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飯的時候他叫了不少人陪同,端起酒他鄭重其事的問大家:“在座有沒有未婚青年?”大家麵麵相覷,不知道他想幹什麽。林小麥急忙說:“邢書記,討饒了。”邢書記哈哈大笑,說:“早知道領導們派漂亮的林科長來,我們要再加兩個突破,一是突破美女防線,二是突破市縣防線,可惜啊,在座的沒有未婚青年了,不然的話,江北市委一定大力支持你們把林科長引進來。”眾人這才醒過味來,氣氛一下子很活躍。事實上,林小麥並不知道,這時候邢書記是有些輕看她的。這麽年輕,又是一個女同誌,能寫什麽?一看就是靠關係進來的,說不定還有些其他不檢點的故事,說話的時候自然就有些輕謾。林小麥對他也沒有什麽特殊的感覺,他有幽默感,有能力,但是,領導們的幽默感大都是被下級慣出來了,也沒有什麽,林小麥並沒有什麽其他的感覺。她並不知道,眼前這個人將會改變她全部的生活,甚至更多。

回到市政府後,胡豔芳就從窗戶裏看到趙家方和林小麥下了車,心裏陡然升起一種恨。原來趙家方不接我的電話,就是因為和林小麥在一起。這種恨自然就轉移到林小麥身上,覺得林小麥又壓了她一頭,氣就不打一處來。估計趙家方進了屋,直接就找了過去。趙家方看見胡豔芳的臉色,就知道她為上午的電話生氣,急忙壓低了聲音說:“別生氣,寶貝,上午去江北市和邢書記座談,手機在振動上,沒有聽見。”

胡豔芳卻不想說電話的事了,眼前有比電話緊迫百倍的事,這個時候她不能和趙家方太任性,可是又不能任其漠視自己,就說:“人家找你有急事嘛。”

趙家方就有些煩,知道肯定又是胡豔芳她弟弟的事。她的弟弟在市工業學校上中專,快畢業的時候在網吧和人打架把一個社會青年給捅了,雖然沒被判刑,但是學校發了肄業證,找工作就更加艱難。趙家方有時覺得胡豔芳就是為了他弟弟和自己走到了一起。趙家方知道,事實上自己目前沒有能力把她弟弟安排進機關,但是,他又不敢說,他知道,隻要讓胡豔芳看出他的底細,胡豔芳就會離開他。他有些舍不得,就利用胡豔芳對他的指望,和胡豔芳每每幽會。

可是胡豔芳這次找他不是為了弟弟,那是為了什麽呢?是為了提拔。她聽說又要動幹部了,自己從開放辦到市政府也已經四年了。從參加工作,她還從來沒有在一個單位幹過這麽長的時間。在郊區政府工作兩年半,那是她最黑暗的日子。她剛剛懷孕四個月,同居幾年的男友看上了別的女孩,要和她分開。男友走的那天晚上,她一直在哭。她苦苦哀求,希望看在孩子的份上留下來。那時侯孩子已經有了胎動,她拉著男友的手,觸摸那與他血肉相連的新生命的小鼓,但是,胡豔芳真沒有想到,男人的心真毒啊。男友迅速把手抽回去,摔上門就走了,走了幾天胡豔芳才發現,男友把他們在一起的錢都取走了。胡豔芳父母去世早,隻有她和弟弟,弟弟正在上高中,為了不影響弟弟的學習,胡豔芳實在挺不過去了,就向科長說了實情。科長很同情她,借給她1000元錢,她接過錢的時候真覺得這個男人是他的救命恩人一樣。她到醫院做流產,可是孩子做流產太大,隻能等孩子大一點做引產。那些日子啊,把一個媽媽的心疼碎了,她感覺到每一次孩子的胎動就像給她的心砸了一錘子,那疼撕扯著漫長的黑夜,攪動著空茫的白晝,滲到胡豔芳身體、目光和呼吸能到達的一切地方。孩子出來以後,胡豔芳對男人的恨一下子長到了骨頭裏,生了根,發了芽,任錐子鉗子也拔不出來了。

後來,她和科長走在了一起,科長海誓山盟,她笑殷殷地聽著,知道結局的慘烈,隻是幻想科長在危難時候別賣了她。可是,沒多久,科長老婆就打到了單位。她被單位停職,再打科長的電話,科長就再也沒有回音了。胡豔芳卻沒有了眼淚。

沒有了工作,沒有了收入,還要供弟弟上學,胡豔芳對眼前的生活給震懾了。她像所羅門的魔鬼一樣祈禱,希望能有人救自己一把,那個時候正是秋天,有一天下午,胡豔芳正獨自在街上穿梭,突然一輛紅色小車在她身邊停下,從小車上走下她兒時的一個同學,於是她便跟著這個同學上了車,車前有無數幹枯的樹葉,被風吹落了,在地上任人踩任人踏。和她的結局是一樣的。她終於明白了,要想好好活著,就要長在樹上,永遠別落下來,哪怕當一片枯葉。於是她隨那位當了小姐的同學走進了舞廳。胡豔芳有文化,有過工作經驗,在舞廳當了領班。她真感謝那段生活呀。如果不是在舞廳的日子,她還傻呼呼地相信什麽愛情、正義之類東西。到了舞廳才知道男人是什麽。這世界有什麽呀,什麽也沒有。就是錢、欲望和成功,至於來路,沒有人在意。她在舞廳賺了點錢,看準了機會,和開放辦主任睡了一覺,就她媽這麽簡單,讓自己苦惱了多少日子的工作一下子解決了,她調到了開放辦。那天早晨,胡豔芳一覺醒來,拉開窗簾,陽光照在身上,一切都沒有改變,沒什麽了不起。她從那一刻起就打定了注意,今後的路就這樣走了。開放辦主任良知未泯,總覺得不能給她婚姻虧待了她,在職務上就加以補償。胡豔芳壓根不想和這個糟老頭子有婚姻,但是,為了讓他認為自己愛他,就愈加做出要婚姻的樣子,沒有三年,胡豔芳從一個被開除的人變成了開放辦財務科科長。

第四年,胡豔芳就合計離開開放辦了。她知道開放辦主任肯定要阻撓自己,就把他吃飯、報銷的有些不合理票據複印留了下來。日後胡豔芳就一直尋思著找一個能上鉤的人。這不,機會終於來了。

那天在魚味齋飯店吃飯,她和趙家方坐在了一起。她認識趙家方,趙家方顯然也認出了她,他們在舞廳有過交道,隻是當時胡豔芳不知道趙家方的身份。胡豔芳很焦慮,擔心趙家方把她的底細說出來,吃飯的時候就有些悶。吃完飯後,趙家方主動提出送她。當著司機不便說什麽,趙家方就一語雙關地說:“胡科長太小看了我的政治素質了。”胡豔芳心裏一下子有了底。對趙家方就有了新的認識。胡豔芳知道,好色的男人太多了,好色而又可靠的男人卻不好找,胡豔芳真是踏破鐵鞋,很快便和趙家方打在了一起,想通過他調市政府。果不其然,開放辦主任百般阻撓,胡豔芳關鍵時候拿出了那些票據,把老頭子嚇得心髒病都犯了。胡豔芳順利調市政府人事科。她知道趙家方遠沒有開放辦主任厚道,在市政府工作了四年,別說給她婚姻,就是在單位說話也是小心翼翼,四年中提拔了幾次幹部,都沒有她的份兒,她和趙家方也鬧過,可是,趙家方始終沒有給她機會。胡豔芳沒有耐心了,心裏琢磨著:趁著自己年輕,還有幾分姿色,不能再等了,必須抓緊時間,搶抓機遇,開拓創新,與時俱進,為自己鋪墊好的前程。什麽男人、婚姻、愛情,都是靠不住的,隻有成功,能夠帶給自己充實的生命,沒有其他的選擇。現在,她又有了新的目標,趙家方能不能幫她實現這個目標,她心裏沒底,於是就拿出弟弟胡小鬆工作分配的事來探探路,一舉兩得。

趙家方看見她沒有鬧,鬆了一口氣,說:“不就是小鬆的事嗎?我正在運作。這事不能著急。”然後又壓低了聲音說:“晚上幾點?”

胡豔芳看見他涎著的臉,想起他身上已經見老的贅肉,有些厭煩,就說:“辦完小鬆的事再說。”

不知道為什麽,趙家方平時什麽也不想,即使和老婆在一起也清心寡欲的,可是,隻要一看見胡豔芳就有動靜,就不想輕易放棄,剛想努力,聽見有人敲門。急忙挺直了身子,拖長了聲音說:“進來。”

進來的是林小麥,林小麥一看他們的表情,聯想到上午的電話,心裏對他們的關係已經一清二楚。她向胡豔芳點點頭,說:“你們談事啊?我呆會再來。”

趙家方急忙說:“沒事,有些工作上的事。”趙家方一下子此地無銀了。胡豔芳覺得自己再呆下去不合適,就站起來說:“我說完了,你們說吧。”趙家方心裏想和胡豔芳定下熱乎的時間,可又不能說出口,脫口而出:“胡啊,著急啊。”胡豔芳以為他在說小鬆的事,就說:“慢慢來吧。”林小麥急忙要了上午的材料就走了出去。胡豔芳緊跟著也出來了,向林小麥笑笑。林小麥看看胡豔芳,兩彎仔細修剪的眉毛下,是一雙霧蒙蒙的大眼睛,鼻梁挺秀,唇型端莊,穿著一件黑色毛衣,隻在領口點綴著一圈白色花邊,襯著臉色更加白淨,誰能看出這個優美的身軀曾經千人騎萬人踏,誰能知道她曾經的身份是舞廳的領班。

林小麥回到了自己的辦公室,回想著胡豔芳和趙家方的表情,有些想笑,但是,又感覺到了一點東西。林小麥相信肯定又要動幹部了,胡豔芳在努力。她突然意識到胡豔芳是自己的對手,而且,是強硬的對手,讓她心裏有些畏懼的對手。對於林小麥來說,這是最可怕的。我怕她什麽呢?我也很漂亮,而且比她身材好;整個政府大院都知道我有才華,能寫各種題材的好文章,而胡豔芳別說寫文章,可能這麽大歲數都不一定能念好一篇文章;我出身書香門第,讀的是重點大學,受的是正規教育,出了學校進機關,兢兢業業,任勞任怨,有口皆碑。而她胡豔芳呢,上學的時候和高兩屆的一個男生未婚同居,男生後來分回武漢,把她甩了,她就破罐破摔,畢業後分到了郊區政府辦公室,後來和科長發生關係,科長的妻子打到單位,她就被迫待崗在家。這期間她不甘寂寞,就到各個酒店舞廳晃晃悠悠,成了娛樂業有名的領班。

和胡豔芳比,用六十年代的話說,自己根正苗紅,為什麽要怕她呢。林小麥找不到理由,可那恐懼就藏在角落裏,時不時跳出來,讓林小麥不自在。

想了好一陣子,林小麥實在想不通自己究竟怕她什麽,於是索性就放下這件事,研究起江北市的材料來。快到下班的時候,心裏就有了一個大概的思路,於是收拾東西,準備回家晚上加夜班。剛走出政府大院,手機就響了,接通一看,是箱子。箱子說:“向左轉。”林小麥側身一看,箱子的桑塔那就停在自己身後,急忙上了車。

經過彩虹橋的時候,箱子說:“我看好了一個地方,就在彩虹橋前邊,還可以停車。咱們去看看。”林小麥過去一看,是原來的一家飯店關閉轉讓。再看對麵,有一家叫魚味齋的飯店倒很紅火,便知道是讓魚味齋給擠垮的。箱子說:“咱們進去吃一頓。”林小麥擔心奶奶一個人在家,就和箱子回家去接奶奶。奶奶執意不來,被林小麥軟磨硬拽拉上了車。回到魚味齋,有年輕的服務員迎出來。一進門才發現門口兩邊的窗戶上各自鑲嵌了四個圓孔。奶奶說什麽也不吃了,大家莫名其妙地就出來了。箱子有些奇怪,問怎麽回事。奶奶說:“這家飯店路子不正,咱們還是少招惹他們。”箱子問:“怎麽回事?”

奶奶說:“看見他們窗戶上的圓孔了嗎?那是吸財洞,和他對門,生意沒法興旺。”

箱子說:“現在誰還信這個。”

可是奶奶卻不再說話了。

箱子想換一家飯店,奶奶借口身體不好,林小麥也想回去趕材料,就回家了。吃飯的時候,奶奶說:“別總叫人家外號,多不好。”林小麥說:“誰讓他那麽貧呢。”奶奶說:“看人要看心地。”林小麥不以為然,說:“我對他沒那種感覺。他從來沒有讓我眼前亮一下。”奶奶嗬嗬地笑了,說:“那都是什麽年代的事了,中和這孩子不錯。”

林小麥還以為奶奶會不高興呢,看見奶奶這個樣子就放了心,回到自己房間,打開微機寫材料。快五點的時候,材料終於寫完了,她伸直酸疼的腰,站起來,有些興奮,也有些委屈。就有些調皮地給箱子打電話。箱子正睡著覺,還以為有什麽急事,慌裏慌張地問:“怎麽了?怎麽了?”

林小麥說:“沒什麽。剛寫完材料。你說,我這麽辛苦有意義嗎?”箱子一聽,沒有什麽事,睡意立刻包圍上來,嘟嘟囔囔地說:“什麽意義呀,睡覺最有意義。睡吧,啊。”

林小麥忽然覺得箱子的話裏有了哲理,對啊,睡覺最有意義。睡覺可以把一切都忽略。她立刻又想起哈姆雷特的台詞,就故意憋著嗓子,背誦著:“要是在這一種睡眠之中,我們心靈的創痛,以及其他無數血肉之軀所不可避免的打擊,都可以從此消失,那正是我們求之不得的結局。”林小麥聽見箱子說:“你就鬧吧。”然後就是誇張的鼾聲,林小麥輕鬆了許多。

林小麥以《營造開明政治環境,加快開放興縣步伐》為題,撰寫了調查報告。趙秘書長看完後,報市長。市長看完後,批示發辦公室通報。市長要以此為題,在江北市召開對外開放工作現場經驗交流會,林小麥又緊急給各部門、各縣市下通知,準備發言材料,自然要給市長寫講話,連著幾夜沒有睡好,等到真在江北市開會了,林小麥卻急火攻心,感冒了。

市長要求很嚴格,開會時不讓隨便出入,不讓開手機,會場上很靜。江北市做典型發言,邢書記就坐在台上左邊的位置上。林小麥不住的咳嗽,用麵巾紙捂著嘴,想盡量把聲音壓低。抬起頭,看見邢書記關注的目光不時投過來,於是心裏頓覺暖暖地。

會議間隙,這些領導們急著出去吸煙、或者方便。林小麥不願意動,就靠在椅子上休息。覺得有人輕輕踢了自己腳一下,睜眼一看,是邢書記,悄聲說:“為江北市累病了?看看,麵色潮紅。”林小麥眼一熱,急忙說:“沒事,謝謝。”邢書記接著說:“我讓辦公室給你準備了藥,在外邊等你呢,能動嗎?”林小麥說:“沒那麽嚴重。”邢書記又囑咐了一句:“快點吧,一會就開會了。”然後很專注地看著她,那意思是:如果林小麥不去,他就這樣看下去了。林小麥笑笑,就站了起來。邢書記也笑笑,挪開身子。林小麥出了會場,果然看見江北市委辦公室主任和一個服務員端著一杯水在門外等著。道了謝,吃了藥,再回到會場時,邢書記已經端坐在主席台上了。看見她進來,不易察覺地點點頭。林小麥會意,心裏自然又是一番滋味。再坐下記錄的時候,就覺得有目光盯在自己身上,一瞬間竟感覺那目光有些分量,壓得那心一步步回到沒有父親的歲月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