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也在等你

穆離淵渾渾噩噩地離開玄仙境, 卻不知該往何處去。

雷雨交加,狂風吹得坐騎虛影搖晃散開,亂飛的長發上下飄繞, 打碎撲麵的雨。

飛仙的劍靈是他新的元魂、小圓是江月白留給他的孩子......

江月白沒那麽狠心絕情。

他的師尊不想殺他,想他長命百歲。

真相美好得不真實。

他該為這個真相欣喜若狂。

可他隻感到五髒六腑都崩裂流血的痛。

血從眼眶口鼻一起向外湧。

江月白眼裏沒有他時, 他痛得發瘋。

江月白心裏有他的時候, 他卻替江月白痛得發瘋。

因為這世上誰也不配上江月白那樣奢侈的付出。

包括他自己。

冷雨下了一夜。

天亮之時,山河萬裏遍是金色日光。

白雲翩躚, 輕霧隨風,風光無限好。

穆離淵迎風立在雲端, 調氣吐息, 試著封閉所有經脈裏的魔氣,而後凝神靜心, 回憶著那些快要忘卻的仙家法訣, 調取出了元魂裏的靈力——金色的光霧霎時間飛揚四起!

周遭的景物奇異地旋轉扭曲, 收縮又綻開。

天地山水皆成了畫卷、滾滾光陰長河於腳下流淌, 隨著他的手指翻撥, 時而前行、時而逆流!

穆離淵望著眼前的奇景, 心卻漸漸冷了。

原來江月白曾經講給他的故事,都是真的。

過天門之後的三重天境不是仙界, 而是無相無形。

時間空間皆不再是枷鎖, 遨遊天地之間、穿梭時光畫卷, 宇宙無窮任逍遙。

他遲了這麽多年,才終於明白江月白仙海分別那晚說的話是什麽意思。

“從今往後, 淵兒再也不會痛了......”

“淵兒會去到想去的地方、看到各種各樣好看的風景、做各種各樣想做的事情......”

那並非死後極樂, 竟是無盡長生。

壯美山河一望無垠, 可這天地之間沒有他相見的人, 再美的景也都是荒涼。

......

穆離淵把小圓留在了山水小院,獨自踏上尋人旅途。

一走就是很久。

尋找,是世上最難的事。

天地太大了,無處覓離人。

從前依靠魔劍與傳送陣載他穿梭,他便覺得萬裏山河不過咫尺而已。

如今掙脫了天門枷鎖,他再用不著借助任何外力便能來去自如,卻發覺天地宇宙無窮盡。

山水茫茫,哪裏去尋呢。

他走遍了所有江月白可能會去的地方,登仙台、隕辰島、玄書城......

上至縹緲仙境、下至鬧市人間,大到群山、小到僻巷,哪裏都沒有他想要找的人。

但他還是安慰自己,也許曆經天罰感慨良多,江月白不想再做被紅塵牽絆之人、不想再回到這些有舊事舊影的地方。

又或許是江月白受傷了,所以尋了地方清修靜養,等養好了便會出現,畢竟修士們調養靜心,都要閉關很多年很多年才行。

他將光陰畫卷翻撥到數年之後,繼續踏遍天南海北尋找。

他不停安慰自己,同樣過了天門,江月白也可以去到任何地方任何時空,當然很難找,十年後的世間每個角落、二十年後的世間每個角落、再不行就一百年後的世間每個角落......要一點一點慢慢來。

不論是多少年之後,隻要他在未來的光陰長河裏見到江月白的身影就好,哪怕這其間的千百年都不相遇,起碼讓他知道江月白還好好的......

可這種自我安慰在一次次期待落空之後變得不再管用了。

越是尋找,他便越是絕望。

曾經江月白講述的“真仙可以遨遊無盡天地,亦可以穿梭光陰長河”,如今對他而言,盡成了殘忍懲罰。

尋覓已經不是尋覓,成了他漫長的人生旅途。

時間久了,有時候他會忘了自己在找什麽,要用手狠狠握住劍刃,看著鮮血從指縫流淌出來,才能想起那些曾刻骨銘心的往事。

日子渾渾噩噩過去,直到有一天,穆離淵忽然驚覺:

若他真的這麽一直尋下去,尋上千百年之久,那也就不用尋了,他已經完成了江月白的那句——

“長命百歲。”

他曾經便上過那樣一次虛無縹緲的當。

猛然出現的可怖念頭讓穆離淵渾身一冷。

他不敢再找下去了。

......

春花秋月,夏蟬冬雪,四季交替往複,他終於想到要回去看看小圓。

推開山水結界的門,院中一片狼藉,桌椅打翻花草凋零,滿目蕭然。

小圓正坐在亂七八糟的垃圾堆裏嚎啕大哭。

山水結界任何魔族都無法進入,自然沒法照看這孩子。但靈珠內靈力充沛,倒不會讓孩子真的餓著傷著。

穆離淵麻木地走到院中,低頭看著哭鬧的小圓。

小圓滿臉都是汙泥,十個手指甲裏塞滿了黑乎乎的髒東西,不知道是亂扒了什麽東西。

見到有人來,小圓哭得更劇烈了,翻滾的淚花從雙眼裏湧出來,長而密的睫毛全部沾濕,一根根貼在臉上,像是用墨畫上去的,深黑漂亮。

穆離淵沙啞地說了一句:“別哭了......”

小圓仍然在哭嚎,一邊哭一邊抹眼,把臉抹得汙痕交錯。

穆離淵屈膝半蹲下來,沉默地聽著這哭聲。

沉默了很久,他猛地伸出手,一把揪起了坐在地上的小圓!

哭聲嚇得戛然而止。

揪住衣領的力氣過大,小圓以為自己要被狠狠丟出去了,嚇得睜圓了眼睛——

可是他並沒有被扔出去,而是被狠狠抱在了懷裏!

冰冷的氣息猛地包裹住了他。

包裹得很緊,還在劇烈顫抖。

“你告訴我......”穆離淵的手指抓緊了小圓後背的衣衫,低頭埋在他的肩膀,聲音和小圓的哭聲一樣哽咽斷續,“你告訴我......他到底在哪裏啊......”

小圓聽到壓抑的哽咽,也重新開始大哭。

他們一起從天亮流淚到天黑。

小圓率先敗下陣來,他感覺眼淚哭幹了,怎麽擠都擠不出來了。

小圓抽了兩下鼻子,伸手抓住了穆離淵的頭發,把他拽得低下頭,指了指自己的肚子。

穆離淵垂下眼眸,小圓睜大眼與他對望著。

對視良久,穆離淵用手指緩緩抹開小圓那些淚水粘黏的眼睫毛,低聲說:“對不起......”

小圓聽不懂話,繼續大聲哭鬧。

穆離淵一邊抹著小圓的眼淚,一邊出神地想:自己小時候拽著江月白的袖子痛哭流涕時,江月白是什麽心境,會不會覺得他很麻煩。

應當不是吧。

江月白對他很溫柔。

起碼不會讓他餓肚子幾個月。

穆離淵抱起小圓,踢開了地上的雜物,將他放在石凳上。

風吹樹影動,月色落斑駁,石桌好似染上了花紋。

以前沒有靈珠滋養人魂,小圓是個假娃娃,不用吃太多東西,偶爾吃些靈草喝點冰泉就夠了,去人界吃些花哨零嘴權當是買小圓個開心。

如今小圓已經漸漸有了人魂,需要飲食如人,才能長成真的人。

可是魔界沒有人能吃的東西。

“來,”穆離淵抱著小圓旁邊坐下來,活動了一下手指,而後用靈息在桌麵上畫了一個圓形,“給你吃個好東西。”

點點靈光慢慢蒸騰而起,圓形變作了圓球,圓球變幻顏色又漫開紋路,變成了一個白胖的包子。

小圓兩眼放光,一把抓起包子塞進了嘴裏!

穆離淵微微抿唇屏住呼吸,略有緊張地看著小圓嚼包子——他還從沒有用靈力做過這種細小的物件,還是這種能吃的食物。

他甚至沒有意識到自己做出了這種小心翼翼的屏息動作。

他生怕小圓會不喜歡這個包子。

小圓果然不喜歡,隻吃了一口就摔掉了包子!

眼看著小圓又要哭,穆離淵急忙又給他變了個糖葫蘆,手忙腳亂地塞進他小手裏。可小圓根本不領情,隻用舌頭舔了一下就用力砸在了穆離淵臉上!

“你到底想吃什麽?”穆離淵被糖葫蘆的棍子戳中了左眼,痛得吸氣,“又不餓了?”

小圓小臉褶皺放聲幹嚎,就是不回答問題。滿院子都是淒厲的嚎叫聲,將蟲鳥都驚跑了。

“別再哭了......”穆離淵歎氣。

這幾個字太沙啞,立即便被更強的哭聲淹沒了。

穆離淵強忍住煩躁,手臂撐在桌角,垂頭閉目捏著眉心。

捏了片刻,發覺自己兩指間全是濕潤。

他這才意識到,他有什麽資格要求小圓別哭?

他自己就已經在“痛”與“淚”這兩個字裏活了半輩子。

穆離淵深吸了口氣,彎腰撿起了那個被咬了一口的包子,掰了點放進嘴裏——的確不好吃。

他很久沒吃過東西了,連食物的味道都忘記了,捏靈訣的時候隻能腦海裏隨意一想味道。

穆離淵把幹嚎的小圓抱起來放在腿上,雙手圈住他,指了指麵前的桌麵要他看著,而後伸手在石桌上畫了一朵桃花。

桃花瓣瓣綻開,金光變作焦黃,花芯一點嫩粉。

小圓不哭了。

“這個比包子好吃。”穆離淵耐心地掰下一瓣桃花酥,低頭喂到小圓嘴邊,“啊,張嘴。”

小圓很乖地張了嘴,很乖地嚼了這一瓣桃花酥,又很乖地咽了下去。

穆離淵把花瓣一瓣一瓣掰碎,一點一點喂給了小圓。他知道這塊桃花酥很好吃——因為這是他唯一記得的美味。

小圓不哭也不鬧了,從上方看下去,隻有長長的睫毛一顫一顫、圓圓的臉頰一鼓一鼓。

輕風微拂,小圓頭頂毛絨絨的碎發搖來搖去,像幾棵小草。

穆離淵不自覺地抱緊了懷裏的人,小小軟軟的溫熱好似填補了他心口的血洞。

他閉上眼,臉埋在小圓的軟發裏。

他不能再走了,他是小圓唯一的依靠。

這也是他唯一的依靠。

起碼也要陪著小圓長大吧。

......

可是小圓長大太難了。

結界虛境之中春夏秋冬皆緩慢,年歲緩慢地過了一輪又一輪,小圓還是不怎麽會說話,甚至連自己的名字都寫不好。

春風吹落花,碎花落了滿紙,小圓小貓撲小球似的雙手聚攏,往紙上一拍!

再笑著展開掌心——他捉住了一個花瓣!

“專心點。”穆離淵重新握著小圓的手提筆,麵色不慍不惱。

脾氣都是被小圓磨好的,小圓遠比一萬本修身養性的《清心功法》還要管用。

穆離淵帶著小圓的手又寫了一遍他的名字,而後鬆了手:“你自己寫一次。”

小圓抓筆的姿勢歪三扭四,筆下的字更歪三扭四——

江,小,圓。

三個字橫七豎八地躺在紙上,每個字都醜得像是在擠眉弄眼做鬼臉。

小圓完成任務,立刻蹦下石凳玩去了。

穆離淵垂眸看著紙上幾個醜字,卻越看越眼底浮笑。

他坐下來細細看著這張寫滿“江小圓”的紙,直到碎花落滿了肩頭。

小圓捉花瓣捉到了他身上,跳起來從背後扒住他。

穆離淵沒有回頭,低聲說:“我小時候的字可比你的好看多了。”

小圓好像聽懂了,也好像沒有聽懂,因為聽不聽懂他都是要繼續為所欲為的——他爬進穆離淵懷裏,從桌上拿起了本故事書,舉在穆離淵麵前,要他給自己講。

穆離淵沒有接:“你自己看。”

故事書不是外麵賣的神怪話本,而是穆離淵自己手寫的,專門用了最簡單的字、講最簡單的故事,每個故事還都配了畫,也是最簡單的線條小人。

小圓讀懂了穆離淵的眼神,於是真的打開自己看了。他翻頁翻得很快,“嘩嘩”直響,也不知道有沒有真的在看。

字不認識幾個,但畫小圓是認識的,翻書聲一停,小手狠狠一拍,拍在一幅插畫上。

三個圓圈,三根倒著的樹杈,組成三個人。

兩高一低。

小圓手指戳中那個最矮的圓圈,又戳了戳自己的腦袋,雙眼裏發出疑惑。

“對。”穆離淵說,“是你。”

小圓又去戳另一個圓圈,而後抬頭戳了戳穆離淵的側臉。

“嗯。”穆離淵回答了他無聲的問題。

小圓戳了最後一個圓圈。

可很久沒有等到回答。

他抬起長而軟的睫毛,眨著眼睛看穆離淵。

“天黑了,太陽要落山了。”穆離淵歎了口氣,抱著小圓站起身,“該回屋睡覺了。”

小圓生起氣來,用力捶打著穆離淵的肩膀,以示對他不回答問題的抗議。

但穆離淵還是不回答。

那畫是他不敢示人的私心,他想要小圓讀懂,又怕小圓讀懂。

他偶爾帶小圓去人間鬧市,旁人問起來,他從來隻說是小圓的哥哥。雖然江月白留給他這個孩子,並不是讓他做哥哥——但他還是覺得江月白的感情於他而言奢侈得不現實,他太肮髒了,會把他不敢染髒的江月白染髒。

除了徒弟,他還沒資格做江月白別的什麽人。

小圓睡下了,穆離淵抬眼看向塌邊掛著的銅鏡。

夜色晦暗,他沉默地看著鏡中自己那雙盛著暗淡微光的眼。

憑什麽。他在心裏問。

他憑什麽能讓江月白付出那樣多。

難道就憑這雙眼睛嗎?

穆離淵的手指貼上鏡麵,緩緩滑過自己眼尾輪廓的虛影。

如果真的是這雙眼睛討得了江月白歡心,江月白隻用施舍給他一點點溫柔就夠了,何苦要給別的。

他配不上。

......

小圓睡覺不老實,穆離淵每夜都要守著。

一夜複一夜,一年又一年。

穆離淵終於在又一年的秋雨連綿裏下定了決心——他不能再這樣守著小圓了。

江月白太厲害了,懂得什麽最能困得住他。

他曾經被困在“活著”兩個字裏九年,如今還要被困在這兩個字裏千百年。

他一直告誡自己不要再上江月白的當,可他還是上了。

日日周而複始,他差點就要這樣帶著小圓安穩漫長地過一輩子。

他把這世上最難養的小圓都養得懂事了,能聽得懂“劍開天門”,能說出來“北辰仙君”。

不知道小圓什麽時候才能明白,他其實根本不用豔羨、也不用和其他孩童一樣去搶那些假劍,因為他的父親就是世人口中至高無上的“北辰仙君”。

穆離淵垂眸,望著小圓安靜搭在臉上的眼睫。

他守著江月白留給他的珍寶這麽多年,寸步不離,幾乎舍棄了一切,甚至有時會因為陪小圓練字而直接切斷連接外界的傳音陣法——他隻想陪他的小圓度過世上最安穩清淨的童年。

看著小圓的時候他會笑,但笑的時候他的心卻在流血。

偶爾恍惚,他會想這一切是不是都是自己假想出來的幻象。

他不敢相信江月白會對他這樣肮髒低賤的人有什麽感情。

可是痛徹心扉的時候又覺得這一切無比真實——他的心上人總是擅長用這種餘痛漫長無期的折磨來懲罰他。

刻骨銘心,念念不忘,生不如死。

這種折磨再不會出自第二個人之手。

夜雨越下越大,小圓在雨聲裏睡熟了。

穆離淵收回神思,俯身親了親小圓額頭的軟發——當做一個道別。

他已經奢侈地享受了一回做心上人的心上人。

這場大夢也該結束了。

穆離淵看向那把小圓每晚都要抱著睡覺的木劍。

劍柄刻字的金色印記已經磨掉了,但凹痕仍在——

見,月。

陰雨連綿,何時能見月。

他要去找一個答案。

穆離淵從塌邊起身,繞過屏風,推開屋門。

雨霧傾斜,冷風撲麵。

他展臂伸掌,用元魂中的劍靈之力凝劍——潔白的光暈繚繞,如山巔霜雪飛旋,雪中霧氣匯聚成鋒利的長劍。

這便是萬千眾生口中流傳的那把,“雲開見月明”。

其實它並不叫雲開見月明。

玄仙境的仙人們說,斬天門之劍名叫“破念”。

可他每次凝聚體內劍靈之力召劍時,能看到劍刃靈光裏,刻的是“離淵”。

江月白說它是一把“淵兒做的劍”,那麽自然是離淵劍。

“還是‘雲開見月明’比較好。”穆離淵在心裏想。

劍氣乘風,帶他衝破陰雨,直上九霄。

江月白在玄仙境禦劍帶他登上懸天瀑布時,曾問他“淵兒想不想去更高的地方看一看?”

如今他當真站到了最高,卻什麽都看不到。

劍氣掠過萬裏山河,飛過歡鬧喧囂的街道、越過硝煙飛揚的戰場......

但他已經不再去看了。

這世上無論何處都不可能有江月白——若江月白真的能扛過天劫,回來的第一件事,肯定會來找小圓和自己。

雖然這個念頭很自作多情,但卻是這麽多年虛假幻想裏唯一的真實。

.....

離淵劍載他回到了故裏滄瀾。

十八峰覆蓋霜雪,巍峨不再,隻餘蕭索。

自從劍開天門之後,滄瀾門便跟隨著“北辰仙君”這個傳奇的名字一同變得更為高不可攀。

曾經的第一仙門如今已經不僅僅是第一仙門,而是連接九天玄途的登天道。若說誰是“滄瀾門弟子”,無異於說他“將來要飛升成仙”。

全天下的有誌之士都爭相湧入滄瀾門,縱使不少地方都開設了滄瀾門的分院,仍舊容不下成千上萬的弟子。

於是掌門晚衣做了個決定,將主院從北方的雪山遷到繁華的中原。

仙門遷走已有五十餘年,如今的滄瀾山上隻剩下了風雪。

山道的石板都被經年累月的積雪與堅冰凍成了灰白。穆離淵收了佩劍,沿著山道緩緩上行。

到處都是白茫茫霧蒙蒙,他好似隻是走進了一幅舊畫裏。

昔年雕欄畫棟的棲風崖、層巒聳翠的天幽峽、繁花遍野的飲夢穀......在此刻通通成了褪去顏色的古董,在大雪裏一點點腐朽。

穆離淵跟著風雪,一步一階,走過這條舊夢裏走過無數遍的山道。

春風不再的春風殿白雪皚皚,地脈靈息不再運轉,滄瀾神木也不會再開花,成年累月沉積的枯枝敗葉覆蓋在神木下的石碑上,擋住了他曾牢記於心的那八個字——

大道於肩,舍我其誰。

可笑。

道是什麽道?他從來沒參透過。

舍我其誰。舍誰他都無所謂,隻要不是他的心上人。

可那些事卻偏偏隻有他的江月白能做到。

穆離淵撥開枯枝殘葉,用指腹一點點撫摸那些帶雪的字跡。

字跡很陌生,不是師尊的字。

“石碑八個字重刻了七個。”略顯低啞的嗓音從風雪裏傳來,“隻有那個‘道’字,還是他寫的。”

穆離淵動作微微一頓,轉過身來。

風雪舊畫裏終於出現了故人身影。

白發青衫,和遠方覆雪的深林一個顏色。

“你回來了。”蘇漾說。

“師叔......?”穆離淵低聲確認,有些不敢信。

蘇漾元嬰修為,無論如何也不會白了頭發。

風雪飄搖,將蘇漾的麵容隱去幾分真實:“我等你很久了。”

北風呼嘯,密集的雪花大如鵝毛上下翻飛,近在咫尺也看不清對麵,穆離淵望向蘇漾的站立的地方:“師叔在等我?”

仙魔界斷,歲月流逝,他又常年隱息行事,不可能有仙門人士知道他的行蹤下落。

況且就算蘇漾猜到了,也不可能對他說出這樣一句心平氣和的話。

他曾經可是對方橫眉冷對的仇人。

“沒錯,是在等你。”蘇漾踏雪走近了幾步,在他麵前站定,微微眯眼,將他上下打量了一遍,評價道,“多年不見,你倒是氣質沉穩了不少,比以前看著順眼多了。”

穆離淵無奈地笑了下。

百年時光當然能磋磨一個人的模樣,“氣質沉穩”全拜小圓所賜,至於“順眼”——他是要順眼的,衣服著裝都是精心挑過的。

因為他終於鼓起了勇氣,去見一見江月白。

真仙可以穿梭光陰,翻撥時光畫卷。

既然他的心上人現下與將來皆無覓處,那便隻有回到過去,見一眼舊人影。

“從前不懂事,”穆離淵道,“給師叔添了不少麻煩......”

“太早的事了。”蘇漾打斷他,搖了搖頭,“早就忘了。”

蘇漾踱步繞了穆離淵一圈,重新回到他麵前:“江月白開天門的那把劍,在你手裏吧?”

穆離淵沒有遮掩否認,答道:“是。”

“早些年天機秘境裏的那把天機劍,江月白是不是也給了你。”蘇漾又問。

“是。”穆離淵也沒有否認。

他本以為問完這兩個問題之後,蘇漾會顯出怒容、或是長籲短歎——歎息江月白對他這個孽障邪物心軟。

然而沒有。

蘇漾不僅沒有怒,反而笑了起來:“我就知道。”

“當年在天機秘境時,江月白讓我去試試進天機玉門,我說我不行,他對我說不試如何知道不行。”蘇漾在石碑旁的枯樹樁坐下來,與他談起了昔年往事,“我便去試了。”

“試了就成了,還覺得不過如此。”蘇漾的眉毛眼睫都是白的,不知是掛著的雪還是原本的顏色,“可我沒高興多久。”

穆離淵明知故問地接話:“為什麽。”

他心裏很清楚,當年眾人眼前的天機玉門隻是江月白造的幻境,真實的天機玉門隻留給了他。

“因為我知道那是江月白想要我成功一次。”蘇漾抬起眼看穆離淵,映著雪光的眸色漸漸暗淡,“因為我後來發現,那是他留給我的遺言。”

穆離淵對這句話在意了:“什麽遺言。”

“當年你年輕氣盛,直接破開了玉門,沒能看一看江月白的問題,”蘇漾瞧著他緊張的模樣,沒有直接回答問題,反倒賣起了關子,“現在後悔了吧?”

穆離淵微微吸氣,眼睫輕顫。

他的確無比後悔。

可蘇漾如何知道他這些年全在後悔痛苦裏煎熬?

全天下的人都以為江月白風光飛仙,如今逍遙九天上、亦或大隱紅塵間,唯獨他知道江月白其實沒有扛過天劫......

難道蘇漾也知道?

“過天門者,祭劍以抵天罰。可如今劍還在。”蘇漾回答了他眼神裏的問題,“魔妖壽命不過二十餘載,你卻活了近百年,是飛仙劍靈重鑄了你的元魂?”

穆離淵握緊了負後的手,離淵劍的劍光在他掌心隱隱浮動,與雪同色。

冷風太勁,他幾乎要站不住了。

“江月白當年問我的問題很簡單。”蘇漾沒有追問,自顧自往下說,“他問我,所修之道,是無情還是有情。”

穆離淵抿緊了唇等著下文,可蘇漾卻又不說了。

雪中久立,穆離淵的黑發也成了華發滿頭。

“是什麽。”穆離淵忍不住問。

“那是我和他之間問題的答案。”蘇漾撣了撣衣袍上的落雪,站起身,長歎口氣,“你如今是這世上唯一超脫時光枷鎖的真仙,那便親自回去看看你的那份答案吧。”

經過穆離淵時,蘇漾從袖中掏出了一樣東西,遞給了他。

穆離淵伸手接過,而後微微怔然——

是他親手編的紫藤花劍穗。

“你別怪你師姐,當年江月白回登仙台,要救的不僅是一個人,是整個滄瀾門,若送了這個東西,江月白也許就心軟動搖了。”蘇漾拍了拍穆離淵肩膀,“你師姐與你一同長大,定知你心內之苦,做出這個決定也不容易。執掌滄瀾這麽多年來,她從未提過舊事,唯一提過的就是這件,她怕是也覺得對不住你。”

語罷,蘇漾輕按了下穆離淵肩膀,邁步離開。

穆離淵轉身,看向蘇漾走遠的背影:“師叔怎麽沒有跟著師姐去滄瀾新院。”

蘇漾腳步略停,嗓音在北風呼嘯裏顯得有些蒼老:“我用幾十年參透了我的道,便不想再修道了。”他話音頓了頓,又道,“行將入土,經不起折騰,幾位故人的墳塚還在滄瀾山,我陪著他們。”

“對了,你若想順便也見見年輕時的我,就去一百二十年前的攬月亭找我。”蘇漾在大雪紛飛中轉過頭,白發的發尾微微飄揚,笑了笑,“記住,一百二十年前,那時候的我才最瀟灑。”

穆離淵也笑了,點頭道:“好。”

“去吧。去見他吧。”蘇漾隔著風雪遠遠看著穆離淵,良久,又補了幾個字,“別怕。他說不定也在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