偶然看了一眼號稱“曆史正劇”的《大秦賦》。2020年12月1日首播時,該劇的豆瓣評分一度高達8.9分。然後就被雷到了。比如,為了彰顯秦國對楚國發動戰爭的正義性,該劇虛構了一段楚國百姓不堪壓榨集體逃亡秦國的劇情——劇中,一群逃至秦楚邊境的楚國百姓,被楚軍追上後,發出了“回楚國,我們沒有活路啊”“我不要當楚民,願成秦人”的呼喊。
戰國時代的百姓們,確實幹過這種“用腳投票”的事情。但他們的選擇,並不是紛紛投奔秦國,而是紛紛遠離秦國。
這方麵的材料很多。比如,公元前259年冬天(這一年嬴政出生),蘇代去見秦相範雎,就當麵對範說出過“天下不樂為秦民之日久矣”這樣的話。
當時,秦軍正由名將白起指揮,兵分兩路,進攻韓國的皮牢和趙國的太原。蘇代此來,是受了韓、趙兩國的委托,旨在鼓動範雎去勸說秦昭王退兵。
據《史記》所載,蘇代是這樣給範雎剖析利害的:“白起已為秦國攻取了七十餘座城池,南定*、郢、漢中,北敗趙括,其功勞可比肩周公、召公和呂望。若再滅了趙國,白起必然要升為三公,你範雎能接受自己的地位被白起壓製嗎?但你不接受也不行,白起若滅了趙國,一定會成為三公。”
然後,蘇代給範雎提供了一項瓜分白起之功的主意:
秦嚐攻韓,圍邢丘,困上黨,上黨之民皆反為趙,天下不樂為秦民之日久。今亡趙,北地入燕,東地入齊,南地入韓、魏,則君之所得民無幾何人矣。故不如因而割之,無以為武安君功也。——《史記·白起王翦列傳》
大意是:秦國之前進攻過韓國,圍困了邢丘和上黨,結果上黨的民眾全跑去了趙國,天下之人不想做秦國的百姓已經很久了。假如現在滅了趙國,那麽,北邊的趙國人定會跑去燕國,東邊的趙國人定會逃往齊國,南邊的趙國人則會遷往韓、魏,秦國能得到多少趙國百姓,想必你心裏也有數。所以,與其讓武安君白起立下滅趙的大功,不如由你去勸說秦王退兵、接受兩國割地的提議。割地講和對秦王有好處,他不但可以得到土地,還可以得到百姓;對韓、趙兩國也有好處,他們可以繼續苟延殘喘;對你範雎同樣有好處,你的政治地位不會遭到白起的挑戰。實可謂一舉三得。
蘇代口中的“上黨之民皆反為趙”,指的是公元前262年,也就是蘇代遊說範雎的三年之前,秦軍進攻韓國的上黨,且切斷上黨與韓國之間的聯係。眼見陷落已是定局,韓國也有意將上黨割給秦國,上黨郡守馮亭遂派人前往趙國求助。他們用來打動趙王的理由之一,便是上黨百姓“皆不欲為秦,而願為趙”,上黨的百姓撤到韓國是不可能了,但他們也不願做秦國的百姓,相比之下更願被趙王統治。①
再如,公元前257年,也就是蘇代見範雎之後兩年,又有齊國人魯仲連發出了“義不帝秦”的誓言。當時,秦軍圍困趙國首都邯鄲,魏國派人去見趙平原君,勸趙尊秦昭王為帝。客遊趙國的魯仲連站出來反對說,秦國乃棄禮儀之地,“權使其士,虜使其民”,專以權術驅策士人、以虜囚對待民眾,若秦國一統天下,“則連有赴東海而死耳,吾不忍為之民也!”(《戰國策·趙策》)我魯仲連寧願跳東海而死,也不願做秦國的百姓。
蘇代、魯仲連的話,或許會因立場不同,多多少少難免對秦國帶有敵意和偏見。但《商君書》裏的“徠民篇”,不會存在這種問題。
“徠民”,顧名思義就是招徠流民。“徠民篇”是一篇寫給秦王閱讀的政論文章,核心主旨是勸說秦王改變政策,對民眾好一點,不要控製和汲取得太狠,以吸引六國百姓投奔秦國,增加秦國的人力資源。因為這篇文章被收錄在《商君書》裏,以往有一種錯誤的判斷,以為這篇文章是商鞅所寫,進而認定商鞅變法期間,就已開始實行種種比東方六國更好的惠民政策。
其實,隻要細讀一下這篇文章,就可以知道,它的寫作者絕對不可能是商鞅,而是後世之人在編纂《商君書》時,誤收了其他秦人的作品。因為文章中提到了“長平之勝”,此時商鞅已死了七八十年。文章的訴說對象是秦王,因作者多次自稱“臣”,可知是某位秦臣寫給秦王的政論。這位秦王,可能是範雎所侍奉的秦昭王,也可能是之後的某位秦王。至於這位秦臣是誰,有學者猜測是呂不韋,也有學者猜測是尉繚,但都難以定論②。
知道了文章寫作的大概時代,再來看文章的內容,就可以知道,蘇代與魯仲連們的說法,絕非誇張。
文章裏,這位不知名姓的秦臣說:秦國如今幅員遼闊,“地方千裏者五”,有五個方圓一千裏的領土,但是卻人口不足。反觀相鄰三晉之地的韓、魏等國,“土狹而民眾”,領土狹小卻人口眾多。民眾有一種天然的性情,是希望擁有自己的田宅。三晉各國的田宅不夠分配是確鑿的事實,秦國的田宅大量多餘也是確鑿的事實。在這樣兩個確鑿的事實麵前,民眾卻不願西來,是因為在秦國做“士”非常慘、在秦國做“民”非常苦。
“徠民篇”的原話是:“意民之情,其所欲者田宅也,而晉之無有也信,秦之有餘也必。如此而民不西者,秦士戚而民苦也。”
這位秦臣,還批評了當時秦國流行的治國方針。他說,秦王的官員們一致認為,三晉各國之所以弱,是因為那裏的政府放任民眾追求快樂,且動不動就免租免役賜給民眾爵位(其民務樂而複爵輕也),秦國之所以強,是因為這裏的政府強迫民眾吃苦耐勞,且很少免租免役和賜予爵位(其民務苦而複爵重也)。
該秦臣認為,這種苛政,正是其他國家的百姓不願流入秦國的主要原因。他對秦王說:大王的官員成天把“愛爵”——吝嗇爵位、“重複”——不輕易減免賦稅勞役掛在嘴上,將之說成秦國強大的訣竅,我覺得不是這麽回事。兵法上說,敵人弱了,就等於我們強了。三晉各國打不過秦國,已是長達四代人之久的事情。從魏襄王那時候開始,他們野戰打不過我們,守城也一定會被我們攻克,大大小小的戰爭,三晉各國敗在秦國手下,已不知多少次了,但為什麽我們還滅不掉他們?
該秦臣給出的答案是“若此而不服,秦能取其地,而不能奪其民也”——到了這種地步,他們還不屈服,是因為我們秦國隻能奪走他們的土地,無法奪走他們的民眾。之所以不能奪走他們的民眾,也不是因為他們的政策對百姓有多好,隻是因為我們的政策對百姓實在太壞。
“徠民篇”提供給秦王的策略,是以詔令的形式頒布優惠政策,凡自其他諸侯國前來歸附的百姓,免除三代人的徭役賦稅,不征發他們參加戰爭,開墾嶺坡、窪地上的土地,十年不收賦稅,並將之寫入法律。如此,“足以造作夫百萬”,必可招來大量的百姓入秦。
若以“徠民篇”裏提到的長平之戰為該文寫作的最早時間(公元前260年),此時距離秦國統一六國,已隻有約四十年的時間了。在這段曆史時期裏,沒有材料能證明秦王采納並落實了上述建議。
其實,在戰國時代,無論身處哪個國家,百姓皆不過是任人**的芻狗。比如韓、魏兩國遭到秦軍攻擊,兩國“百姓不聊生,族類離散,流亡為臣妾,滿海內矣”(《戰國策·秦策四》)。“民不聊生”這個成語即由此而來。所以流民是戰國時代極常見的問題。各國也都深感本國可供驅使的人力資源不足。孟子見魏(梁)惠王,後者即向他抱怨自己施政已經很用心,為何“鄰國之民不加少,寡人之民不加多”(《孟子·梁惠王上》)。吳起去楚國變法,也曾對楚悼王說,楚國“所有餘者地也,所不足者民也”(《呂氏春秋·貴卒》)。但是,迄今為止,無論是傳世的文字資料,還是出土的簡牘,隻有六國百姓不願做秦民,而絕無六國百姓紛紛逃入秦國的記載。
回到《大秦賦》裏的“我不要當楚民,願成秦人”。
東方六國之中,魏、韓兩國均曾實施過“類商鞅式變法”,故在被秦軍吞並後,原魏、韓兩國的百姓對秦政的忍受能力略高一些。趙、齊、燕三國百姓則普遍有“秦法重”的怨言。對秦法最感苦不堪言者,則是楚國。正如陳蘇鎮教授所言:“根據秦末戰亂中各地反秦之激烈程度的差異和《語書》透露的信息,我們說秦之‘法律令’與關東文化存在距離,特別是與楚‘俗’之間存在較大距離,當無大錯。因此我們可以斷言,由文化差異與衝突引起的楚人對秦政的反感,及齊、趙等地人民對楚人反秦戰爭的同情,是導致秦朝滅亡的重要原因之一。”③
這也是為什麽秦軍占領江漢平原後,大量人口選擇東遷;三晉地區的百姓,麵對秦軍的進攻,選擇的也是東遷。
出土的嶽麓秦簡《為獄等狀四種》裏,也載有多例南郡(秦地,原屬楚國)百姓,越境逃往楚地的案例。
比如,其中有一個案子,是一夥共計14人的群盜被秦國地方政府捕獲,審問之後得知,其中有4人原本是秦人,之前逃亡到了楚地。另外10人則是原楚國之人。這14人在秦軍占領南郡之後,再次向更東邊的楚地逃亡。後來又想著要回家鄉“歸義”(很可能是因為在異地生存很艱難),然後走到半路,又選擇做了匪盜(很有可能是知曉秦律對逃亡者是要嚴懲的,所以幹脆就落草了)。
另一個案例,是一名叫作“多”的男子,在秦軍攻打“荊廬溪”這個地方時被捕獲了。這個地方大約位於今天的洞庭湖附近或嶽陽一帶。經審問後發現,這個“多”是十年前跟著他的母親一起,從已被秦軍占領的南郡,逃亡到更東南邊的楚地來的。那時候“多”隻有12歲。④
這些出土簡牘反映的史實,與《大秦賦》裏“我不要當楚民,願成秦人”的情節,可謂截然相反。故此,最好不要將《大秦賦》當成“曆史正劇”來看。
參考資料
①楊寬.戰國史料編年輯證(下)[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6:1055-1059.
②仝衛敏.《商君書·徠民篇》成書新探[J].史學史研究,2008,(3).
③陳蘇鎮.漢代政治與《春秋》學[M].北京:中國廣播電視出版社,2001:35.
④琴載元.秦代南郡編戶民的秦、楚身份認同問題[J].簡帛研究,2015,秋冬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