾個少年被帶到艙底,借著昏暗的燈光,昭慶看到足有近二十來個少年擠在一間掛著鐵鎖的欄室內,個個麵貌清秀、神情萎靡。

昭慶一看,這可不行,自己要是跟他們擠在一起,女兒身早晚都得暴露。

昭慶拉緊了身旁少年的衣袖,少年轉頭看她,昭慶手指那欄室搖頭。

少年明白了她的意思,待那跛腳男人趕他們進去時,他一挺脖子,將昭慶護在了身後,“我兄弟可不是你買來的,沒道理和我們這些人一起關在這裏!”跛腳男人愣住了,似乎覺得少年說得也有道理。

少年順勢又加上一句,“再說你也不怕他逃跑,何必將他也關起來。”

跛腳男人猶豫,昭慶急忙從少年身後探出頭來,跟著哼哼。

跛腳男人煩了,手一揮,“行了,也不能白給你飯吃,你就在船上幫忙吧!”昭慶大喜,連連點頭。

這條船當晚就離開了港口,滿載著貨物駛向對岸的白越。

昭慶被跛腳男人帶到了廚房,給那個圓臉的廚師打雜,昭慶也是直到這時才知道跛腳男人的身份,不過是船主的管家的助手。

廚師超胖,人自然就懶,原本已經有一對母女給他作下手,被他指揮得團團轉,廚房的活計卻仍是忙不過來,昭慶的加入,也沒帶來多少改善,畢竟昭慶除了吃,對怎麽做吃的那是一竅不通,沒有幫倒忙就不容易了。

對昭慶的毫無經驗,那超胖的廚師十分不滿,好在那對母女心地善良,對昭慶這個看起來沒有幾兩肉的‘小啞巴’分外關照。

也是從她們的口中,昭慶了解到這艘船的主人是白越數一數二的大商人越支彥,昭慶在楚國就曾聽聞他的大名,據說他的生意遍布四國,以米糧買賣發家,樂與各國的王廷高官結交,這也是為什麽攸白兩國已經交惡,人家的船仍能照常運行其間的原因吧,畢竟沒有人是不愛銀子的。

昭慶也獲悉了一個對她十分有利的消息,這船還要行上幾日,沿江而上,直達白越都城秭陽。

昭慶暗自慶幸自己的好運,想到艙底的那些少年,她就更加憂心子思,真恨不能插上兩支翅膀飛進白越王宮去。

不過,別人再照顧,昭慶也不能閑著,一會兒被廚師指使去摘菜,結果以昭慶將能吃的菜葉全部仍掉而告終,一會兒又被廚師要求去洗碗,結果以昭慶洗碎了好幾隻碗而結束,廚師終於忍受不了,打發昭慶幫大嫂去送飯,借此將昭慶這廚房裏的‘禍害’給趕了出去。

昭慶幾乎是呲牙咧嘴地提著那幾乎有她半身高的食盒,跟在大嫂的身後艱難行進,這還多虧了人家大嫂好心,將較小較輕的那個交給了她。

大嫂熱心地為昭慶解釋,這些都是船上主子的夜宵。

昭慶心裏這個氣,夜宵都弄得這麽隆重,還要不要人活了!不過轉念一想,自己在楚宮和定王府,哪一頓不是滿滿一桌子的菜肴?昭慶借著歇腳的機會,聽大嫂介紹船上的主子。

原來,船主本人並不在這船上,在船上的是船主回攸省親的女兒和女婿,以及女婿的一個朋友。

昭慶奇怪,回攸省親,難道這船主的女婿是攸國人?兩人好容易將碩大的食盒拎上甲板,昭慶本以為可以喘口氣了,哪知在甲板上又接著走,走了半天,才到船上主子就餐的地方,昭慶暗惱,沒事兒造這麽大的船幹嘛!偏趕上今日的夜宵送得遲了,昭慶和大嫂還得幫著擺桌,那專門服侍主子就餐的兩個小丫環各個口齒伶俐,不住口地埋怨兩人,直說主子就要過來了,她們挨了罵也不會讓昭慶兩人好過。

昭慶開頭還能忍氣吞聲,可兩人埋怨不止,昭慶終於忍無可忍,停了手上的工夫,把眼一瞪,對兩人怒目而視。

大嫂一見,忙將她拉開,直對兩個小丫環解釋,“新來的人不懂規矩,又是個啞巴,怪可憐的,兩位姑娘多擔待。”

兩個小丫環可能也覺得欺負一個小啞巴實在不算光彩,便住了口,昭慶總算耳根清靜了下來。

偏偏這邊聲止,另一邊聲起。

隻聽得甲板上隱約傳來兩名男子的交談之聲,“……,沒想到這定王爺還犯了相思……,不過是個寵姬罷了!”昭慶心下一振,提神傾聽。

交談之人似乎越走越近,“我看他也成不了什麽大器,我們不應在他身上浪費工夫!”還是同一個聲音,聽起來有幾分嘶啞。

“此言差矣,我倒覺得定王這樣做似乎頗有深意。”

另一個較為渾厚的聲音響起。

“噢?說來聽聽。”

“攸王崇天,盡人皆知,都傳多年前曾有術士向他進言‘子王爭權,國基傾覆’,所以攸王是最厭惡自己的兒子爭奪王權的,如今他成年封王的兒子隻有安王與定王兩人,其中定王又最得他偏愛,我覺得這與定王表麵上貪圖享樂、沉醉香閨不無關係!”聲音渾厚之人解釋道。

“你是說,定王如此大張旗鼓地向世人昭示他對那女子的迷戀是故意做給他父王看的?”不知為何,昭慶聽到這裏隻覺手腳冰涼。

“也許,不過這也隻是我的猜測,據說他那寵姬是個絕世的美人,誰曉得呢?”……昭慶還想再聽下去,可是那兩個丫環已開始趕人,“主子過來了,你們快離開!”大嫂急忙將空食盒塞給昭慶,拉上她就走。

昭慶心下黯然,難道定王真如那人所說?那麽他的心機可不是一般地深呀!接下來的幾日,昭慶又承擔起了給底艙少年送飯的任務。

昭慶心中本就掛念子思,無形中對這些少年增了幾分同情之心,總是趁著廚師未留意,將他們的食盒添得滿滿。

對那個協助自己上船的出眾少年,昭慶更是特別關照。

她很想問問少年是否知道未來等待著他的命運,但苦於不得不裝啞,隻能每每用憂慮的目光注視少年。

少年看得明白,對這個好心的‘小啞巴’更增了好感,反來安慰昭慶,“你不用為我擔心,還是多替自己打算吧。”

昭慶想想也對,自己即便是順利到了秭陽,如何進入王宮還是個大難題,以自己目前的狀況還真是幫不上人家什麽忙,這麽想著,對少年的處境也隻有歎氣的份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