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記》中有不少“二人密談”式的細節描寫。許多人對此深感懷疑,“看《史記》有個重大問題,就是很多兩個人密謀怎麽泄露出來。”“感覺《史記》很像小說,很多細節描寫司馬遷根本不可能知道,隻能是腦補出來的。”

這些二人密談真是腦補出來的嗎?

《史記》一書所依據的資料,主要有三大塊:(1)先秦及漢初典籍;(2)漢朝所藏國家文獻檔案;(3)親身遊曆訪談所得。這三大塊資料,為《史記》提供了諸多難得的細節。

比如,《淮陰侯列傳》中載有“項羽派武涉遊說韓信背叛劉邦”“蒯徹遊說韓信起兵自立”兩事,核心內容是武涉與韓信的二人密談、蒯徹與韓信的二人密談。

司馬遷之所以知道這兩場“二人密談”的具體內容,既非自行腦補,也非他穿越回了密談現場,而是有漢初典籍為史料依據:

(1)韓信給武涉的答複,見於漢初成書的《楚漢春秋》,該書已失傳,隻有部分佚文留存至今,其中即有韓信拒絕武涉遊說一節,與《史記》文字基本相同——此外,項羽抓了劉邦之父欲烹,劉邦回複“吾與項王約為兄弟,吾翁即汝翁,若烹汝翁,則幸分我一杯羹”一節,也見於該書。

(2)蒯徹本人著有《蒯子》,收入有“說徐公”“說韓信”等內容,該書今已亡佚,但《漢書·藝文誌》載有《蒯子》五篇,司馬遷顯然是讀過的。

同樣是《淮陰侯列傳》,其中還記載有“韓信忍**之辱”與“漂母飯韓信”兩則故事。內中有諸多生動的細節。這些細節材料的來源,司馬遷也有很直接的交代:“吾如淮陰,淮陰人為餘言,韓信雖為布衣時,誌其與眾異。”

亦即,司馬遷親自遊曆到了淮陰,淮陰民眾向他提供了當地流傳的韓信未成名之前的各種故事。

事實上,遊曆戰國及秦末漢初重要曆史人物的故地,是司馬遷為撰寫《史記》所做的一項極重要的準備工作。

比如,他曾前往“故大梁之墟”訪求信陵君的遺跡與舊事,前往薛地尋找孟嚐君留下的痕跡,前往“春申君故城”尋找楚國的昔日繁華;還曾親身走了一趟秦國所修“直道”,體察秦王開山填穀工程的浩大與對“百姓力”的摧殘;也曾前往“豐沛”,詢問當地遺老關於漢代建國元勳蕭何、曹參、樊噲等人的往事與風評。

國家文獻檔案也為《史記》提供了諸多可靠的細節描述。漢代製度,“天下計書,先上太史公,副上丞相”,這讓司馬遷父子有機會接觸到諸多未被染色的原始檔案。清代史學家趙翼說,《史記》敘述漢初功臣的軍功,攻克郡縣多少、擒斬大將與裨將多少,“纖悉不遺”,全都具體到個位數。這種“纖悉不遺”,顯然是因為司馬遷父子能夠接觸到朝廷所藏功勞簿這種第一手資料。①

值得一提的是,《史記》中最出彩的細節描寫(往往也是許多人覺得不可信的部分),大多來自司馬遷父子的“口述訪談”。

比如,《刺客列傳》中載有“荊軻刺秦王”一段,將刺殺的細節描述得活靈活現,仿佛作者就在現場。且看:

軻既取圖奏之,秦王發圖,圖窮而匕首見,因左手把秦王之袖,而右手持匕首揕之。未至身,秦王驚,自引而起,袖絕;拔劍,劍長,操其室;時惶急,劍堅,故不可立拔。荊軻逐秦王,秦王環柱而走。群臣皆愕,卒起不意,盡失其度。……

太史公父子當然不在現場。但上述細節描寫,並非太史公父子的腦補,而是口述訪談所得,“太史公曰”裏交代得很明白:“世言荊軻,其稱太子丹之命,‘天雨粟,馬生角’也,太過。又言荊軻傷秦王,皆非也。始公孫季功、董生與夏無且遊,具知其事,為餘道之如是。”

《刺客列傳》一般認為出自司馬談之手。按司馬談的說法,他是從公孫季功與董生二人處了解到刺殺的具體細節。這兩人告訴他,坊間流傳的兩種說法——秦王放言“天雨粟,馬生角”才能釋放太子丹;荊軻刺傷了秦王——並非史實。而給這兩人講述刺殺細節的,則是夏無且。夏無且是誰呢?他是秦王的禦醫,是目睹了這件事情的人,而且還參與了事件,秦王被荊軻追殺於殿上時,夏無且將自己的藥囊扔向荊軻,事後得到了賞賜。司馬談沒有直接訪問夏無且,是因為夏無且已經去世了。

再如,《項羽本紀》中載有“鴻門宴”一段,其驚心動魄的細節描寫,也給人一種仿佛作者就在宴席現場的感覺。

司馬遷父子當然不可能在現場。這段描寫其實也是出自“口述訪談”(部分情節還可能來自《楚漢春秋》等典籍),訪談的對象是鴻門宴的重要當事人樊噲的孫子樊他廣——司馬遷曾提到,“餘與他廣通,為言高祖功臣之興時若此雲”,樊他廣是司馬遷所訪談的諸多漢初功臣後代之一。

對於此事,學者李開元有這樣一段精辟的論述:

司馬遷生於景帝中元五年,同年,樊他廣失侯國除。其時,樊他廣已經做了6年舞陽侯,由此推斷司馬遷與樊他廣間的年齡差,至少在10歲以上。司馬遷問豐沛,是在他20歲第一次旅行時,大約是在武帝元朔三年,他與樊他廣交往的開始,或許就在這次旅行前後。若以樊他廣20歲嗣侯計算,他比司馬遷大26歲,此時46歲。樊噲鴻門宴救駕的事情,是樊噲家子孫後代世世相傳的光榮曆史,司馬遷以訪問豐沛龍興故地為契機,從樊他廣處聽到鴻門宴的詳情敘事,後來,當他撰寫《史記》的有關章節時,就將樊他廣的口述作為重要史料。樊他廣對司馬遷所講述的高祖功臣們的事跡中,最多的當然是祖父樊噲的事跡,而在樊噲的事跡當中,最詳細最精彩生動的無疑就是鴻門宴了,其可靠性堪稱第一手史料。②

太史公父子交遊極廣。這些與之交遊者,往往也是其口述訪談的對象。鄭鶴生《司馬遷年譜》中製有一張“司馬遷交遊表”。這張表遠非完整的“口述采訪對象表”,但從表中可以很容易看出,太史公父子與賈誼之孫、平原君之孫、田叔之孫、樊噲等開國功臣後代,以及蘇建、董仲舒、東方朔這些當代重要人物,均有著良好的交往。知悉這種交往的存在,有助於今人更準確地理解《史記》中諸多細節描寫的出處。

略言之,太史公父子撰寫《史記》的基本原則是“有所本”。《史記》不是小說家言,包括“二人密談”在內的諸多細節描寫,或出自先秦及漢初典籍,或出自口述訪談。“很多兩個人密謀怎麽泄露出來”這類疑慮,其實是對《史記》缺乏了解而產生的偽問題。

參考資料

①張大可,趙生群等.史記文獻與編纂學研究[M].北京:華文出版社,2005.

②李開元.論《史記》敘事中的口述傳承——司馬遷與樊他廣和楊敞樊他廣[A].呂培成,徐衛民,程世和.司馬遷與史記論集[C].西安:陝西人民出版社,20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