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把身家性命都賭上了。”

李書福坐在幾十公分厚的合同堆邊上,一張張地簽字,一直簽了半個多小時。當最後一個簽完,他扔下筆,一下子趴到桌子上。秘書和其他工作人員沒有驚動,知道他需要歇口氣。到了需要與杭州總部連線的時間,秘書才叫他一聲。李書福抬起頭,淚珠撲簌撲簌地流了出來,並喃喃自語。

就在剛剛,吉利終於以18億美元買下了沃爾沃,這個來自鄉村的放牛娃終於娶到“歐洲公主”。當他第一次說出這個念頭時,幾乎所有的人都認為,這是癡人說夢。而當夢想成真,李書福回望那一個個的日夜,百感交集。麵對一直跟著他的助手們,他再也無法掩飾自己的情緒。

這一幕發生在2010年3月28日。對“癡人”李書福而言,它隻是宏大戲劇裏的一個激動人心的細節。自己和三個兄弟一起創業,幾十年來,始終與一個又一個的“不能”和“不可能”抗爭,實現一個又一個夢想。

同樣是在這個過程中,四兄弟分分合合,恩怨糾葛,有時是貌合神離,有時又是貌離神合,演繹出中國家族企業史的一個別樣的標本。

賭徒和放牛娃

台州位於浙江中部,北臨寧波,南接溫州。境內多山和丘陵,水道縱橫交錯,風光秀麗,自古就有“走遍蘇杭、不如溫黃”之說。1963年,李書福就出生在台州黃岩縣石曲鄉的李家洋村。在那個年代,好看的風光卻並不能當飯吃。“七山一水二分田”的地形,讓人口稠密的小村人,為了填飽肚子四處奔走。李書福兄妹五個,個個像張著嘴的小麻雀,嗷嗷待哺。在李書福的記憶裏,父親和哥哥們經常偷偷摸摸搗騰東西,到縣外去賣,為了躲避檢查,往往是晝伏夜出。

李書福上小學時,到了暑假就幫著村裏放牛,一天掙一毛五分錢,一個暑假下來,能掙6塊錢。小學免交學費,每學期隻收1塊兩毛錢的書本費。因此,李書福小小年紀,就成了村裏孩子們中的“有錢人”。村裏能花錢的地方不多,也不敢花,有時候李書福就把小夥伴聚在一起開賭。和別的孩子不同,如果他贏了兩塊錢,就把兩塊錢全部押上,如果贏了10塊錢,他就10塊錢全部押上,對於他來說,要麽贏個大的,要麽輸的精光,從來不會留一點餘地。

但李書福並不隻是一個勇猛的“賭徒“,還是個聰明的放牛娃。晚上,他在牛棚周邊點上牛煙,趕走蚊子,讓牛好好休息;白天,他就騎在牛背上,一邊讓牛吃草,一邊看書學習。隻有八九歲,個子矮小的他,如何能爬上高高的牛背?李書福捉摸了好久,才解決了這道難題:我先把牛牽到草長勢較好的地方,請牛低頭進食,然後利用牛的左大腿,在牛行走彎曲時,我一邊用手抓住牛的脖子,一邊用腳飛快地踩上牛的大腿關節,這樣就能很輕鬆地登上牛背。

俗話說,三歲看大,七歲看老,也許正是這樣的個性,讓李書福的一生都在聰明地下注。

1978年,中國正式推行改革開放,正上初中的李書福興奮不已。“農民可以搞鄉鎮企業,甚至還允許搞個體,我真以為自己的耳朵出了毛病,天下還有這樣的大好事?”李書福後來回憶道。三年的初中,他用了兩年就畢業了,還考上了路橋中學的尖子班。上了高中的他,心思卻早已不在學習上,成天想的就是如何做買賣。這讓老父親很生氣,為此沒少處罰他。好不容易熬到高中畢業,李書福就像出了籠的鳥兒,開始到處撲騰。

他從父親手裏要了幾百元,買了一架海鷗牌的手提照相機,騎著一輛破自行車,走街串巷給人照相。因為照相質量不錯,短短幾個月,李書福就掙了幾百元。隨後,李書福業務升級,開了一家照相館。為了省錢,好多設備都是自己動手做。一個1000多元的反光罩,李書福花幾塊錢請鐵匠敲塊鐵皮,按上個燈泡就搞定。但照相在當年也屬特種行業,需要公安部門批準。李書福的照相館當然辦不了什麽手續,因此,隔一段時間就被教育一通甚至罰款。但李書福卻是“屢教不改”,小照相館斷斷續續維持了兩年。這是李書福遇到第一個國家政策帶來的“不能”。

一個新的發現,讓他的生意開始轉向。衝印照片的顯影液含有銀的成分,加上硫化鈉就可以提煉出白銀。發現這個秘密的李書福開心壞了,這比冒著風險拍照好多了。他關了照相館,到處搜羅顯影液。“全縣的顯影液都被我買光了”,李書福曾表示。但顯影液的供給總是有限,李書福又發現了另一個“金礦”:從廢舊電器裏分離銅、銀、金。全家人一齊上陣,李家整個變成了一個作坊。這個生意紅火了沒多久,李家人發現,跟風的人越來越多,競爭變得激烈起來。

1984年,一次偶然的機會,李書福發現一些作坊在做異形鐵片。一打聽,這是電冰箱上的一個元件,不但利潤高,還挺緊俏。那段時間,他總找機會到人家的作坊裏去,然後回來捉摸。這東西看著簡單,要做好還真不容易,李書福沒白沒黑的試製,手掌被磨得找不到一塊完整的皮膚,見了人都不敢握手。後來總算試製成功了,廠房卻又成了難題。原來租用街道的工房被收回,新的廠房一時沒有著落。多虧一位同學的家長幫助,李書福借用了路橋中學校辦工廠,正式開始生產。但安穩了沒多長時間,工廠就被老師“圍攻”了。原來,工廠周邊就是老師的宿舍,廠裏天天“乒乒乓乓”地生產,巨大的噪音讓老師們無法入睡。老師們集體罷教,學校隻能要求李書福馬上搬走。他們好不容易找了一個廢棄自來水廠,卻因為私拉電線被舉報,電力公司要求檢察院抓人。這可把李書福等人嚇壞了,隻能另尋工廠。“那時,真是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李書福後來回憶說。

“老天給你關了一扇門,他就會給你開一扇窗。”就在李家人四處碰壁時,石曲鄉的工辦主任給他們帶來一個消息:鄉裏想要發展鄉鎮企業,他們的廠可以搬過去。這真是喜從天降。李書福立即租用了村裏的一個倉庫。那幾天,天天下暴雨,道路泥濘不堪,李書福和工人們顧不了那麽多,將沉重的設備裝上幾十輛小推車,一步一滑地搬遷,汗水雨水濕透了全身,每向前挪動一米,都要使盡全力。

廠子終算安頓下來,在鄉裏的幫助下,還戴上一頂鄉鎮企業的紅帽子:黃岩縣石曲電冰箱配件廠。李書福也終於第一次領到了營業執照。有了合法身份,李書福兄弟甩開膀子大幹起來。大哥李書芳當廠子,能說會道的李書福跑銷售。

李家兄弟趕上了一個好時機。他不知道的是,他們企業成立的這一年,被後人稱為中國企業元年,柳傳誌、王石、張瑞敏都在一年起步。中國人對提高生活水平的熱情巨增,家中的大件由“老三件“(自行車、縫紉機、手表)過渡到”新三件“(冰箱、電視、洗衣機)。海爾、澳柯瑪、揚子等家電生產企業也如雨後春筍般地冒了出來。李書福的產品暢銷上海、青島等地,第一年,他們的銷售額就超過900萬元。隨著配件銷路越來越好,李書福又捉摸著自己造冰箱。和大夥一說,幾乎都投反對票,理由很簡單:咱們做個配件還行,造冰箱一沒技術二沒資金,不靠譜。麵對大夥滿臉的“不可能”,李書福的賭勁上來了:“人家能造,咱也能造。”他拉上技術員一起研究,一年後,電冰箱還真研究成功了。1987年,黃岩縣北極花電冰箱廠開始投產。讓李家兄弟們高興的是,那一年他們就實現銷售4000萬元,第二年直接超過1億元。冰箱廠也成為台州市最大民營企業。

正當四兄弟生意蒸蒸日上時,中國經濟卻在1989年經曆了一次“倒春寒”。此前的一年,中國物價開始鬆綁,隨之而來的是一輪物價暴漲。從5月份開始,肉的價格漲了70%,其他商品也迅速跟進。全國出現了一波搶購風潮,有媒體報道這樣寫道:“人們像昏了頭一樣,見東西就買,電視機有圖像就抱,電風扇能轉就買,電冰箱有冷氣就要。”(吳曉波 激**三十年)麵對失控的市場,國家開始一次大規模的整治行動。整治對象之一就是國營體係外的民營家電企業,而冰箱又是其中的重中之重。此時的杭州已經有大小不一的電冰箱廠66家,在國家定點生產之外的企業年產規模達到10萬台。李書福的工廠很快感受到風向變化,查稅、停發執照,禁止做廣告,一波波襲來。9月底,時代風潮人物“傻子”年廣久第二次進了監獄。一時間,民營企業一個個惶恐不已。四川的劉永好兄弟、山東的王廷江,都找到當地政府,要求將企業交出去。北極花冰箱廠作為非定點企業,正處於風暴口之中。李書福兄弟幾次碰頭開會,商議怎麽辦,最後還是下定決心,放棄工廠。把工廠捐給當地鄉政府後,四兄弟隻能各尋出路。老三李書福來的更絕:帶上積蓄,到深圳一所大學讀書。

這場“倒春寒”很快過去。有人開玩笑說,如果李書福當時不交廠,也許會成為中國未來的家電大王。但對李書福來說,沒必要浪費時間去想過去的事,因為,他在深圳又發現了新的商機。作為開放前沿的深圳,鎂鋁曲板等裝潢材料已經大行其道。李書福發現,這種材料多是進口,價格高,市場大。他立即趕回台州找哥幾個商議。此時,大哥李書芳開辦了工藝品廠,老四李書通辦了一家鋁合金廠。因此,李書福說動二哥李胥兵和自己一起幹。兩兄弟齊心協力,一邊試製產品,購買設備,一邊與鄉政府談判,將自己的工廠一點點購買回來。新產品一上市就一炮打響,不但在國內暢銷,還出口幾十個國家和地區。

深圳之行還讓李書福衝進了房地產行業。從1988年開始,海南的地產業熱得燙手。根據統計數據,1991年時,海南的平均房價是1400元,而到了1993年,這個數字是7500元,有些房子甚至到了1萬元。打著滾上漲的房價吸引了無數冒險家。最高峰時,600萬人口的海南,有2萬家房地產公司。一向嗅覺靈敏的李書福當然不會放過這樣的機會。1992年,他帶著幾千萬元殺到海南。但此時的海南房價已是強弩之末。泡沫破裂讓李書福血本無歸。這個慘痛的教訓讓他得出了一個結論:自己隻能做實業。

造車夢

1993年,李書福的裝潢材料銷售額已突破1.5億元,他卻萌生造摩托車的想法。原因有二:裝潢材料跟風者越來越多,競爭變得激烈;摩托車門檻高,一般人做了不了。

還在海南清理自己那亂如麻的地產時,李書福就給大哥打電話,說要造摩托車。李書芳有些猶豫,畢竟裝潢材料廠正紅火,幹嗎還要再折騰?但聽了李書福的一通分析,他還是決定支持。

當時的中國摩托車市場上,除了嘉陵等幾個為數不多的中國企業,基本上是日本本田等進口車的天下,後來崛起的力帆、隆鑫等企業還在摸索階段。不過,李書福要造摩托車仍然麵臨著政策的限製。為了解決這個“不能”,他到國家機械部去做工作,但人家連門都沒讓進。“我隻能隔著門,跟裏麵一個掃地的人對話,但人家聽我說是私營企業,想要申請生產摩托車,直接把我奚落了一通,將我趕走了。”李書福後來回憶說。但這並沒阻擋住李書福造車的腳步。李書福慣常做法是,直線走不通,就繞個圏,先幹起來再說。回到杭州,他找到一家瀕臨倒閉的國有摩托車廠,花錢向他們購買許可證,生產一輛就交幾百元。直到1998年,他們得到機械部的允許,兼並了一個負債累累的國營企業,才讓自己有了名分。

最初他們選定的是跨式摩托,但市場反應並不強烈。一次,一個員工騎著一輛進口的踏板摩托外出,不小心發生車禍,車被撞散了架。去幫著處理事故的李書福等人發現,這東西也沒什麽太複雜的呀,要不咱也自己造。回來後,兄弟幾個加上技術人員開始研究。1994年,他們的第一輛踏板車正式問市。當時一輛日本、台灣的同類車售價1.7萬元以上,而李氏兄弟的車,隻賣8888元。這種小巧優雅的摩托車一上市,就大受歡迎。1995年,銷售6萬輛,1996年,銷售20萬輛,完全取代了日本、台灣,成為國內踏板摩托行業的龍頭。“仿製”加低價一直是李書福的殺手鐧,而這個武器在以後的日子依然屢試不爽,且威力巨大。

“我要造汽車”,1996年,吉利集團正式成立,李書福又向兄弟們宣布了一個“驚人”的計劃。家人和董事會對此的評價也驚人的一致:異想天開。麵對反對和質疑,李書福表現出他的“大無畏”精神,並說出了被後人廣為流傳那句論斷:“汽車有什麽了不起,不就是四個輪子加兩張沙發?”

就在兩年前,李書福就拚裝過汽車。他拆解了一輛奔馳車,又到一汽取經。回來後,將摩托車公司裏幾個有經驗的修理工找來,一起研究,幾個月後,吉利一號經過“雜交”正式出廠,它的外形像奔馳,發動機、底盤均采用紅旗的。李書福不但鄭重其事地開了發布會,還開著這輛車在台州招搖過市。一些市民好奇地詢問這輛“豪華”轎車的價格。但好景不長,吉利一號很快毛病百出,先是外殼凹陷,後來傳動不靈。李書福這才明白,原來奔馳還真不是幾天就能造出來的。然而,這個挫折不僅沒有讓李書福氣餒,反而更堅定了他的造車夢。他三番五次地做家人和董事會的工作,甚至不惜以分家單幹向威脅。大哥李書芳召集大夥商量,最後出了一個折衷方案:最多給1個億,讓李書福去試試,幹成了最好,幹不成就認倒黴。

大家的反對是有理由的。如果站在那個時間節點,看看中國的汽車行業,99.9%的人都不會看好李書福。

1994年,國家出台政策,鼓勵地方政府發展汽車行業。當時轎車生產主要集中在“三大三小”等國有企業之中。所謂三大是:一汽、二汽、上汽,三小則是北京、天津、廣州轎車生產點。但排在前兩位的一汽、上汽自主品牌都已陷入困境。1991年,上海牌轎車在桑塔納等車的擠壓下,已經停產,一汽的紅旗轎車幾乎在市麵看不到蹤影。稱霸中國汽車市場的是奧迪和桑塔納等合資車。一輛五缸的奧迪售價是39萬元,一輛桑塔納2000的售價是19.5萬元。即使小型車天津夏利、奧拓,價格也都在9萬元左右。而中國這一年的平均工資是4538元。老百姓想買輛夏利,不吃不喝得攢20年,至於桑塔納和奧迪,那隻能夢裏見了。

除了壁壘森嚴的市場環境,李書福進入汽車行業還有三道檻:資金、技術、牌照。國家當時設定,進入汽車業投資額不低於15億元,桑塔納成功投產各方共投入了10多億元 ;中國幾大國有轎車企業自主研發舉步維艱,隻能與外方合資,用市場換技術;至於牌照,隻有國企才能進入生產名錄。回頭看一下李書福手裏的牌:資金隻有1個億(對外宣稱5億元)、全公司隻有幾個人接觸過汽車修理、民營企業,怎麽看,造車都是天方夜譚。因此,一頭紮進汽車業的李書福得到了一個響亮的綽號:“汽車瘋子”。

有了上次在豪華轎車上的教訓,李書福這次學乖了。他將自己的眼光轉向了低價車。對標的是夏利。他買來幾輛夏利車拆解,研究它的發動機、底盤、外殼。

在開發設計的同時,他著手建設汽車生產線。1996年,吉利以擴大摩托車生產規模為由,向臨海市申請了800畝沼澤地,每畝500元。當時這個地塊沒水、沒電、沒通信,周邊除了開發區的兩棟樓,什麽建築物都沒有。他告訴自己的助手安聰慧,要在這個地方建汽車生產線,安聰慧一臉驚詫:“不是生產摩托車嗎?”“如果說是生產汽車,能批嗎?”李書福狡黠地說。為了彌補資金不足,李書福又別出心裁地推行了分廠模式:想給吉利供配件,就在我廠區裏建配套廠。這樣一來,相當於讓大家湊錢為吉利建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