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原上無遮無攔,隻有幾個墳堆,分布在周圍,他們迅速趴下,進入戰鬥狀態。對方隻有兩個日本兵,林子桐他們看見那兩個瘦小的身影時有幾分慶幸,迅速射出子彈,聽見有個日本兵噢地一聲,知道打中了,但是,那個日本兵還是爬起來開始還擊。直到這時候林子桐他們才發現高興的有點早,對方是兩挺機關槍,槍管噴射著凶殘的火蛇,子彈冰雹一樣衝過來,打得他們根本就抬不起頭。林子桐聽到身邊的弟兄不時發出淒厲的慘叫。他剛想開槍,突然看見身邊亮光一閃,知道是身邊的一個弟兄打了一槍,對麵立刻有無數子彈密集地掃射過來,他聽到頭顱破裂的聲音,血漿立刻噴射到他的臉上。他忽然感覺有很多子彈掃射到了自己的左腿上,他伸手摸了摸,膝蓋沒有了,腿窩裏血像泉湧一樣。他慌忙從死亡的弟兄腿上解下綁帶,匆匆忙忙地捆緊了。他看到墳堆後邊隻要有亮光閃射,對方的子彈立刻就跟過去。他再也不敢開槍,生怕一開槍就把敵人的子彈引過來,他真不想死,他的君惠還等著他,他要死了,君惠一輩子怎麽辦。終於,槍聲停止了,但他還是不敢動,覺得臉上有什麽東西在爬,以為自己腦袋被打破了,摸了一把,竟然抓了四個虱子。天色已經有些灰白,雙方還是沒有動靜,他用槍托砸了遠處一塊土坷拉,聲音恐怖地刺穿血腥的黑夜,但是對方還是沒有動靜。於是他大了膽子,往兩個日本兵埋伏的地方打了一槍,對方仍然紋絲沒動。林子桐知道他們已經死了,想站起來,卻發現腿已經不聽使喚了。

林小麥查過瀛洲市地方誌。但是那場戰鬥在各種文字上都沒有記載,據她的奶奶君惠說,在這場戰鬥中46名國民軍隻有她爺爺林子桐一人生還。

林子桐傷殘回家的時候,鎮上一個布鞋店掌櫃正在三番五次托人向君惠求婚。君惠家裏人也已經把君惠許配給他,隻是君惠執意不從。正在這節骨眼上的時候,林子桐回來了,於是便迅速地和君惠結了婚。新婚之夜,林子桐看見自己心上人雪白的身子,一條傷腿怎麽也支不起來,惱怒地流了淚。君惠就把林子桐攔在懷裏,呆了一會,她把林子桐放平了,自己拿了紅蓋頭蒙了頭臉,一下子就騎在了林子桐身上。過去之後,林子桐覺得這一輩子有了這個女人真是沒有白活。

但是,生逢20世紀,林子桐注定是要早死的。13年後,已經當了鎮上工商聯合會副會長的布鞋店掌櫃不知道從哪裏找到了林子桐當年藏在麥秸垛裏的東西,銀元自然沒有了,但是,林子桐加入國民黨的一切證據都在,林子桐甚至沒有來得及和君惠說一句話,就在一個大雪紛飛的夜晚被帶走了,以後就再也沒有回來。那一年,君惠31歲,林小麥的父親剛剛11歲。

從此以後,君惠習慣坐在院子裏,衝著門,仿佛她的子桐隨時會回來。有一次她睡著了,夢見林子桐從一道彩虹上走下來,手裏捧著大把的槐花,君惠舉著鮮豔的紅蓋頭迎上去,那道彩虹突然不見了,林子桐一路跌下去,君惠哭著,叫著,卻怎麽也救不了他。醒來以後,君惠看到槐樹的樹冠,斜倚在老牆上,槐花已經凋謝,隻有幾隻麻雀,在黝黑的枝頭嗑血一樣鳴叫。她知道,誰也不能把她的子桐叫回來了。但是,她還是願意等他,每天她都會找一個時間,在院子裏坐一坐,從31歲一直坐到了79歲,多少人來求婚她都不應,她就等著那個再也不會回來的人,等了一輩子。

現在,林小麥和奶奶依然住在那個老院子裏。這是瀛洲市區唯一的一片平房,都是有著百八十年曆史的老宅,青磚灰瓦,雕簷畫棟,在風雪中看去,自有一分沉實和古樸。市裏也曾經想把這裏拆遷,但是後來一位政協委員寫了一個提案,這片老宅總算保住了。

林家院子其實並不大,有幾棵老樹,雖然是冬天,仍然能從枝幹上看出幾分葳蕤。有花草,幹枯了,但能看出很精致。路麵是青石子路,鑲嵌著別致的花樣。夏秋季節,槐樹依然枝繁葉茂。早晨或者晚上,奶奶就坐在院子裏,沉入無邊的回憶。很少有人知道這個常年坐在一把老式藤椅裏的老人有一個名字,叫君惠,人們習慣了叫她林奶奶。

林小麥的父母都在外地,她和奶奶一直生活在一起。她願意聽奶奶訴說這一切。大了之後,她有時覺得奶奶很神秘,一天天呆在一個院子裏,說不了幾句話,一輩子這樣,多麽寂寞。有時就很羨慕奶奶。有一次晚上睡覺的時候,她對奶奶說:“您讓我明白了一件事,一輩子隻愛一個人,多苦也是福。”

奶奶說:“要是愛錯了人,可就是滅頂之災,你應該先搞清愛的人是不是值得。我看中和不錯。”林小麥知道她希望自己和箱子盡快結婚,但是,林小麥不知道該怎樣說,對於一個沒有經曆過戰爭和災難的年輕人來說,隻有結婚才是最有可能調動情緒的事情,但是,林小麥和箱子從一開始就寡淡地相處,她覺得自己年輕的熱血沒有為箱子沸騰。她怎麽能就這麽結婚呢?

她對奶奶說:“奶奶,如果箱子像爺爺一樣離開,我絕對不會一輩子等他。他不是我這輩子要等的人。”

奶奶卻已經睡著了。

林小麥到單位後,簡單收拾了辦公室,副秘書長趙家方就過來了,對林小麥說:“江北市今年對外開放工作成績突出,他們的市委書記邢文通提出“四個突破”,市長很欣賞,做了批示,要搞個調研,如果沒有其他的安排,咱們馬上就出發吧。”林小麥心裏有些不高興,這麽惡劣的天氣,誰願意出門呢。可是,沒有辦法,進入了政界,就像進入了一個旋轉的車輪,不工作就隻能被拋棄。萬千不滿隻能埋在心裏。

但是林小麥是有她自己遠大的想法的。自己是女幹部,重點大學畢業,寫一手盡人皆知的好公文,儀態端莊,已經六年正科經曆,下一步就是進入縣級幹部序列。林小麥覺得自己是有社會理想的人,還是希望報效社會,為老百姓做點事情,要實現這個夙願沒有一個足夠的平台是不可能的,所以林小麥在明確方向以後,也給自己明確了目標:當一任縣級市的副市長,治理一方。這個想法就像一盞燈,指引著她在瑣碎平庸的日子裏不停工作。在林小麥心裏,工作是向上的台階,至於給箱子當一個賢惠媳婦,她是想都不想的。

江北市是瀛洲市唯一的縣級市,每年的財政收入能夠占到整個瀛洲市的四分之一,曆任領導對江北市都高看一眼。林小麥在車上看看材料,今年江北市引進外資16個億,占全市的67%,這個比例讓林小麥提起了精神。

趙家方說:“這個材料要下點功夫啊。”

林小麥覺得趙家方話裏有話,自然就想到了班子問題,但是,在官場,不能隨便打聽消息,就換了一種表達方式,希望能套出點有用的信息,說:“哪個材料咱們不下功夫?都是沒黑沒白熬出來的,上周我又兩宿沒睡覺,你呢,不是更多?”

趙家方歎了口氣,說:“這個材料不一樣啊,還是要往深處研究一下啊,寫出高度,寫成精品。”然後,趙家方話題一轉,說:“林科長,個人問題怎麽樣了?”

林小麥知道趙家方不想繼續剛才的話題。她知道,一定有大動靜。即使在社會上,越是需要掩飾的事情越是最重要的事情,更何況這是在官場,秘密就意味著結果。林小麥有些失落,也有些躁動,自己給別人樹碑立傳,邀功買好,為別人的發展當石子,做嫁衣,誰能想到自己呢。難道自己還要繼續在市政府一夜夜寫材料嗎?到市政府工作八年了,這八年自己寫了多少材料?屈指數數,她給4個市長、8個副市長寫過講話,按每年一個市長10個會議講話、副市長5個會議講話算,也超過600篇了吧?加上應付上級的匯報、總結,各部門、各單位的調查報告、考察報告、意見、建議、通報、通知等等,恐怕要是摞起來,比自己身高矮不了多少。可是自己都寫了些什麽呢?她竟然沒有印象。推動地方經濟發展了嗎,她也不知道。讓寫就要寫,不寫幹什麽去?能寫這些稿子讓多少人羨慕啊。人們都以為那些稿子是向上的台階,有多少人一輩子都沒有踏上這個台階。可是,台階的盡頭真的就是一座富麗堂皇的宮殿嗎?還是一座空空如也的廢墟?誰又能知道呢?

林小麥正在胡思亂想,司機提醒了一句:“林科長想什麽呢?趙秘書長問你呢。”林小麥猛然想起剛才趙家方問她個人的問題,她急忙回答說:“還那樣。”林小麥心裏說:眼前最大的問題是發展。可她嘴裏說:“謝謝秘書長關心。”正說著,趙秘書長的手機響了,趙秘書長看了看號碼,沒有接。手機就又很嬌縱地響起來。趙秘書長看了一眼,還是沒有接。又接著補充了一句:“我現在,一看生號碼就頭疼,都是些多年沒有聯係的老同學啊、親戚啊、老戰友啊,也不知道他們從哪裏找到了號碼,淨是一些難辦的事,不辦吧,說你不夠意思,辦吧,有些事根本辦不了。你說前天從老家來了一個大娘,說是家裏的母雞到鄰居家下蛋,兩家打起來了,兒子讓人家打了。打了怎麽著?我去給出氣?還是給縣委書記打電話?沒辦法。”林小麥知道他是為了掩飾剛才的電話,於是對剛才的電話就更加好奇。

她試探性地說:“瀛洲市還有您辦不了的事,我都不信。大家多敬重您啊。”趙秘書長對這話很受用,訴說的欲望就強烈了。他饒有興趣地說:“老了。天天行政事務纏身。唉,以前也是有些理想的。小學的時候,作文也在生產隊的大喇叭上廣播,到部隊以後,寫了一篇就被《解放軍報》給用了,調到師部,說來也是輝煌過的。”

林小麥有些好笑,這些東西就是一個縣級領導的輝煌,這生命過程也太虛無了。就有一種“不過如此”的念頭,自然就想到自己夢寐以求的縣級待遇,弄上又怎麽樣呢?生命就有意義了?也不過如此罷了。可是,如果連這個都不去追求,那麽這年輕輕的生命幹什麽去呢?和箱子結婚?像市井女人一樣生孩子?都沒勁。林小麥忽然想到哈姆雷特關於生存與毀滅的台詞:“誰願意負著這樣的重擔,在煩勞的生命的重壓下呻吟流汗,倘不是因為懼怕那不可知的死後,懼怕那從沒有一個旅人回來過的神秘之國。”林小麥突然發現自己一直這麽堅持的原因就是因為懼怕,懼怕一生結局的荒涼。但是,這樣走下去就肯定不荒涼嗎?

林小麥找不到更有意義的活法,隻能在固有的軌跡上做好能做的事情。那麽這個縣級待遇還是要爭取。和箱子也是要結婚的。林小麥覺得隻有這樣才能夠擺脫懼怕,可是她又心有不甘。

天已經晴了,原野裏一片銀白,有麻雀成群結隊地飛,很淒荒地樣子。一個小時以後,林小麥給江北市政府辦公室打電話,告訴他們已經進了江北市。對方說直接去政府招待所,說邢文通書記馬上就過去。

林小麥對邢書記的情況不太了解,就問趙秘書長:“邢書記以前是幹什麽的?”

趙秘書長說:“他的經曆很不一般啊。咱們這屆縣委書記中,可能隻有他是正規大學畢業,學模具設計。先是在機械設備廠任技術員,後來當廠裏的宣傳員、副廠長,94年到江北市任主管工業的副市長,一步步成長起來了。是個實幹家,有能力,有前途啊。”

一進招待所,林小麥就認出了邢書記,畢竟在政府工作,大部分領導都麵熟,隻是沒有打過交道而已。邢書記很高,有些黑,也是剛剛下車,因為秘書正把水杯從他手裏拿走。

趙秘書長一見邢書記,立刻對司機說:“快點,快點。”車一停,他就急忙下了車,迎上邢書記去握手。

林小麥剛想下車,發現趙秘書長的手機忘在了車上,她的心一動,很自然地把手機拿了起來,順手就打開了未接電話,手機顯示未接電話竟然是胡豔芳的電話。胡豔芳的電話為什麽不接呢,林小麥想起胡豔芳走路搖搖擺擺的樣子,心裏有些疑惑。趕快把手機交給了趙秘書長。然後和邢書記握手見麵。林小麥在握住邢書記手的一瞬間突然意識到,這個調查報告應該市委來做,政府越權做這個工作,肯定是有特殊原因的。趙秘書長反常的舉動就有了答案。這麽說,眼前這個人要被提拔。說來也怪,她再看邢書記,就覺得他格外紅光滿麵,真有些喜臨門的樣子了。

采訪很順利,邢書記準備很充分,能聽出他確實是有思路、能幹事的領導。他提出對外開放工作要衝破唯書唯上的陳舊觀念,衝破各自為政的管理格局,衝破封閉滯後的體製障礙,衝破明哲保身的思想束縛,對於經濟欠發達的瀛洲市來說,確實很有典型意義。通過交流,林小麥發現這些主宰一方命運的領導都不是等閑之輩,對他有了一些新的認識。

到了吃飯時間,他說:“今天中午我要陪三桌,現在我哪也不去了,陪市裏領導們吃頓清淨飯。”趙秘書長急忙說:“不用麻煩,您要忙不用陪我們。”邢書記說:“咱們都是老夥計,今天要是光你自己,我還真沒準。可是,人家林科長第一次來,而且,我有個不成文的慣例,隻要是漂亮女士,一般不放過親自陪的機會。”

林小麥臉一下子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