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月白欺騙他玩弄他,可他還是沒骨氣地想著江月白

輕煙淡霧, 微雨的仙境好似披蒙著薄紗。

“他真的會來嗎?”

青芷站在雨中,望著斷壁殘垣的劍林。

天門大開那日的靈泉洪流太過凶猛,將整個玄仙境都衝亂淹沒。即便多年歲月流逝, 直至今日,仙界山河依然溝壑遍布、傷痕累累。

尤其是幫助滋養出斬天之劍的劍心池, 遭受了最凶殘的天劫怒火, 劫後變作觸目驚心的暗紅色深坑。

仙界落雨,深坑中飄旋著殘葉。

禦澤坐在仙池遺跡邊, 隻喝酒,不回話。

風卷雲翻, 天邊雷光閃爍, 雨下得更大了。

青芷歎了口氣,輕聲喃喃:“這麽久了, 也不知道小圓怎麽樣了。”

雨味的風很涼, 青芷深呼吸了一口, 聞到了別樣的氣味。

劍開天門的前一夜, 她也聞到過這種味道——不是仙界的味道, 而是截然相反格格不入的魔族氣息。

可這次青芷不是擔憂, 而是欣喜。

“難道是那個人來了!”

......

軟雲微風,山河連綿無盡, 仙境之景遠勝人間, 美得近乎縹緲。

隻是沒有顏色。

穆離淵第一次見到的仙界是血紅的、第二次是金光四溢的......

這次卻是無色的。

他走過花草繁盛的仙道, 看到的卻是蒼白無色的山和蒼白無色的水。他一度以為是自己夜夜噩夢裏流淚,眼睛再次出了問題。

直到見到麵前的仙君仙子個個開了護身結界屏障, 依然需要抬袖遮眼——是他身上的金光太強, 強到周圍的景色都失去了顏色、強到仙人都不能直視。

穆離淵站住了腳步。

他垂下眼, 微有詫異地看著自己手臂流淌著的金光。

他是魔族, 來到此地之前,已經做好了會再一次流血受傷的準備,如今怎會身帶這般強的金光護體?比玄仙境的仙人還要強?

“小圓!”青芷喊了一聲。

小圓不認人,卻能聽懂自己名字的這兩個字,聞聲掙脫開穆離淵的手跑了過去。

青芷蹲下,一把抱住跑過來的小圓,緊緊按在懷裏:“小圓,想我了嗎?下麵好玩嗎?”

小圓隻是傻笑。

青芷揉了揉小圓的腦袋,也跟著笑。

可卻越笑越笑不出來。

抱了小圓一會兒,青芷側過臉極快地蹭了下眼角,而後站起了身。

調整好表情,她抬頭望向對麵的人:“你就是江月白的‘淵兒’吧?”

穆離淵動了動唇,一些話欲言又止,最後隻回答了句:“我是他的徒弟。”

“我認得你。”青芷道,“你來這裏做什麽?”

穆離淵看向小圓:“這個孩子的魂魄似乎有些問題,普通孩童若是整日服用天材地寶,早就長大成人了,可他不論怎樣都......”

“你來這裏難道就隻為問這些?”青芷打斷他,話音有些變了調。

穆離淵沉默了許久,才道:“我還有資格問什麽。”

他最想知道的,江月白早在許多年前就回答過了——江月白的淵兒,隻是登天劍、踏腳石,除卻這些身份,餘下的什麽都沒有。

既然江月白還信得過他,托付他養著孩子,那他便要盡心盡力養好。

魔元不穩,他不知自己還能再活多久,總要找個辦法讓小圓好好活下去。

“你養不大小圓的。”青芷直截了當道,“誰也養不大他,我們幫不了你。”

穆離淵還是沒放棄:“你們是仙人。”

“你不也是嗎?”青芷抬眼,“你都做不到的事,我們如何做?”

“......我?”穆離淵皺眉,“我怎麽可......”

“當年劍開天門時,江月白用破念劍的劍靈重塑了你的元魂,你不用再擔心會短命而終。”青芷看著穆離淵周身飄溢的金光,“劍靈隨劍過了一次天門,帶你掙脫破境枷鎖,魂元涅槃而生,你可以算是長生無盡的真仙了,還怕陪不了這個永遠不會長大的孩子?”

穆離淵徹底僵在原地。

這些從未想過的詞句擾亂了他的思緒。

什麽劍靈......什麽重塑元魂?

“人劍合一,多少人修煉劍道幾百年做不到,可江月白幫你做到了。”遠處的華薇仙子接過了話,從他背後緩緩走近,“斬天門的劍靈攜你同過天門,破除業障枷鎖,從此天地之大再無拘束。十年磨一劍,磨的不僅是江月白的登天劍,也是你的新生。”

穆離淵循聲轉頭,雙唇微顫:“......新生?”

所以他那夜並不是“自己的魂魄頑強地活了下來”......

而是,江月白讓他活了下來?!

劍開天門,九霄之上雷霆怒吼,靈息源泉翻滾降落,給人間換了青天。

流傳於人世間的傳奇故事,在他這裏,隻有痛苦難耐的回憶——

那夜玄仙境暴雨驚雷,他在撕心裂肺的疼痛裏看到自己的身體融化於仙海,海上的劍心卻如日月合璧,冉冉升起。

此後天搖地動皆無感,隻有混沌的夢境浮沉。

他死得那般淒慘,可次日雨過天晴,他又醒了過來。

四周金光四射,恢弘天門大開,長劍帶他破風而過!

他以為那隻是死前錯亂的夢......

“過天門者方能破境登真仙。天門開時,隻有開天門的人和斬天門的劍能過天門,江月白用劍靈重鑄你元魂,等於把他登仙的機緣與你共享。”華薇仙子繞到穆離淵身前,“劍靈攜你魂魄突破天門枷鎖,你早就不再是命數極短的魔妖混血,而是魂元與天同壽的長生真仙。這麽久的歲月裏,你難道沒有試過刨除魔息摒棄魔元,調動一下靈脈嗎?”

穆離淵什麽話都說不出來。

這麽多年來,他在那些殘忍的夢魘裏日夜煎熬,連想一想那個人的名字、想一想滄瀾山、想一想仙門,都會撕心裂肺地痛,怎麽還敢去調動靈脈試仙家的功法?

“你不知道這些?”華薇瞧著他的反應,表情微變,“江月白什麽都沒有給你講?”

穆離淵壓抑住了逐漸急促的呼吸,搖了搖頭。

“那你看看你自己。”華薇說。

穆離淵低頭,看到了自己手臂流淌的金光——這是隻有飛升仙人到了仙界才會自發產生的金光護體!

他霎時間心亂如麻。

“如果你們說的是真的......那、那我......”穆離淵思緒極度混亂,根本消化不了如此多的的衝擊,理不清的千頭萬緒中他忽地想到了什麽,抬起眼,“那我是不是可以去找他?”

如果他的魂魄當真依靠那把斬開天門之劍的劍靈一同突破了三重境界、掙脫天門枷鎖,那他也該有能力去到三重仙界、也該有機會再見到江月白!

“天門之後是虛無。”青芷說,“三重境界不是仙界,而是無相無窮、無處不在。”

穆離淵追問:“所以他可能在各種地方?各種時空?各種......”

“你找不到他的。”華薇忽然說。

穆離淵不解地看向她。

“傻小子,逆天而為,必遭天譴,你怎麽還想不通?”華薇一雙美眸裏盡是無奈,“你享了違背天理命數的福緣,如今卻還平平安安站在這裏,還不懂原因嗎?”

穆離淵神色茫然一瞬。

而後心間忽然莫名漫開不安。

“斬開天門刹那,隻有持劍之人與所持之劍可以過天門,開天門是最膽大妄為的逆天行事,必受天譴懲罰......”青芷吸了口氣,停頓片刻,“但天譴隻有人會遭受,劍不會。”

穆離淵腦中仿佛有根拉緊的弦猛然崩斷了。

整個人如遇雷轟!一動不能動。

青芷閉眼,多年前的天裂之景仍在腦海。

劍開天門那一夜,天降怒罰,滾雷如吼電光如鞭、洪水海嘯山搖地震......整個玄仙境幾乎天塌地陷!

眾仙一同趕往天門開處,卻被江月白一道結界攔在天罰之外。

迸濺的蒼穹碎屑撞擊在透明的結界屏障上,綻開巨大的凹凸波紋與火光!

青芷抱著小圓擠在人群後,到處皆是震耳欲聾的爆炸聲,她在翻滾的雷電塵煙裏望不見人,隻大喊了一聲:“江月白!”

她承認她拿懷裏的孩子做威脅了——除了劍,小圓是江月白最視若珍寶的人。

江月白的結界攔不住天罰,到時候結界崩開,他們這些飛升修士能進退自如,被她帶到這裏的小圓卻沒有自保之力。

此刻天門隻開了一道裂縫,江月白隻用在這個時候毀了那把斬開天門的劍!天罰就會停止。

白衣隨風而至,在漫天的雷火霹靂裏輕緩得格格不入。

“幫我把小圓留給淵兒。”

遠處天門入口前仍在狂轟亂炸,近處白衣如霧,消散不見。

江月白沒有毀劍,隻分了一寸神魂離體,給她留了這樣一句話,來去無影,像一陣溫柔的風,摸了摸她懷裏哭鬧的人。

青芷抱緊小圓,立刻轉身往遠處跑。

她不該帶小圓來這裏,她後悔了,她攔不住江月白,還連累了江月白分心分神。禦澤用十年都沒有勸得住江月白煉劍,她怎麽可能用一個假的孩子就勸得住江月白開天門?

江月白每每提到他的劍都口吻堅定,說他的斬天之劍一定能煉成。他們嘴上不說,心裏卻都不信,因為天書上寫著:“不為私心隻為蒼生,煉不出破念”。

可如今江月白煉成了破念——

難道他不隻為了蒼生?那他的私心是......

青芷還未來得及開傳送陣,江月白攔截天罰的結界已在她身後猛然崩裂!

各式飛行法器騰空而起,載著眾仙遠離。

無盡源泉的金色洪流洶湧奔出,淹沒了整個仙界,又衝破仙界境門,湧向人間。

禦澤逆流而返,拉住青芷乘風飛起:“你帶這娃娃來做什麽!”

周圍巨響衝天,青芷幾乎聽不到自己在說什麽:“我想攔下江月白......我想攔住他......他扛不、扛不住天劫的......”

天劫,是最凶殘的懲戒,哪怕在修為頂峰的江月白也無法承受。

除非用那把斬天之劍去頂替劫罰、承受天怒。

劍亡人存,是最佳選擇,所有仙人都認為過天門的強者定會這樣做——江月白這些年裏傾注心血煉劍,不就是為了那把劍足夠堅固到能替他頂住天譴懲罰嗎?

劍沒了可以再煉,讓劍靈一起飛仙,太奢侈了。

可門開刹那,江月白竟讓劍先過了天門,空手去迎戰天劫!

眾仙都震驚不已。

華薇對這個近乎自毀的舉動極為不解:“江月白他是瘋了嗎!為什麽在靈力全部耗盡的時候去破劫?故意找死嗎!”

“為什麽不用劍?”替江月白著急的不止一個,“用劍擋天罰他才能活命啊!”

“擔心什麽。”禦澤以往總是最憂心江月白安危的人,這一刻卻反常地沉得住氣,“破而後立,天道再無情,見他那般,也該網開一麵。”

他早就看出了江月白做的所有事都是在耗竭靈脈內的靈力——因為那把斬天之劍用了玄仙境眾仙共有的仙海靈息、用了人間眾生共有的靈海靈息。

江月白在用這把集天地精華的劍破劫之前,就已經率先自斷退路,替千百仙人和億萬眾生領了罰。

天劫震顫過於凶猛,玄天仙境崩裂的蒼穹碎塊墜落。

眾仙皆召喚出護身法器化作結界屏障,一退再退,僅是被天劫餘波衝撞,已是個個遍體鱗傷。

轟擊的勁風幾乎要掀翻眾仙的坐騎法器,禦澤的仙鶴展翅騰空,奮力飛往虛無之境。

“怎麽辦?我們不去救他?”幫不上忙,眾仙焦急無措。

“誰能救得了?”禦澤搖頭苦笑,“天劫之罰,無可奈何。”

青芷道:“他舊傷沒好,還偏次次都去做極度損耗靈力的事情,現在完全就是在虛弱的極點,怎麽可能贏天劫?”

“能不能贏,無所謂。”禦澤依然沒有半點焦急的模樣,“天門已開,圓他所願了。”

“可是......”青芷做不到袖手旁觀。

“知道這孩子為什麽叫小圓嗎。”禦澤忽然問。

青芷一愣,搖頭。

“人生不求能大圓大滿,小圓幾樁願事便足矣。”禦澤低頭看向兩眼淚水汪汪的小圓,“蒼生與私心,他總能對得起一個。”

這麽多年來,江月白總是不對他講真話,他也樂得裝糊塗。

他曾經問過江月白,利用一件工具需要等十一年嗎?為何要等他那個徒弟魔氣暴露再保不住的時候才開始煉劍?江月白的回答是:想看那雙眼睛長大的樣子。

答非所問其實就已經是答案了。

魔妖混血的命格太凶,注定早亡,神丹妙藥救不得、交換靈元也救不得......用斬天門的劍靈帶他一同飛仙總該能救得。

天門不開,三界盡毀,什麽情義都是虛妄。也許以往種種凝煉劍心的殺伐折磨不是殘忍,而是另一種溫柔。

他們總說江月白身上沾滿了凡塵的枷鎖,與他們這些仙人格格不入,但禦澤卻覺得,江月白是最像仙人的仙人。

北辰仙君的心思從來不會讓任何旁人看透,北辰仙君的秘密也是藏得最深的秘密——淵兒對於江月白而言,當然不是天下蒼生裏的一個,是他從不提及的私心。

“好了,別哭了。”禦澤撥了一下小圓的臉,指了指遠處,“瞧,你爹那麽厲害。”

遠處無盡源泉的洪流衝開仙境與人間的隔界,奔騰化波,為三界傾下壯觀的靈雨!

來自人間的驚喊與歡呼隨著風雨扶搖直上,席卷整個仙界,震耳欲聾——

“劍!劍開天門?!”

“是北辰仙君!!!”

“我們有救了!北辰仙君要放無盡源泉!!!”

成千上萬的金光霧點隨風而起、飄搖而上,匯集在遠方天門開處,凝成一把劈山斬海的巨形劍影!

小圓被麵前壯麗奇景吸引,顧不上哭了,睜大眼指著那些飄揚的金點。

“那是......”華薇吃驚喊道。

“信徒的功德金光?”有仙子反應過來。

“這小子追隨者還不少,”禦澤苦笑,“若天道有形,想必此刻定是火冒三丈了......”

下一刻,天劫雷光瞬間暴漲,崩裂出可怖的怒火。

功德金光匯聚成的虛影顯得格外渺小,霎時便被天劫怒吼震碎成粉末!

天空一側電閃雷鳴,另一側卻是截然相反的祥雲飄繞。

早早過了天門的那把劍正在祥雲包裹下乘風而行,飛往遠方。

青芷咬了咬牙,抱起小圓,追著那道劍靈尾光而去。

長劍虛影載著穆離淵昏迷的魂魄平穩地滑行雲中,四周結界光霧環繞——除了江月白開的護體結界,還有衝破天道枷鎖後的福緣光暈。

青芷猶豫片刻,還是按照江月白的囑托,將小圓放在了劍上。

可動作做到一半她又想:若是這人不能原諒江月白多年的欺騙,醒來之後要殺這孩子怎麽辦?!

江月白從前下手狠絕、毫不心軟,為了劍心的恨讓這人受盡了折磨,從未給過一句解釋。往後這人借助過天門的劍靈突破天門枷鎖、掙脫時空束縛,天地光陰逍遙遊,還會原諒仇怨、再念曾經舊情嗎?

天劫震顫劇烈,餘波碎石轟擊,青芷沒空再擔憂糾結,放下小圓,狠推一把,目送劍靈和小圓一起飄遠。

“總有一天,”青芷心想,“他會回來找一個答案的吧。”

......

青芷一直在等。

所以此時穆離淵來到玄天仙境,其餘仙君仙子皆麵露陰霾,她卻滿是欣喜。

她隻怕他不來。

“你仔細看看小圓。”青芷拉過小圓,對穆離淵說,“看看他的眼睛!”

穆離淵還陷在方才那些話帶來的震驚裏。

出神了許久,他才被青芷的話音喚回神思,僵硬地垂下眸去看——

小圓的眼睛很好看。

他早就發現了,小孩子的眼睛都長得可愛。

“這是江月白一筆一劃畫出來、一點一點做出來的,照著你小時候的眼睛做的。”青芷道,“以前我們誇小圓眼睛漂亮,江月白總和我們說,遠不及他的淵兒眼睛漂亮。”

說到此處,青芷抬頭看向穆離淵的眼睛,覺得那形容不假——或許這雙眼睛不該用“好看”、“漂亮”這類詞形容,因為它們不僅是漂亮,而是深邃,像深海裏倒映的星辰。

“我?我小時候......”穆離淵一時間無法接受如此多的衝擊,心頭火浪翻滾,燒得嗓音都有些沙啞,“怎麽會......”

他一直以為這個孩子是師尊師娘用靈力孕育滋養的孩子,這麽多年來,他對小圓傾注的所有溫柔,都含著難以言說的苦澀。

“小圓不是師尊的......”穆離淵欲言又止。

“江月白那年回登仙台不是娶妻,隻是為了救人。”青芷讀懂了他話語裏的猜測,“你當時隻看了一半婚典就忍不了,回魔界還徹底切斷了通界,不敢再聽一點他的消息,可是你做了他那麽多年徒弟,怎麽就不了解他是什麽人?他哪怕真有心愛之人,也絕不可能與對方成婚,通天之路艱險莫測,他從來都是隻身一人,巴不得所有人都離他遠些,最好誤會他一輩子!省得受他牽連。”

“至於這個孩子......”青芷語調漸漸低下去,走上前幾步,把小圓的手重新交給穆離淵,“小圓的心是用你的愛恨之心催生出的,小圓的身子是江月白用自己僅剩的靈元塑成的,他把這孩子留給你,你覺得這孩子該是什麽身份?”

穆離淵渾身都開始發顫。

“不可能......”穆離淵麵色發白,“絕對不可能的......”

他不是不相信仙子的話,而是不相信自己——他根本不能相信江月白會對自己這樣肮髒低賤的魔有半點感情。

“江月白煉斬天之劍,完全可以用別的方法!可他執意要用你的心做劍心,堅持了十多年,費盡了千辛萬苦,還不夠明顯嗎?”華薇搶過了話,說話時甚至憋紅了眼眶,替江月白不值,“若他心裏沒有你,何須為了保你的命去冒空手戰天劫的險!何必......”

“你們和他說這些做什麽?”一道蒼老的嗓音忽然傳來。

仙子們循聲轉頭,看到日日醉酒的禦澤不知何時出現在了身後。

此刻渾身絲毫醉氣也沒有。

華薇道:“他該知道這一切。”

“你......”禦澤歎了口氣,後麵的話轉做了密語,“你們這不是要他的命嗎!”

若要告知真相,江月白早就說了。

可直到訣別前江月白依然讓穆離淵誤解他的用心、誤會小圓的身份,不僅是為了榨取恨意。

更是想讓對方好好活著。

“真相瞞不住的,我們今日不說,他總有一天也會自己悟明白。”華薇看回穆離淵,“江月白曾經是做過傷害你折磨你的事,但那是他情非得已,種種恩怨相抵,他不欠你什麽,你也不該再怪他。”

穆離淵頭痛欲裂,眼前一陣紅一陣黑。

他垂頭艱難喘息,緩了半晌,才顫抖著小聲說:“我......從來、從來都沒有怪過他......”

曾經那些年他的確被江月白折磨得痛徹心扉死去活來,江月白欺騙他、玩弄他、拋棄他、把他當工具利用、一次次做傷他心的事......

可他依然還是沒骨氣地想著江月白。

他極力逼迫自己去恨江月白、反複告訴自己江月白是仇人,其實不過是想抵消那些怎麽都無法化解的想念。

他隻怪自己。

怪自己耽誤連累了江月白的瀟灑人生。

怪自己沒有早點就死了。

如果他早早就死了,江月白是不是就可以像仙子們所說那樣,換別的方法煉劍開天門,毫無負擔輕鬆飛升成真仙,不用為了保住他這條命去冒險......

可是他現在求死也不能了。

江月白這次留給他的不再是虛無縹緲的一句話,而是一個鮮活的生命、永遠斬不斷的念想......

能永遠把他鎖住的鎖鏈。

“孩子,”禦澤開了口,“你聽我一句勸。”

穆離淵怔怔地抬起頭。

除了江月白,還沒人會用“孩子”這種稱呼叫他。

“天地無盡,光陰無窮,你的前路很長,且逍遙去過,別......”靈珠離體,禦澤已是白發灰暗滿麵皺紋,嗓音沙啞得像是微有哽咽,“別再等他了。”

穆離淵喃喃:“什麽意思......”

“起初我也不願接受,但這麽多年過去了,我也不想再自欺欺人,”禦澤緩緩吸氣,又緩緩歎氣,“天劫之罰根本沒人能活著扛過,他......”

話沒說完,禦澤表情忽然一變。

仙子們也被嚇了一跳。

穆離淵猛然跌倒了在地上!

膝蓋撞擊石板,發出沉悶的“砰”一聲。

穆離淵的手緊抓住仙橋石柱,勉強維持住了半跪的姿勢。

口中卻吐出了一大股濁血!

他已經忍了太久。

不論從前還是現在,唯一不變的就是痛不欲生的折磨。

愛恨情仇是折磨、求而不得是折磨、恍然悔恨是折磨......每當他覺得這顆心已經被折磨得足夠麻木的時候,又會迎來更加殘酷的折磨。

他原本以為歲月流逝,自己放下了前塵恩怨,才終於鼓起勇氣來仙界,給小圓找護佑魂魄的仙丹。

誰知卻給自己找了一把鋒利的刀,把自己又殺死了一次!

這把刀,遲了這麽多年才穿過時光刺透了他的心髒,後知後覺帶來沉重到恐怖的壓抑和劇痛。

小圓還在旁邊,穆離淵不想讓小圓看到自己這般狼狽的模樣,拚命地擦著嘴邊的血,然而怎麽也擦不完。

小圓沒見過這麽多血,流血很可怕,何況流血的人還是他心裏無所不能的大哥哥。小圓想要去扶,可摸到了一手血,頓時嚇傻了。

穆離淵也沒力氣再忍了,任憑鮮血湧出口鼻。

他閉上眼,眼角卻滲出了血淚。他聽到自己胸腔內的心脈崩裂,聽到全身的經脈都在一寸寸崩斷,那些細微卻可怖的聲響沿著骨肉攀爬蔓延,把他的身體撕碎。

他撐不住身體,靠著仙橋柱一點點向下滑,最後徹底沉在血泊裏。

“你怎麽了......”禦澤慌忙俯身去扶他,“淵兒!”

暗紅色的汙血源源不斷湧出穆離淵唇縫,流得滿臉都是。

起先吐的是血,後來湧出的是血肉模糊的碎塊。

小圓在一旁嚎啕大哭,他聽過的故事裏,隻有要死的人才會流很多血,他越想越害怕,越害怕就哭得越大聲。

穆離淵喉結滾動,似乎想說什麽,但張嘴後又吐了一大灘血。

小圓絕望地撲在他身上,一手抹眼淚一手去捂他嘴角往外湧的血,斷斷續續說:“不要死......不要死!”

穆離淵抬起鮮血粘連的眼睫,握住了小圓的手:“不死,別怕......”

“他是不是丹府破了?”禦澤轉頭叫過青芷,“怎麽會突然吐這麽多血?”

青芷麵色凝重,好一會兒,才說道:“好像不止......”

不止是渾身經脈,連丹府的魔核都碎了。

周圍的仙子聞言都聚過來。禦澤焦急道:“你先幫他止血,我去拿......”

“不用!”青芷忽然大聲說。

魔息滋養的經脈盡數斷裂,魔氣匯集的魔核也碎得徹底,所有束縛禁錮髒腑經絡的天魔之力完全解體消散,才能重新生出最純淨的靈脈,讓體內隱藏極深的那顆突破成仙的劍靈魂元,真正蘇醒運轉。

青芷與禦澤對視一眼,霎時了然全部。

兩人都不再說話。

算無遺策。

不僅是愛恨悔痛,連每一件事、每一個轉折、每一個細節,江月白都算到安排好了。

誤會生恨,恨到極致成執念,執念不休便不會尋死,經年累月後的恍然才能真正撕碎一個人,破而後立,毀再新生。

甚至連他們這些旁人的所念所想、所作所為,江月白也早預料到了。

青芷深吸了一口氣,望著渾身是血的穆離淵,心內五味雜陳,不知是該羨慕還是心疼。

周圍人還在沉默,穆離淵已經費力撐起上身,抓著欄杆艱難地站了起來。

“你別亂動。”禦澤一把拉住他,“你要去哪?”

“我要......”穆離淵被血嗆得說不出完整的話,“我現在就要去找他......”

“別犯傻了,”禦澤拉不住他,低喝道,“你清醒點!”

“我很清醒,”穆離淵捂著胸口喘氣,“我不信他死了......”

他不信江月白會扛不住天劫懲罰。

那可是江月白。

永遠不會輸、永遠不會失敗的江月白。

從前他親眼見到心上人在自己懷裏魂飛魄散,都沒有放棄過。如今他連看都沒有親眼看見,更不會放棄。

既然自己的魂魄突破了天門枷鎖,那便天地之間任他來去、光陰長河任他穿梭......他不信上窮碧落下黃泉,找不到一個想找的人。

“我要去找他,”穆離淵拚命把嘴裏的血往回咽,“我一定能找到他......”

禦澤沉默,沒再勸說什麽,片刻後,伸手召出了一顆金珠,在小圓麵前俯身,將金珠注入了小圓脖子上掛著的寶石。

“我在這裏麵裝了一顆靈珠,能為小圓養出人魂,”禦澤話音柔軟了些,歎息道,“把他當你真正的孩子來養吧。”

......

境門開合,仙雲飄散。

目送穆離淵離開後,禦澤獨自一人在境門前站了許久。

很久之前他看兒子的背影、之後又看江月白的背影、如今還要看這個背影......

他想勸的人永遠勸不住。

好在以後他再也不用看這樣的背影了。

他這回是真的老了。

凡間無所戀、仙界亦無人再可掛念......

也該忘塵歸去了。

【作者有話說】

依然是計劃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