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無情,愛恨無心

別怕。

他其實是很怕的。

因為舊時光裏真的能見到他的江月白,

卻又不是真的。

......

夜深,血月。

泥濘的屍堆裏歪倒著旌旗,風裏靈氣與魔息半相混雜, 刮過遼闊的戰場發出尖銳如鬼嚎的嘶鳴。

焚燒了一半的魔宮還剩下氣勢恢宏的斷壁殘垣,像沉寂在深夜裏的篝火。

穆離淵走過陌生又熟悉的鐵索棧道, 慢慢走回他們初遇的地方。

當年十九歲的江月白, 便是在這場血腥的圍剿裏,救下了他這個魔族幼童。

從高懸鐵索上遙遙俯瞰, 雄偉的天魔山脈好似重傷沉睡的巨獸,流血的脊背上插滿了仙門的法器。

震驚三界的仙魔之戰已經持續了整整十一個月, 從春深打到另一個春深。

魔族沒有敗, 隻是暫退到了淩焰關的另一側,那裏有魔界傳武九霄魂斷石、還有令仙門忌憚畏懼的天魔血珀——守著這兩件絕世神兵, 便不畏懼任何仙門法器。

圍剿魔窟清除天魔一族的計劃已經到了瓶頸桎梏。

仙門進退兩難, 人間流言紛起, 到了這一步, 哪怕為了爭口氣保個名聲, 也不能退兵。

到處都是血腥氣, 越向山穀深處走,便越是濃鬱。

仙門傷亡慘重, 此夜隻是借著“圍困”的名號在修養。

偶有燈火未熄的營帳裏透出拉長的幢幢身影, 穆離淵走過時, 低吟的晚風隻是細微地變了個調。

耳聰目明的修士掀開帳幔,向外張望:

“什麽人過去了?”

“沒人吧, 刮風了。”

穆離淵停在山穀深處的魔晶林。

深林陷深淵, 鬱鬱蔥蔥的林木實則皆是滾燙燃燒的魔晶, 將暗夜燒成一片火樹銀花。

此處是最寂靜的, 因為這裏溫度太高,常人走進便要被燙得褪去一層皮肉,實在沒有修士敢在這個地方修養。

漫天的火星裏,穆離淵聞到了一陣極其淺淡的霜雪氣息。

百年未曾聞過,可依然很熟悉,隻聞到一絲便能讓他眼眶發酸。

他循著這個味道走進魔晶火林。

剛剛十九歲的江月白,才拿起那把名動仙門的風雪夜歸劍。

風光意氣,青澀少年。

穆離淵在腦海裏想了很多江月白最好看的模樣。

但在踏入火林的前一刻,他還是解下了束發的黑紗發帶,蒙住了自己的雙眼。

既然這雙眼睛是一切孽緣的開始,那就不要出現在江月白的生命中了。

寬大單薄的黑紗將滿山遍野的火樹暗淡了顏色,也把他的心上人暗淡了顏色。

江月白持劍回身時,他隻看到了一個極為模糊的身影。

風雪夜歸的劍尖僅停在他頸前。

江月白不會輕易殺人,更不會殺未清楚是敵是友的人。

而且,十九歲的江月白,還從沒殺過人。

“你是誰。”江月白輕聲問。

僅三個字,穆離淵便覺得有風撥得他心弦顫動。

這樣青澀的江月白的嗓音他沒有聽過,不似他熟悉的那道嗓音那般冷,而是清凜裏帶著一絲少年稚嫩的可愛。

他不回話,因為他還想聽江月白再說幾句。

可江月白也不說話。

穆離淵的目光隔著薄紗描摹著心上人模糊的輪廓。

從長發到頸線、從肩頸到手臂,最後落在江月白握劍的手——袖口露出的皮膚上一片駭然的血紅和青紫。即便有黑紗在眼前遮擋,都擋不去那些刺目的顏色。

那是被風雪夜歸凍出的傷口。

千年寒鐵打磨成的劍,觸之如觸極寒堅冰。

淩華仙尊將這把寒鐵劍交到江月白手裏時,他的雙手霎時間就流了滿掌心的血,寒冰威力不輸烈焰,灼傷了皮肉還要深入經脈。可淩華仙尊死死握住他的手背不讓他鬆開,對他說,這不是劍,是滄瀾十八峰。

原來用劍如風的江月白,也並不是一開始就能隨意自如地揮舞這把劍。穆離淵看著那些傷痕想。

白日裏要強行隱忍傷痛,夜深無人的時候,才敢在這片魔晶火林裏驅散下侵蝕到體內的寒毒。

“這把劍太冷了。”穆離淵終於說了話,卻不是回答江月白的問題。

頸前貼著那一點極度冰涼的劍尖,他喉結微微滑動,感受到了寒霜氣息在頸間皮膚漫延,將他的聲音也浸染得低啞。

“配不上你......”

江月白略有怔愣。

風雪夜歸是千萬人豔羨的名劍,得之可得滄瀾、得之可稱尊仙門,沒有“它配不上誰”,隻有“誰配不上它”。

江月白的出神,隻會出一瞬。可就這彈指刹那的一瞬,他手裏的劍已經沒有了。

劍沒了,江月白毫無猶豫地翻腕出掌。

掌心卻被溫柔地握住了。

“你要做什麽。”江月白發覺這股看似溫和的力量,實則很強硬。

“魔晶火林裏的火是有毒的,解不了你體內的寒毒,還會灼燒你的靈脈。”穆離淵低緩地說,“飲鴆止渴,你會受傷的。”

江月白沒有說話。

因為對方的話沒錯,飲鴆止渴當然是下下策。可戰場危機四伏,隻這一夜喘息機會,不用火毒解寒毒,還能有什麽辦法。

“跟我來。”穆離淵拉著他的手走向密林深處。

黑紗遮眼,穆離淵其實並不怎麽能看得清前路,但這裏他太熟悉了,隻憑感覺就能走到想去的地方。

山穀深處流淌著魔域的暗河,河裏漂浮著被天魔血液滋養過的隕石碎屑,那些才是真正能治好傷痛的靈丹妙藥。

晚風經過,山林在低吟,河水被風揚起,灑落下紛紛揚揚的金色光點。

穆離淵伸出手,接住了一顆金色的隕石碎片,轉身放在了江月白的掌心。

江月白在這顆金色石頭靠近手掌的時候微微蜷縮了下手指,下意識想要躲避,可觸碰到它的時候,又鬼使神差地張開了手,把它接在了手心。

“這是什麽。”江月白垂眸看著發光的石頭。

“星星。”穆離淵說,“送給你的。”

星星......?

江月白抬起頭,微有詫異地看向眼前人。

寬大的黑紗蒙住了眉眼,江月白看不清背光的麵容,隻看到了他身後紛揚飄**的漫天金光。

也許真的是星星吧。

江月白的心裏閃過了荒唐的想法。

金色的星辰在掌心融化,化成了溫熱的暖流,緩緩沿著手臂向上延伸。

暖流每走過皮膚一寸,寒毒的紫紅就退去一寸。

暖意最終流淌進心脈,他全身的寒氣都消散無蹤。

“多謝。”江月白向對方道了謝,“道友是何門派,如何稱呼。”

仙門高手如雲,縱使交戰時刻人員往來紛雜,他也需時刻謹記有恩之人,好來日報答,無有虧欠。

穆離淵沒有回答這個問題,隻道:“手還疼麽。”

江月白愣了一下。

但這次他回神很迅速,畢竟稍一出神,劍就沒了——而且現在對方還沒還給他。

手疼當然是疼的,可不能因為手疼就不拿劍了。

“我的劍......”江月白輕聲問,“可以還我嗎?”

“當然。”穆離淵笑了笑,“等我一下。”

穆離淵轉身走向翻湧浪花的暗河,俯身半跪,將手伸入河水中摸索。

雖然掙脫天門枷鎖可以穿梭光陰,但能幹涉實物的效力卻有限,好在這些魔界隕石與他互有所感,沒怎麽反抗便服從了。

穆離淵將隕石碎片捏碎成了輕柔的粉末,為風雪夜歸的劍柄包裹了一層無色的暖膜,而後起身遞給了江月白。

“這樣拿劍,就不會再疼了。”

江月白接過了劍,寒冰劍柄變得微微柔軟,握在掌心像一團雲。

“你是魔?”他問。

穆離淵的手還滴落著血紅的魔域河水,卻麵容無常,完全沒有被魔氣灼傷的樣子。

“不是。”穆離淵薄唇微動,聲音也很低,“我是人。”

他說謊了,可也不算說謊。

飛仙劍靈重鑄了他的元魂,此刻在他胸腔內跳動的不再是魔心,而是一顆純淨的人心。

江月白握劍的手指微微收緊了些。

穆離淵看不到這些細節,但能感覺到——江月白在猶豫要不要動手出劍。

他是不共戴天的魔族,也是有過救助之情的恩人。

怎麽選,顯然對十九歲的江月白來說,還做不到那麽殺伐果斷。

江月白在原地站了片刻,而後轉了身。

“放過我了?”穆離淵在他身後問。

“你也看到了。”江月白收劍歸鞘,“這把劍我還用不順手。”

“風雪十八式,所向披靡。”穆離淵循著腳步聲緩緩跟上江月白的步子,“贏一個魔不是綽綽有餘麽。”

他還不能就這樣任由江月白離開——他要說的話還沒說。

江月白停下了腳步。

穆離淵也在他身後停住了腳步。

江月白回過身:“風雪十八式,我還沒有學會。”

這話一出,兩人都是麵色微變。

本就寂靜的深林陷入良久的靜默。

江月白是詫異於,自己為何要同一個素不相識的魔族提起自己的弱點。

穆離淵是詫異於,傳聞在仙魔戰場上用風雪十八式威震四方聲名遠揚的江月白,此刻對自己說,他不會風雪十八式。

“淩華仙尊沒有教你嗎。”穆離淵率先打破了這陣死寂。

“師尊病逝得突然,隻給我留下了劍譜。”江月白說。

“既然有劍譜,為何學不會?”在穆離淵心裏,他的江月白永遠是無所不能的,不會有做不到的事,更不可能有學不會的東西。

“風雪十八式隻能活在劍上,活不在劍譜上。”江月白解釋道,“師尊病重自感時日無多,來不及親自傳授,才書於紙上。我隻參透了前十七式,最後一式,師尊連畫都沒有畫完,我更不可能學得會。”

他這夜已經暴露了一個最重要的秘密,其餘的也沒必要隱瞞了。

“原來如此。”

穆離淵沉默了一下,走近幾步,低聲問:“可以讓我看看前十七式麽。”

江月白微微抬頭,望向他蒙眼的黑紗,須臾,問道:“你能看到嗎。”

穆離淵的唇角彎起一個細微的弧度:“我能聽到。”

聽劍,即能看劍。

想必是懂劍之人。

再者,風雪十八式本就不是能看會的。

看無妨,聽更無妨。

寒鐵摩擦,寂寥深林裏響起一聲清脆的劍吟。

江月白重新拔|出了風雪夜歸。

寒氣彌漫,周圍火林霎時間熄滅了氣焰,歸於安靜。

空穀悠然,戰火血腥皆不見,天地之間唯餘兩人。

劍法第一式,春回大地。

眼不見山,耳卻聞山風流水。

第二式,如坐春風。

三兩盞溫酒,兩三點落花。相望不想聞,萍水相逢,如舊世知己。

三式,春風化雨。

花香飄散,急雨撲麵,穆離淵蒙眼的黑紗被雨沾濕,緊貼雙眼,連模糊的影子也看不到了。

四式,潤物無聲。

不感劍鳴,隻感鶯飛草長。

春四式盡,而後夏來。

暖融金烏,如火驕陽,熱風霎時間吹幹了兩人滿頭濕發。

夏去秋至,蕭瑟冷風又送陰雨。

兩人的長發濕了又幹,幹了又濕,纏繞在劍刃。

握劍的手被這細微的幹擾帶的微偏,劍氣凝滯,漫天秋色也停止在此刻,仿佛時光靜止。

偏離劍法招式的劍鋒擦著穆離淵的臉側而過,他沒有躲,隻微微抬手,握住了江月白的手腕,幫他的劍移正了方向。

“小心。”穆離淵嗓音極低極輕,似乎怕打擾了這陣秋風,待確認江月白重握好了劍,才放了手,“別傷到自己。”

劍招複位,將那兩縷纏繞的發絲無情斬斷——斷發揚起又飄落,落進水中,變作搖晃的小船。

秋過冬臨。

十三式,北風過境。

十四式,歲暮天寒。

十五式,千裏冰封。

十六式,快雪時晴!

劍氣戛然而止——

茫茫雪地不聞劍,渺渺光陰不見人。

穆離淵聽不到劍吟,也感覺不到江月白仍在。

寂靜良久,久到忘卻時間,他才又感到江月白的氣息忽至咫尺間。

山風、林動、葉落、烏啼、天地顫鳴,萬種聲音隨之一起複歸!

“這是第十七式,”江月白的嗓音也在咫尺之間,“風雪夜歸。”

穆離淵緩緩吸氣,寒風、花香、還有他心上人的味道——這世間最令他著迷的味道。

美景齊聚於此瞬,劍氣不該停於此瞬。

該刺出第十八式才對。

“我不知道第十八式是什麽。”江月白的劍停在半空,停頓片刻,又說,“也許我師尊也不知道,否則不會在最後一張紙上留下一段空白。”

可惜了。

春夏秋冬十六式造出了風花雪月絕世之景、第十七式又等來了風雪夜歸持劍之人,唯獨等不到最終的一劍。

“我知道。”穆離淵在漫長的寂靜裏說。

“是什麽?”江月白微有詫異。

“一劍穿心。”

沉默一刻,江月白略帶懷疑地問:“你如何知道?”

穆離淵笑了下:“我見過。”

“見過?”

穆離淵思索了一下,稍有歉意地改口:“聽過。”

或者說,感受過。

他曾經在靈海山巔,聽到過千萬人的歡呼呐喊,聽到千萬人的感慨痛哭、聽到劍氣攜卷殺意向他而來——

而後深深地感受到,一,劍,穿,心!

那一刻,他欣喜若狂,也痛苦萬分。

刹那短暫的一劍穿心,讓他重曆了漫長半生的愛恨。

“試一試,”穆離淵對麵前沉默的人說,“便知道是真是假。”

“用誰來試?”江月白問他。

“這裏還有別人麽。”穆離淵微微笑了笑。

江月白明白他的意思後,拒絕得很快:“不行。”

“成敗五五分,不試怎麽知道不行。練成了風雪十八式,便可以大破魔軍,讓‘北辰仙君’這四個字響徹仙門......”穆離淵說到此處,自顧自笑了下,改口低緩地道,“讓人魔交界處的百姓重獲安寧。”

前半句隻是他的願望,後半句才是江月白的願望。

他當然要先圓江月白的願望。

“我的劍還沒殺過人。”江月白仍然拒絕。

“我是魔。”

“你不是。”

穆離淵沉默片刻,放開了負後的手,摸索到身前的劍,手指撫上了風雪夜歸的劍刃。

每一寸細小的雕花、每一寸凹凸的紋路,他都很熟悉。

“這把劍沒沾過別人的心頭血。”穆離淵緩緩道,“所以才練不成風雪十八式。”

“我的劍本就不是殺人劍。”江月白語氣堅定,“練劍,是為了救人。”

“可若你的劍殺不了人。”穆離淵說,“那便也救不了人。”

良久的沉默。

“我可以殺人,但隻殺有罪之人。”江月白想要收劍,“你是於我有恩之人,我不殺。”

穆離淵的手指彎曲,握住了要收回的劍。

“你殺不死我的。”

這句話的語調一改方才的柔緩,顯得十分沉冷。

說話者有意改了語調,聽的人當然能意識得到。

江月白的神色微變。

劍氣極快,快過了江月白的五感。

他沒看到對麵人的任何動作,便看到銀白的劍光與猩紅的魔氣一齊出現在麵前!

“仙魔不相容,你不殺我。”穆離淵低冷的聲音與殺氣同至,“便是我殺你了。”

在平靜裏出劍,需要思考。

在殺氣裏出劍,便不需要。

手中之劍快過了心中所想,僅彈指刹那間,風雪夜歸已經貫穿了對麵人的心髒!

瞬間,凝結於半空的風花雪月跟隨著這道凶狠的劍氣同時湧動!

山川江河淒嚎,蒼穹大地悲鳴,疾風暴雨落又停!悲歡離合四季時光在這一瞬凝聚——

天地無情,愛恨無心。

第十八式,果然是......

一劍穿心!

“對不起。”穆離淵心口位置噴出了洶湧的鮮血,他卻輕聲笑著說,“騙了你。”

殺氣與魔氣都是幻覺,他隻是騙江月白出劍。

但這句“對不起”說得毫無愧疚,因為他心裏在想,這個騙局是你教我的。

這是風雪夜歸第一次刺穿一顆心髒。

浸潤了心頭血的長劍變得華光流淌,幾乎不像劍了,而像是一陣華麗的風雪。

華麗的風雪隨著劍身貫穿身體一寸寸逼近穆離淵,強勁疾風猛然吹起他的衣衫與長發,吹開了他蒙眼的黑紗——

輕薄的紗似乎不舍離開這雙眼,沿著他鼻梁線條、眉骨眼眶的輪廓緩滑而過,才又被勁風猛地拽離。

穆離淵幾乎是驚慌失措地閉上了眼。

長劍徹底穿心!兩人之間隻餘一個劍柄的距離。

江月白微微仰頭看向他,輕聲問了一個與殺戮不相幹的問題:“為什麽閉眼。”

為什麽閉眼。

穆離淵也在心裏問自己。

隻用睜開眼,他就能在這樣氣息交錯的距離裏,看到他幾百年來夢都不敢夢到的人。

十九歲的江月白是最風光無限的江月白。

他曾經恨自己晚生十年,看不到心上人少年持劍的模樣。

如今這樣的心上人就在他麵前,他卻不能睜眼。

“這樣的美景,睜眼看太奢侈了。”穆離淵幾乎隻用氣音和唇形說,“聽就夠了......”

他發不出聲音了,發出了就是哽咽。

風雪十八式成——

人間四季絕境皆現於此刻!

的確美得太奢侈了。

江月白沒有抽回長劍,因為他看到那雙垂閉著的雙眼淌出了水痕。

他從沒有在這樣近的距離裏看過一個人的眉眼。

更沒有在溫柔的風花雪月美景裏,這般凶殘震撼地穿心殺人。

他看到微顫的長睫沾淚,像是畫暈染開了水漬,在深邃的眉影裏化成錯落的墨痕。

深深淺淺,淺淺深深,走過那些筆鋒,像是走過了浮生萬千山水。

閉目如是。睜眼時該當是怎樣的風景。

他第一次對一雙眼睛感到好奇。

“很痛吧......”江月白問對方,實則是感到自己的心在痛——他第一次,為了一己私欲殺人了,還殺了一個有恩於他的人。

“不痛。”

“可你哭了。”

他還第一次,讓人流了淚。

穆離淵握住了江月白的手,緩緩從自己心口拔|出了已被染成鮮紅的長劍。

“我說過,”他輕聲安慰似乎已陷入錯愕的江月白,“你殺不死我的。”

舊時世界於他而言是不相融的流水,他於此間世界而言也是不相融的過客。

他殺不了這裏的人,這裏的人也殺不了他。

江月白看著對麵人長劍穿心的地方在湧血,向外湧血又向內湧血,而後傷口緩緩閉合。

太虛幻了。

他幾乎覺得這隻是他在強忍疼痛昏厥過去的一場夢了。

難道是他坐忘虛空,夢中參透了十八式?

遠方火光衝天!示警之音驟響!

江月白猛然從虛夢中回神——

風雪十八式的劍氣此刻才衝破幽深的魔晶火林,浩闊風雪向著整個天魔山脈蔓延。

春風過境,遍落桃花。

盛夏驕陽,顛倒晝夜。

秋風過,白雪吹,血海盡成萬裏雪原!

“這......這是什麽......”

“這是......風雪十八式成了!”

“深夜參透劍法?是......是北辰仙君!快!去找北辰仙君!”

營帳接連點燈,傳音聯訊此起彼伏,靈光飛書如密箭穿梭在黑夜:

“備戰!”

“開結界!起陣法!”

一夜修身悟道,萬古天人感應,參悟失傳已久的風雪十八式。

有了天下第一劍的傾世絕學——

無堅不摧!所向披靡!什麽九霄魂斷石、什麽天魔血珀,都不足為懼!

寂寥的長夜轉瞬之間戰鼓擂動!

仙氣互通靈息,穆離淵聽到了那些穿梭來去的仙門傳音裏緊張的備戰計劃和興奮的歡呼呐喊!

他摸索著拉住就要禦劍而起的江月白,語調不再低緩,急促地說著:“你要守護蒼生百姓,就別對任何一個魔族心軟,不論是老是幼、不論什麽模樣。”

江月白此刻當他是夢中悟道虛影,便點了點頭。

“一劍穿心,你的劍可以殺遍所有魔。”穆離淵抓緊了江月白的手,顫抖著重複,“一劍穿心......不要對誰心軟、不要留一個活口!”

“好。”江月白向這道悟劍虛影承諾,“我記住了。”

穆離淵這才放開了手。

他聽著江月白的腳步遠去、又聽到劍氣乘風而起......

他終於睜開了眼。

消散的風花雪月裏,他看到發尾飄揚的背影。

他連眨眼都不舍得眨——他的江月白,不論何時年歲、何種模樣、近顏還是遠影,都是這樣讓他戀戀難舍。

他來舊時光裏見一眼心上人,也來與心上人道別。

從開始的地方結束一切。

隻要江月白在初見時就殺了自己。

往後餘生再無痛苦折磨和腥風血雨。

穆離淵目送著那點雪白消失在遠方。

也在這片初遇的戰場等待自己消失。

他這一輩子,吻過江月白、吻過他們的小圓。

已經無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