談一談《羅織經》。
主要說兩個問題。一個是:目前市麵上出版的各種《羅織經》,皆是偽書;另一個是:唐代酷吏來俊臣撰寫的那本《羅織經》,主要內容是什麽?
先說第一個問題。
這些偽書的源頭,可以追溯到吉林攝影出版社2003年出版的《羅織經》。在此之前,中文世界並不存在《羅織經》這本書。原因很簡單:武則天時代,酷吏來俊臣等人確實編有一部《羅織經》,這部書也確實是中國曆史上極有名的黑暗經典。但是,這部書是唐代酷吏集團的內部讀物,並未公開刊行過。所以,隨著武則天時代的結束,這本書便漸漸失傳了。
2003年吉林攝影出版社出版的這部《羅織經》,署名為“唐·來俊臣著”。出版者顯然也很清楚《羅織經》早已失傳這個事實。所以,其“注譯者”在“代序”裏,用了這樣一段文字,來解釋這本書的來源:
兩年前,筆者有幸從日本朋友東木先生手中獲唐朝人萬國俊手抄《羅織經》一卷,可惜已磨損殘破,有些字跡模糊不清。閱後深為其中權謀之術所震驚,於是決意將其收集整理,以詔示後人。兩年來,筆者查閱了大量古籍資料,求教過諸多唐史專家,經過潛心研究,查證補遺,終於使其恢複原貌。①
這種解釋,隻能被視為此地無銀和欲蓋彌彰。理由有三:
(1)看似交代來源,實則未交代任何實際信息。所謂的“日本朋友東木先生”有姓無名,也無其他身份信息,使人無從查證。
(2)《羅織經》失傳千餘年,被重新發現必然是文化界的大事。“注譯者”既然自稱得到了“唐朝人萬國俊手抄《羅織經》一卷”,這手抄卷再如何殘破,至少也該讓讀者見到影印資料或者檔案照片,但全書卻不提供任何這方麵的材料。
(3)所謂“查閱了大量古籍資料,求教過諸多唐史專家”,然後“恢複原貌”,是一項非常艱巨的工作,有大量的考據與辨析要做,理應自然而然地形成一篇有分量的論文,可以附在書中。然而書中卻無一字提及如何“潛心研究”,如何“查證補遺”,連所謂求教過的“諸多唐史專家”,也全無名姓可查。
簡言之,這部所謂的《羅織經》,其實是說不出來源、提供不了依據、更未曾做過考證的三無產品。
再說第二個問題——來俊臣撰寫的《羅織經》裏,到底有些什麽內容?
唐代人劉肅的《大唐新語》是這樣說的:
周興、來俊臣等羅告天下衣冠,遇族者不可勝紀。俊臣案詔獄,特造十箇大枷:一曰定百脈,二曰喘不得,三曰突地吼,四曰著即承,五曰失魂魄。六曰實同反,七曰反是實,八曰死豬愁,九曰求即死,十曰求破家。遭其枷者,宛轉於地,斯須悶絕。又有枷名?尾?,棒名見即承;複有鐵圈籠頭,名號數十,大略如此。又與其徒侯思止、衛遂忠等,招集告事者數百人,造《告密羅織經》一卷,其意網羅平人,織成反狀。每訊囚,先布枷棒於地,召囚前曰:‘此是作具。’見者魂魄飛越,罕不自誣。由是破家者已千數。②
這段材料說得很清楚:《羅織經》的全名是《告密羅織經》,是由周興、來俊臣及其下屬,將多達數百名告密者組織起來,從他們的告密行徑中提取出種種經驗,總結成書,專門用來“網羅平人,織成反狀”。簡言之,這是一部集體創作的、專門教人如何成功告密、如何成功給人栽贓罪名的技術型專著。
《告密羅織經》全書失傳,其中記載的種種技術手段,後人已無從得見。不過,《新唐書·來俊臣傳》中載有一項“技術”,很可能屬於《告密羅織經》的內容。該“技術”的操作辦法是:
俊臣乃引侯思止、王弘義……等陰嘯不逞百輩,使飛語誣蔑公卿,上急變。每擿一事,千裏同時輒發,契驗不差,時號為“羅織”。……俊臣與其屬朱南山、萬國俊作《羅織經》一篇,具為支脈綱由,鹹有首末,按以從事。
大意是:來俊臣手底下招攬控製著多達百餘人的告密團隊,這些人分散在全國各地。每次實施告密任務時,便組織這批人同時動作,以造成聲勢引起皇帝的注意,時人把這種手段叫作“羅織”。來俊臣還與自己的下屬一起,撰寫了一篇《羅織經》,詳述如何實施有效“羅織”。來俊臣的黨羽全按照《羅織經》來辦事。
這種告密手段,也見於《冊府元龜》。內中說,來俊臣等人“招集告事者數百人,共為羅織。數州相連,千裏響應。欲誣陷一人,即數頭別告,皆事狀不異,異口同音,以惑上下。……又造《告密羅織經》一卷,其意皆網羅前人,織成反狀。”——來俊臣們維持著一支幾百人規模的告密隊伍,想通過告密來整誰,就能夠整誰。
此外,定百脈、喘不得、突地吼、著即承、失魂魄、實同反、反是實、死豬愁、求即死、求破家,以及鐵圈籠頭等,這些駭人聽聞的酷刑如何操作,或許也會載入《告密羅織經》當中。
另據《資治通鑒》和《文獻通考》的記載,這部《告密羅織經》的字數是“數千言”。
依據上述史料對《告密羅織經》的記載,去對照今天市麵上銷售的所謂《羅織經》,也能很清晰地看出後者是一本現代人編造的偽書:
(1)體例不對。《告密羅織經》隻有一卷數千字,該偽書則有十二卷兩千五百餘字(不包括所謂注譯者增入的解讀)。
(2)內容不對。《告密羅織經》是一部談如何成功告密和栽贓的技術型書籍,是來俊臣們集體編寫給下屬用來實操的,偽書則全是一些大而化之的所謂“道理”,無一字提及技術性的實操(該偽書全文,可在網絡上隨手搜到,這裏就不贅引了)。
在《告密羅織經》的指導下,武則天時代的告密工作進行得如火如荼。
陳子昂在給武則天的奏章裏說,當時的常規操作是“睚眥之嫌,即稱有密。一人被訟,百人滿獄”——有點恩怨就去告密,一個人被告密,百餘人去坐牢。韋嗣立也在給武則天的奏章裏,拿狄仁傑等人遭遇告密來舉例,說狄仁傑這樣的人“被勘鞫之際亦皆以自誣”,他們落到了酷吏們的手裏,除了自我誣蔑之外,再無別的路可走,何況其他人(這大約也是《羅織經》的手段之一)。“當時稱傳謂為羅織,弄法舞文,傷人實甚”——“羅織”這套手段,實在是害了太多的人。
陳子昂與韋嗣立們的批評和勸諫不會有結果。
因為重用來俊臣這批酷吏,本就是武則天深思熟慮的結果——她需要通過洶湧澎湃的告密風潮來製造恐懼。而且,武則天也有一項不便公開說明的“羅織經”,那就是:要想做好“羅織”這項工作,便不能任用有品德的好人,須多用地痞流氓。所以,她重用的酷吏當中,侯思止是一個“貧,懶不治業”之人,後來淪落到給別人做家奴;索元禮是一個在唐朝毫無根基的“胡人”,相當於遊民;來俊臣也是個“不事產”者,其生父與養父皆是賭徒。
與武則天和來俊臣們的真羅織手段相比,當代偽《羅織經》裏那些“事不至大無以驚人,案不及眾功之匪顯”的套話,實在是太小兒科了。想象力趕不上史實,大約也是這個意思。
參考資料
①來俊臣.羅織經[M].長春:吉林攝影出版社,2003.
②劉肅撰.大唐新語[M].北京:中華書局,1984:182-18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