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於蜀漢後主劉禪,有一句俗話叫作“扶不起的阿鬥”。

其實,將劉禪叫作“阿鬥”是不對的,正確的叫法應該是“阿升”。

“阿鬥”之名,見於《三國誌·蜀誌·劉封傳》中所載孟達給劉封的書信,內有“自立阿鬥為太子已來,有識之人相為寒心”之語。這裏的“阿鬥”,便是指劉禪。但這個“阿鬥”,其實是文字辨讀錯誤所致。清代藏書家、校勘家陳景雲早已揭破其中緣故:“鬥當作升,後主一字升之,見《魏誌·明帝紀》注。”①

劉禪字“升之”,見於裴鬆之注引《魏略》所載魏明帝的一封詔書(《露布天下並班告益州》),裏麵說:“亮(諸葛亮)外慕立孤之名,而內貪專擅之實,劉升之兄弟守空城而已。”

這裏的“劉升之兄弟”,自然是指“劉禪兄弟”。雖然《蜀誌·後主傳》隻說“後主諱禪,字公嗣”,但魏國的官方詔書,也斷不至於弄錯劉禪的姓名。而且,按古人“名與字互為表裏、互為闡釋”的取名原則,較之“公嗣”,其實“禪”與“升之”更為匹配——“禪”者代也,“升之”者更進一步,皆暗喻攀至權力頂峰。

由“劉升之”而來的“阿升”(這種稱呼似是當時的一種常見現象,如黃承彥之女嫁給諸葛亮,習鑿齒《襄陽記》載有鄉諺:“莫作孔明擇婦,正得阿承醜女”),之所以會訛傳成“阿鬥”,是因為“升”“鬥”二字,在當時字形相近,極易混淆。

具體相似情形,如下兩圖所示:

圖一:“升”字在兩漢的形貌

圖二:“鬥字”在兩漢的形貌

圖一,是“升”字在兩漢時期的形貌。自左至右,依次出自:武威漢簡(西漢)、石門頌(東漢建和二年,公元184年)、肥致碑(東漢建寧二年,公元169年)和史晨碑(東漢建寧二年,公元169年)。

圖二,是“鬥”字在兩漢時期的形貌。自左至右,依次出自:居延漢簡(西漢太初三年至東漢建武六年,公元前102年—公元30年)、賈仲武妻馬薑墓記錄(東漢延平元年,公元106年)、石門頌(東漢建和二年,公元184年)。

由上麵兩圖不難看出,“鬥”“升”二字在今天雖然已很難被錯認,但按照漢末三國時代的寫法(也就是陳壽所熟悉的寫法),它們的字形頗為相似,被錯認的幾率很高。這也正是“阿升”被誤讀為“阿鬥”的主要緣故所在。②

至於 “阿升究竟扶不扶得起來”,則見仁見智了。

在筆者看來,劉禪肯定是一個智力正常之人。畢竟史書無一字記載劉禪存在智力問題,“劉禪弱智”這一印象是後世民間的腦補。劉備在給劉禪的遺詔中稱:

“射君到,說丞相歎卿智量,甚大增修,過於所望,審能如此,吾複何憂!……可讀漢書、禮記,閑暇曆觀諸子及六韜、商君書,益人意智。聞丞相為寫申、韓、管子、六韜一通已畢,未送,道亡,可自更求聞達。”

劉備給兒子開的書單裏有漢書、禮記、諸子及六韜、商君書。諸葛亮給劉禪編的教材主要是講述“申、韓、管子、六韜”之道。顯見二人未將劉禪當成弱智。

此外,諸葛亮掌權期間,對劉禪實施了嚴格控製。《三國誌·蜀誌》載:“丞相亮將北征,住漢中,慮後主富於春秋,朱紫難別,以(董)允秉心公亮,欲任以宮省之事……允遷為侍中,領虎賁中郎將,統宿衛親兵。”

大意是,當諸葛亮離開成都,他不放心劉禪,對自己與劉禪之間的關係缺乏信心,所以任命自己的親信、故人之子董允,掌管皇宮的所有禁衛部隊。董允任職期間,“處事為防製”,處處對劉禪取防備立場,“後主益嚴憚之”,令劉禪對其頗為忌憚。這些措施,顯然是在防備和管控一個正常智力的年輕君主。

但另一方麵,智力正常的劉禪對權術的認知和運用,確實遠遠不如諸葛亮。諸葛亮治蜀期間,以嚴刑峻法構築高壓統治,長期對民間維持著高強度的人力與物力汲取。同時采取了一種襲自商鞅、韓非的統治訣竅——平等的貧窮——來潤飾這種高強度汲取。所謂平等的貧窮,指的是在民眾當中製造一種假象:社會不富裕,但社會是平等的,下層民眾若每日隻能吃一頓幹飯,上層官僚每日也至多不過吃兩頓幹飯。這種假象,契合了民眾“不患寡而患不均”的心理,極大地消解了民眾內心因被壓迫、被剝削而累積的不滿。所以,蜀漢人人皆知諸葛丞相家隻有“桑八百株,薄田十五頃”,這種“平等的貧窮”,讓他們忘了諸葛丞相執政期間發行“直百五銖錢”與“太平百錢”,帶給他們的巨大傷害。

劉備開給他的書單中有商君書,諸葛亮給他寫的教材裏有申、韓、管子,這些典籍,俱是在教統治者如何駕馭民眾、欺騙民眾、汲取民眾。可惜劉禪似乎並沒有領會貫通這些典籍,缺乏權術的他,在諸葛亮死後便放飛自我,大興土木修建宮苑,於是乎,“平等的貧窮”破產,那些滿臉菜色(吳國使臣薛翊所見)的民眾,開始懷念起諸葛丞相來,“遂因時節私祭之於道陌上”。

參考資料

①盧弼.三國誌集解[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

②何林英.兩漢碑刻隸書字體研究[M].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