秭陽是座依山傍水的大城,白越人不但好戰,在國都的防衛方麵顯然也下了極大的功夫,船還未進港,山嶺上高聳的城牆與港口內遊曳的戰船已爭相映入眼簾。

昭慶憶起父王曾經屢發感慨,稱讚白越打造的戰船稱雄四國,無可比擬。

此時不由留了心,多瞧了幾眼,隻覺白越戰船並無想象中龐大,不過船身隱發青芒,似乎有特殊的塗層。

正在遐想,頭頂甲板上傳來聲音,“這一趟收獲頗豐,嶽丈必定滿意,多蒙程先生相助!”昭慶一驚,急忙退後隱身,恰聞胖廚師在廚房內發脾氣,“小啞巴呢?又躲到哪裏偷懶去了!”昭慶忙小心地溜入臨近的儲物間,不多時,提了個空籃子裝模作樣地回到廚房。

胖廚師見了,點頭,“這還差不多。”

以為昭慶在按照他的指示搬運剩餘的食材。

昭慶則是好奇,‘收獲頗豐’是指什麽?越之彥那樣的人物,單是一船貨物應該不足以令其滿意吧!大船靠岸,昭慶記掛底艙的少年,趁亂溜下去。

少年們正被逐一掛上鐵鏈,年紀小的開始低聲泣哭。

協助昭慶登船的那個少年麵無表情地垂著頭,不知在想些什麽。

昭慶小心擠過去,拉了一下他的衣袖。

少年抬起頭來,嘴角微揚起一個弧度,目光溫和平靜地看著昭慶,似乎對即將來臨的一切已經坦然。

昭慶見他如此,反而更加難過,幾欲落淚。

少年安慰昭慶,“小兄弟,上了岸,你就不要跟著我了,我去的地方定是見不得人的,你自己好自為之。”

昭慶拉著他的衣袖不肯放手。

少年歎息,“你還是去吧,盡快離船,免得節外生枝。”

昭慶心知他說得有理,那跛腳男人雖然在船上不曾直接難為自己,但保不準接下來不會打自己的主意。

少年伸手,掌心躺著一隻紅繩結成的蝴蝶,並不精致,顯然出自生手,“這是我妹妹結的,我不願將它帶到那種地方去,送給你作個紀念吧。”

昭慶猶豫,看得出少年緊盯蝴蝶的眼中滿含不舍,不過,她還是輕輕接了過來。

昭慶別了少年,夾在卸貨的船工之中下船,眨眼間便鑽入人群,頭也不回。

秭陽雖大,布局卻甚為簡單,一縱一橫兩條寬可並駛五車的街道將全城分為四塊,交叉之處便是位於城正中的王宮,白越王的宮殿不比楚宮的精美與奢華,也不及攸宮的大氣與規模,但巨石為基、圓木為梁,粗獷中卻也透著道不盡地威嚴與滄桑。

王宮附近戒備森嚴,握刀持戟的軍士林立,別說靠近,便是駐足停留都會受到盤查,昭慶無法,隻得學他人模樣低頭匆匆走過,心頭焦慮不已。

不過數日,在城中無奈混跡的昭慶終於又獲得了老天的垂青,秭陽迎來了一年一度各部族貢王的節日。

夾在路邊圍觀的人潮之中,昭慶見識到了聞名遐爾的白越木熙族藍眸美女、芫興平原彪悍的矮馬以及元息山脈的奇花,這些都是白越王族的專屬貢品,即便是自小在廣羅天下珍寶的楚宮中見多識廣的昭慶也僅是聽聞而已,此時叫她如何不新奇驚歎。

裝束各異的進貢隊伍仍在絡繹不絕地湧入城中,昭慶應接不暇的目光無意間對上一雙琥珀色的大眼,瞬間竟有窒息的感覺。

看仔細了,那竟是一隻被關在籠中的幼年白虎!昭慶的心猛地一沉,不為別的,她想起了母妃的那隻白虎。

她印象中,母妃的身邊一直伴著白虎,母妃逝後,白虎也絕食而亡,她曾向父王追問白虎的來曆,父王卻除了歎息仍是歎息。

母妃的白虎十分溫順,成年後的身型也並不龐大,幼時的昭慶頑皮大膽,曾屢次嚐試騎上虎背,都被母妃斥退,盡管如此,她還是喜歡偷偷撫摸白虎柔順的皮毛、喜歡悄悄對著白虎解意的大眼傾訴……隻是,母妃去了,便連她的白虎也不肯留下來……身旁有人在激動地指點,“看到那隻白虎了?那可是元息深山中的白虎,數量不多,極難捕獲,據說十分聰明……”載虎的籠車漸行漸遠,昭慶咬著下唇,怔怔出神。

傍晚,江麵突襲而來的大風給秭陽城帶來了刺骨的寒意,城中的居民都早早地關門閉戶,但王宮附近的官舍卻是燈火通明,充滿了歡歌笑語,這裏住滿了來自四麵八方、等待白越王明日召見的進貢部族,惡劣的天氣並不足以影響他們相聚的快樂。

隻是,這樣情緒高昂的氛圍仍不足以令東襄族的老族長展眉,老族長心事重重地離開歡樂的人群,守在夜色中白虎的籠前,盯著籠中那萎靡的小虎,連聲地歎息,“你這小畜牲倒是喝點水呀!不吃也就罷了,連水也不肯喝,你說你這不是自尋死路嗎!你死了倒不要緊,大王若是怪罪下來,我們全族老少可都得受牽連!”小小的白虎不過**的手臂大小,寒風中它哆哆唆唆地攢作一團,大腦袋上一雙原本應當明亮如矩的眼眸已開始黯淡失色,麵對眼前這個愁眉苦臉、不住嘮叨的老頭,它半睜地眼中似透出點點地幸災樂禍。

老族長開始哀求,“我知道你怪我的族人將你帶出大山、裝上籠車,可我們也是沒有辦法,連著多年沒有奇獸進貢,大王早已對東襄不滿,你若是一意求死,怎麽也要熬過明天再說……”小白虎無力地合上眼皮,擺明了不為所動。

老族長開始琢磨要不要實行暴力,將這隻不聽話的小虎打上一頓。

一陣淡淡地香氣悄無聲息地襲來,宛如給寒夜添上了一絲暖意,小白虎驟然間睜開雙眼,琥珀色的眼珠如寶石般閃亮。

老族長回首,隻見一個窈窕的身影在朦朧的月色下款款走來……烏黑地秀發如雲、細長地柳眉如岱、飛揚地鳳眼如水、點點地櫻唇如花,雖然是荊裙布衣,卻也絲毫無損她逸仙的姿容。

小白虎一掃頹廢,興奮地立起上身,兩隻毛絨絨地前爪搭上籠欄,口中呼呼地重喘。

美人自顧自地走至籠前,伸進一隻玉手,撫上小虎可愛地大頭,小白虎在她溫柔地愛撫下,愜意地吐出粉紅色的小舌頭,扭動著脖頸試圖舔舐那隻玉手……好容易從女子驚人美色的震撼中清醒過來的老族長,再次被這人獸間無聲流轉地親昵驚愣,半晌才回過神來,鼓起勇氣出聲詢問這神秘出現地女子,“你,你是何人?”美人側頭看他,眼中的溫柔盡數被冰冷替代,並不回答,隻是伸手取過他手中的水碗,徑直端去小虎的口邊。

說也奇怪,那原本不肯吃喝的小白虎在美人目光注視下,竟會乖乖地低頭舔飲,開始還飲得頗為矜持,到了後來,已是不管不顧地放懷痛飲起來。

美人的眉心微擰,凝視小虎的目光中充滿疼惜與愛憐,對飛濺四溢的水花也似熟視無睹。

老族長心下稱奇,他打了一輩子的獵,最是清楚這元息白虎的習性,先不要說此虎有多麽地聰明難擒,即便是機緣巧合下能夠捕獲,白虎也往往是寧亡不屈,若非如此,元息白虎也就不會被世人稱為奇獸。

可是,眼前這不知從哪裏冒出來的美人竟然不發一言就能捕獲虎心,怎不叫人瞠目結舌?老族長眼見多日憂慮的難題如此輕而易舉地被人解開,再顧不得女子的神秘現身,忙不迭地端過一直被白虎冷落的食盒,遞向美人,“還有這個,叫它吃,多吃,吃飽了才有精神,才能討得大王的歡心!”美人再次回首,冷冷地看他一眼,目光中不無鄙夷,卻還是無聲地接過了食盒。

老族長並不介意她神色中的不敬,隻要能讓白虎活下去,他就可以保住全族人的安危與榮譽。

“難得你與這隻白虎如此投緣,你是用了什麽辦法讓它喜歡上你的?你怎麽不講話呢?”美人指了指自己的櫻唇,又無聲地擺手搖頭。

老族長愣住,良久才反應過來,疑惑地問道:“你不能講話?你是啞巴?”美人半垂下頭,無奈地點了下頭。

“可惜了!”老族長忍不住感慨,暗想如此美人竟然會是個啞巴,看來老天還真是沒有長眼!埋頭苦吃的小虎此時也仿佛感覺到了什麽,揚起一張髒兮兮地虎臉,看向美人的目光中也滿是憐惜……第二日,東襄的老族長鄭重其事地將奇獸白虎與一個美得令人眩目的女子一並獻入了王宮。

這一年,不知何故,白越王並未在受貢儀式上露麵,隻是匆匆召見了幾位部族首腦了事。

與白虎一同入宮的昭慶也就沒有見到這位以嗜武凶殘而著稱的年輕君王,這倒令她暗地裏頗鬆了一口氣。

昭慶懷中抱著似乖巧小狗一般地白虎,跟在宮內管事劉幹身後,一路走去,宛如進入了另外一個世界。

美女,好多的美女!或豐滿或秀挺、或麥膚或白皙、或妖嬈或甜美,無一例外地年輕貌美、無一例外地婀娜多姿。

每個人都在忙碌,有的手端盛滿水果、點心的銀盤魚貫而行,長長地裙帶飄擺生姿;有的喂食廊下三五成群地錦鳥,寬大的衣袖揮蕩如雲;有的在溫泉中取水,氤氳地水氣將女孩們美好的身材勾畫無缺……劉管事是位白淨地中年人,話不多,瞧見昭慶的神色,也忍不住開口,“若說天下美色盡被大王收入宮中,也是不為過的。”

昭慶輕輕點頭,楚宮中按說也不乏美人,隻是母妃逝後,父王對後宮日漸冷落,如此美人雲集的場麵昭慶倒還真是頭一回見到。

劉管事的目光在昭慶的臉上停留了片刻,歎了口氣,小聲說道:“可惜你是啞女,否則……”昭慶心中冷笑,低頭去看懷中白虎,隻見小虎正兩眼發直地緊盯遠處那些身型肥碩的錦雞,狠狠地舔著粉嫩地舌頭。

一虎一人被安置在了內外廷交界處的一座院落,雖然不大,卻也整潔舒適,劉管事召來兩個青澀年幼的女孩,命她們照顧昭慶的起居。

兩個女孩看向昭慶的目光多少充滿了敬畏,這令昭慶頗為不解,直至小虎對她們裝模作樣地發威,嚇得兩個小女孩伏地不起,昭慶才明白她們竟然是懼怕小虎。

昭慶不由好笑,實在看不出被她用桃花碾製的香粉輕而易舉就能收服的小白虎有什麽好怕的!這可是她自小就熟知的籠絡白虎的好辦法,是她經過無數次大膽地嚐試、冒著母妃責怪與白虎發怒的雙重壓力,好不容易才挖掘出來的實用手段。

兩個女孩一個喚伶兒,卻是個文靜少言的,一個喚清兒,則是活潑機靈得很。

清兒顯然是極欲討好昭慶,管事一離開,就迫不及待地為昭慶介紹起白越王的後宮來。

“大王身邊美女無數,不過隻有兩名側妃,還是先王在世時為大王定下的,婉妃是當今丞相的嫡女,敬妃是大將軍的幼妹,兩妃都不得寵,至今也無子嗣,倒是大王身邊的兩名侍女較獲青睞,其中的朱玉更是為大王誕下了長公主,這二人可是得罪不得的。”

昭慶麵無表情地輕輕梳理著小虎的白毛。

後宮的爭鬥到哪裏都少不了,沒有什麽不同,不過是一群可憐地美女為了權勢與榮耀而爭奪一個薄情男人的歡心罷了,她早已看得倦了、厭了。

母妃在世時盡管得到了父王的專寵,卻也不得不應對王後和其它妃子的刁難與排擠,整日愁眉不展、鬱鬱寡歡,這是幼年昭慶心底難以抹去的陰霾。

“還有,大王喜歡將美女賜與臣子,高興時賜、不高興時也賜,我們這裏靠近外廷,姐姐可要當心,離那些經常入宮的大臣們遠著點兒,以免遇上麻煩。”

清兒小鹿般純淨地眼眸中閃過一絲難掩地憂慮。

昭慶聽了,這才抬頭認真看了小姑娘一眼,心想這孩子倒是有幾分好心。

小白虎出乎意料地很快適應了王宮內的生活,漸露活潑好奇的本性,一個不留意,它就會溜出小院,昭慶看似傷腦筋,心底卻是暗喜,諾大的王宮要想找尋到子思的蹤跡,說不定就全靠這隻調皮地小虎了。

昭慶裝啞,倒也為她省去了不少麻煩,沒人詢問她的身世,眾人在她麵前講話也毫無顧及。

女孩們也開始拋去對白虎莫名的畏懼,不時會有年輕的女子結伴到訪小院,最初是為了一睹奇獸白虎的風姿,漸漸開始有人慕昭慶的美名而來。

清兒似乎對此很是得意,私下裏甚至勸昭慶伺機接近大王。

伶兒看向昭慶的目光卻開始憂鬱起來。

這一日,天氣極好,昭慶帶著白虎在院中曬太陽,小虎看上了昭慶的裙擺,掃著尾巴討好昭慶陪它玩耍,昭慶心裏有事,沒理它,小虎開始發脾氣,對著昭慶呼呼地吐氣。

便在這時,清兒引著幾名麵孔陌生地女子有說有笑地走進小院。

昭慶一眼看到幾女斜綰的發髻,心下一驚。

那是楚女偏愛的發式,四國皆知。

清兒湊近昭慶,“姐姐,這幾個姐妹入宮不久,還從未見過白虎,求過我幾次了,今天才將她們帶來。”

昭慶沒有表示,隻是盯著幾女的發髻出神。

幾個女子年紀都不大,擠作一堆,好奇而羞澀地偷眼打量昭慶與小虎。

小虎生昭慶的氣,對突然冒出現的陌生人也愛理不理,索性窩到昭慶腳下打起了磕睡,可愛地模樣瞬時引來女孩們的驚呼。

見昭慶並未表現出不滿,女孩們的膽子大起來,有人甚至走進幾步,細細端詳小虎。

她們一開口,昭慶已知自己猜得沒錯,這般地柔聲軟語非楚女莫屬了。

清兒解意,發現昭慶的目光一直在女孩們的頭上轉,便俯在昭慶耳邊小聲揭開了幾女的身份,“她們都是前陣子大王從楚國帶回來的。”

昭慶垂下眼簾,一陣地心酸。

隻聽得女孩們輕聲地交流,“好可愛,像小狗。”

“你看它腦門上的雜毛。”

“那不是雜毛,它長大了,那裏會顯出王字。”

“聽說楚宮裏也曾有過一隻白虎。”

“我也聽老人說起過,不過早已不在了” ……昭慶不想再聽下去,正欲起身離開,院門處又走進一人。

“你們在做什麽?誰準許你們來這兒的?”白淨的管事大人難得發威。

幾女急忙散開,神色慌張地垂頭不語。

劉管事瞪了她們幾眼,目光最終落到昭慶身上,“啞女,長公主要見白虎,你抱上它跟我走一趟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