隻配一點施舍

穆離淵曾經以為, 死,不過一瞬間。

但真正死亡時,撕心裂肺的疼痛卻不止是一瞬間。

也許是因為江月白折磨他的方法太過殘忍。

融化於仙海, 身體四分五裂,撕扯脫離的眼球還能模糊地看到自己絮狀的血肉在水中漂散。

像是那些抓不住的回憶碎片, 在時光的洪流裏浮沉——

淡紫的花、銀色的長劍、搖晃的秋千、連綿起伏的滄瀾雪山......

原來把他的一生撕碎了來看, 翻來覆去也隻有江月白。

死前昏沉漫長的記憶回溯像是一場斷斷續續的夢境,不斷地閃回到還不曾嚐過生離死別的童年。

童年的雪山, 是他這荒唐一生的開始,也是他希望結束一生的歸宿——他很早就想過, 死後要埋在雪山深處, 好讓魂魄還能日日夜夜聞到霜雪的味道。

雪。

他魂牽夢繞的雪......

* * *

他的夢裏又一次開始下雪。

冬日初雪時,他興致勃勃地蹲在雪地裏堆雪人。

其餘兩個愁眉苦臉地待在廊下, 一個站一個靠。

“沒勁。”紀硯拿木劍敲著廊柱, 看著房簷上的積雪一塊一塊掉下來, 砸在專心搓雪球的師弟腦袋上, “沒勁得很, 校場關了兩個月了, 你不著急嗎?”

“不著急呀。”穆離淵推著雪球,本就不清的口齒凍得打顫, “最好下一年的雪......這樣就一年不用練功啦!”

紀硯把木劍往雪地裏一插, 靠著廊柱坐下來, 低聲道:“傻瓜。”

雪球越滾越大,順著坡往下滾, 穆離淵有些收不住腳, 他抱著雪球沒鬆手, 被帶得一頭栽進了雪裏。

紀硯看著師弟和雪球一起滾遠, 笑了一聲:“廢物。”他轉過頭,問一旁的晚衣,“你說師尊為什麽要撿個這麽小的孩子回來,整天一副病懨懨的樣,不會哪天死了吧?”

晚衣抱著琴立得端正,她長發束得又高又緊,風雪隻吹動了一點發梢,和一點裙擺。

裙擺墜著的小鈴鐺裏盛了雪,聲音不脆了,變得啞啞的,在風裏發出微弱輕響。

“如果師弟哪天真的死了,”寂靜良久,晚衣忽然接了話,“師兄是不是很開心。”

紀硯臉上的笑消失了。

不是因為被晚衣太過直白的話惹得不高興了,而是很認真地思索了一下這個問題。

“也許吧。”紀硯麵無表情地說,“來路不明的,誰知道將來會不會是禍害。”

晚衣的視線終於從漫天風雪裏收回,落在紀硯臉上:“師兄就因為這個討厭他嗎。”

“不然呢?當初師尊帶他回來的時候,你沒看到各峰峰主的臉色,跟吃了毒藥一樣又青又紫。”紀硯壓低了些聲音,“我感覺他的身世有問題。”

“原來是這樣。”晚衣垂眸將琴橫放在廊下,盤膝坐下,微微歎了口氣,也像鬆了口氣,“我還以為師兄是看不慣師尊偏心他。”

“我至於因為這個嫉妒他嗎?”紀硯剛才沒不高興,聽了這話後有些不高興了,“我根本用不著和他比。”

晚衣沒說話。

“師尊給人做過很多把木劍,但隻有我這把,”紀硯從雪裏拔|出了自己的木劍,“和風雪夜歸最像。”

紀硯用手指的指甲順著劍身劃過,發出一連串細微的“咯咯噠噠”,落雪被撥散,露出了劍身上刻著的四個字——

不算工整,但別具一格。

他自己悄悄刻的“風雪夜歸”。

晚衣看了一會兒他展示的劍,評價道:“師兄字寫得真好。”

紀硯動作一頓,垂眼掃過那幾個字,不發一言。

聽到的是句誇讚,但不是他想聽的。

遠處穆離淵推著雪球艱難地從坡底爬上來,剛要回到平地,就腳下一滑功虧一簣,重新滾下去了。

紀硯冷哼,晚衣卻“噗嗤”一聲笑了出來,少見地語氣輕快:“師弟還挺可愛的。”

“他可愛?”紀硯心頭忽起無名火。他想起師尊看師弟摔跤的時候,也如晚衣現在的表情一樣,眼底有淡淡的笑意。

可這心機小師弟分明就是裝成弱不禁風的小可憐!幾次哼哼唧唧靠在江月白懷裏說不想去校場、說拿不動劍——他一眼就看穿了,偏偏他人看不穿!

“你們可別被這小兔崽子騙了。”紀硯陰陽怪氣地說。

“師兄,他還是小孩子。”晚衣說,“師兄未免想得太多了......”

紀硯手上一用力,猛地將木劍收回木劍鞘,而後從廊下站了起來,大步朝著雪地裏走。

“師兄要去哪裏。”晚衣在他身後問。

紀硯停步回過身:“你們不是都覺得我嫉恨他,那我不如壞得狠一點,直接把他從這兒推下去,豈不一了百了?”

棲風崖,沒有攬月亭高,卻比攬月亭陡。

隻有風能在棲風崖的山壁上安穩停駐片刻。

紀硯三兩步走到坡頭,穆離淵也滿身是雪地爬了上來,看到怒氣衝衝的紀硯,有些呆愣:“師兄......”

紀硯問:“你滾了半天的雪球呢?”

“掉.....”穆離淵指了指長坡一側,“掉下懸崖了......”

紀硯一把揪起小師弟的後衣領,提小鵪鶉似的將他提在了懸崖邊!

穆離淵嚇得麵容慘白,連喊叫都嚇不會了,隻撲騰了下腿。

“師兄!你做什麽!”晚衣踩著雪追過來,又不敢靠得太近,“把師弟放下來!”

紀硯像是什麽都沒聽到,問手裏的人:“掉哪了?”

穆離淵急促地喘著氣,臉頰由慘白變成通紅。

“掉哪了。”紀硯又問了一遍。

穆離淵低下頭,朝著萬丈深的懸崖底下望去,良久,伸手指了指峭壁上一團雜亂木枝:“那......在那裏......”

紀硯也低頭去看,崖壁亂枝上的確串著一個大雪球,又白又大,即便離得很遠,仍舊顯眼,像是落進灰塵裏的一顆珍珠。

“師兄給你個機會,”紀硯忽然笑起來,“讓你去把你的寶貝雪球撿回來,怎麽樣?”

穆離淵似乎意識到了什麽,急忙拚命搖頭,蹬著腳想要往回縮,可紀硯卻猛然鬆了手,還狠狠推了他一把!

“師弟!”晚衣驚慌失措地喊了一聲。

穆離淵感到一陣天旋地轉,視野繚亂變幻,他看不清任何東西,但耳邊勁猛的風聲告訴他——他在急速下墜。

方才被提在懸崖邊的時候他感到很害怕,現在墜下懸崖反倒不害怕了,他甚至還在心裏想了想:最好自己摔死的模樣能慘烈一些,這樣師尊來給他收屍的時候,就會為他感到難過。

師尊一直是冷冷淡淡的模樣,不知道看到自己血肉模糊的屍體時,會不會心疼、會不會流淚呢......

他想著那副場景,自己先哭了。

“喂!發什麽呆啊?”紀硯在狂風裏吼道,“撿啊!”

穆離淵回過神,發現自己正站在一柄木劍上,木劍劍鋒插在崖石的縫隙裏。紀硯站在他身前,一手掐著劍訣、一手抓著他的腰帶。

“快點啊!”紀硯的臉因為過分用力憋得黑紅,“夠不著嗎?”

穆離淵彎腰費勁地抱起了大雪球,拍了拍上麵沾的枯枝敗葉。紀硯右手劍訣一變,大喝一聲:“起!”

木劍調轉方向,騰空飛躍,朝著棲風崖上飛去。

穆離淵又是一陣天旋地轉,什麽都看不清晰,隻能聽到急促風聲。

他感覺自己站立不穩,幾乎要仰倒,但好在紀硯緊緊抓著他的腰帶,就是力道太大了,勒得他整個人都快斷成兩截了。

“雪球壓那麽瓷實幹什麽!”紀硯頂著風怒斥,“我感覺這劍要裂了!”

紀硯禦劍飛回崖上,晚衣跪在崖邊,已經嚇癱了,看了他倆好一會兒,臉才慢慢恢複了血色。

“怕什麽!”紀硯瞅著崖邊兩隻哆嗦發抖的小鵪鶉,腳尖一挑,將劍接回手中,“剛剛看清楚了嗎?這叫——禦,劍,飛,行!”

晚衣鬆了一口氣,擦了額角滲出的冷汗,站起身:“師尊教你的嗎?”

“自學成才。”紀硯衝她一揚眉毛,“厲害嗎。”

晚衣點了點頭。

“我早就說過,”紀硯飛袖一個劍花,收劍入鞘,笑得神采飛揚,“我天生就應當拿劍!”

穆離淵叉著兩腿抱著大雪球坐在崖邊,下巴擱在髒雪球上,一聲也不吭。

紀硯踢了踢他:“嚇傻了?”

穆離淵還是不說話。

雪球撿回來了,但他卻有些不開心——他都已經想好師尊抱著他慘不忍睹的屍體傷心流淚的場景了,結果自己居然沒死。

好可惜。

“你哭了?”紀硯蹲下來,扒拉開他身前的大雪球,歪著腦袋去瞅他的眼睛,瞅了一會兒,板起臉喝道,“男兒有淚不輕彈!知不知道?把淚擦了!”

穆離淵呆呆抬起頭,紀硯粗|暴地抹了一把他的臉,嫌棄道:“怎麽還流鼻子了!”

“那也是淚。”晚衣在旁邊糾正道,“是因為淚流得太多,眼睛盛不下了。”

“沒出息!”紀硯罵道。

“他才七歲,要什麽出息。”晚衣幫著小師弟說話。

“從小看老。”紀硯說,“我三歲就不哭鼻子了。”

“可是蘇師叔在校場講,你前幾天被罰跪還抹眼淚呢。”晚衣認真地說。

“不可能!”紀硯悶悶道,低頭撕了一片衣擺去擦師弟的臉,手法粗橫,擦出了一片紅血絲,“他們看錯了。”

穆離淵往後仰頭要躲,但紀硯心思不在此處,隻想著不要看師弟流鼻子,把他抓回來又用力擦了幾把。

穆離淵疼得又掉了幾滴眼淚。

“你怎麽又哭?”紀硯皺起眉頭,“別又是裝的吧......”

“哎!師弟!你看!”晚衣打開自己的琴匣,拿出了一隻小蝴蝶,蝴蝶是藍色的,下麵編著的綢帶是粉色的,她把蝴蝶放在穆離淵手心,輕聲說,“你撥撥它的翅膀。”

穆離淵低下頭,用手指撥了下蝴蝶的翅膀。

淡藍的翅膀顫動著,發出一連串清脆的琴音。

“好聽吧?”晚衣說,“兩邊翅膀的聲音不一樣,有好幾種琴音,看你怎麽撥。”

穆離淵忘記哭了,專心致誌研究起蝴蝶來。

“怎麽我沒有。”紀硯看了一會兒,強忍住了從小師弟手裏搶玩具的衝動。

“因為師兄是大人了呀。”晚衣說,“大人不能玩這些的。”

“十二不算大人,二十才行及冠禮呢。”紀硯說,“也給我一個吧。”

“做一個要好久,”晚衣橫琴膝上,“師兄想聽琴音,不如我直接彈好了。”

......

光影交錯,四時變幻,一年又一年。

落雪紛紛在暖風裏融化,林木抽枝展葉,花朵爭相綻放。

春風裏的霞光在銀色的琴弦上跳躍,一曲終了,晚衣收琴站起,身姿亭亭玉立,對身後人道:“師兄不必勸我了,師尊已經同意我下山了。”

“我年紀最大,”紀硯道,“要說下山,也該我先。”

晚衣認真搖頭:“師兄是師尊座下首徒,將來要接管滄瀾門的。”

紀硯聞言,隻笑了笑,不說話。

“師弟,”晚衣走到穆離淵身前,“你要聽師尊的話。”

少年身高竄得快,可在晚衣眼裏仍舊頂著一張稚嫩的臉。

穆離淵點點頭:“師姐放心,我會的。”

師兄弟兩人站在山門前,望著遠去的身影漸漸消失。

“聽師尊的話。”紀硯說,“多練功,少亂跑。”

穆離淵轉過頭,沒由來地說了一句:“師尊要成婚了。”

“成婚就成婚,關你什麽事。”紀硯也轉過頭看他,“你年紀不小了,別總往師娘那裏跑,咱們幾個無所謂,可滄瀾山成百上千弟子修士,讓那些外人看到怎麽想?”

穆離淵很久沒再說話,紀硯站了片刻,轉身要走,忽聽師弟小聲問了句;“師尊喜歡師娘嗎?”

紀硯腳步一停,重新轉回身:“這是什麽問題?師尊和師娘從小一起長大,青梅竹馬,感情深厚,還用問嗎?”

穆離淵垂著眼,聲音低得幾乎喃喃自語:“是啊,師娘那樣好......”

紀硯聞言不走了,圍著自己這個師弟轉了半圈,停在他另一側:“抬頭。”

穆離淵抬起眼。

紀硯拿扇子狠狠抽了一下他肩膀:“你小子想什麽呢?”

“我不是......”穆離淵趕忙解釋,“我不是那個意思,我沒有對師娘......”

紀硯雙手負後捏著扇骨,審視著穆離淵盛滿慌亂的雙眼。

“我知道你在想什麽。”

穆離淵微微怔愣。

“上次你走火入魔的事我幫你瞞下來了,”紀硯卻沒有繼續說這件事,直接換了話題,“以後若要其他人看到,可不會再有人幫你瞞。”

......

遠山白了又青,青了又黃,寒意忽起,春風化作秋雨。

這回來送行的隻剩下穆離淵一個人。

紀硯跪在秋雨裏一天一夜,江月白的院門開了又關,卻沒有留他。

油紙傘在陰雨天留不下影子,傘撐了好一會兒,紀硯才發覺周身沒有雨了。

他回過頭,看到穆離淵站在身後,渾身和他一樣濕。

“傘給自己打吧。”紀硯站起身,沿著山道下行,“校場開了,早些回去練功。”

“師兄為什麽要走。”穆離淵在他身後問。

“賭贏了就留下,賭輸了就走。”紀硯沒停腳步,聲音漸行漸遠,“我輸了。”

“師兄沒有輸。”穆離淵撐著傘站在山道盡頭,微微提高聲音,“是師兄自己放棄了。”

紀硯停下了。

十八峰聯審上他說得信誓旦旦,但他知道穆離淵根本不可能去雪月峰做什麽——朝夕相處的師弟是什麽人品他當然清楚。

可是其他峰主就不一定清楚了。

所有人都懷疑穆離淵心思不純。也當給這小兔崽子一個教訓,有口難辯的事少做。

他賭的不是江月白會不會信。江月白當然不會信。

他賭的是江月白會怎麽選。

可以斥責穆離淵不守規矩,保住他的名聲;也可以不讓穆離淵受半點委屈,讓他做嫉恨汙蔑師弟的小人。

即便逼迫對方做這種選擇很無恥、也很無理取鬧,但他仍然想看看結果。

好給自己一個離開的決心。

“也許你才適合拿劍。”紀硯嗓音暗淡,向後擺了擺手,沒再回頭。

......

秋雨連綿,下了許久。

久到冷風吹林,雨水盡數凍成了寒冰。

推開的屋門處掃進刺骨的寒風,一襲白衣踏著冷霧走近床邊。

穆離淵想要從**撐起身,江月白握住了他的手腕,示意他繼續躺著。

“師尊......”他立刻反握住了江月白的手,握得很緊,“我怕......”

江月白在床邊坐下,輕聲問:“怕什麽?”

“我聽長老們說......說要......”穆離淵顫巍巍地說,“說要把我送去謫仙台受審......要把我千刀萬剮......”

“不會的。”江月白打斷了他的話。

“可是......”穆離淵的身子仍在顫抖,“可是我......”

可是他確實在妖林試煉裏魔性大發,打傷了數不清的別家弟子。他自己的經脈也被魔氣反傷,昏迷了很久,剛醒來就聽聞二十六家已經追上滄瀾山要人。

雖然他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麽會沾染上魔氣,但那些事的確是他做的,他無從辯解,也沒有人會相信他的辯解。

“我不知道該怎麽解釋......”穆離淵喃喃,“他們不會信我的......”

江月白側過身,垂眼看向他:“你不用解釋。”

穆離淵怔愣,抬起眼。

江月白輕聲說:“有我在,誰也傷不了你。”

* * *

* * *

* * *

有江月白在,誰也傷不了他。

這話沒錯。

因為他這輩子,受的所有傷,都隻來自江月白。

長劍穿心的痛、欺騙算計的痛、融化仙海的痛......樁樁件件都刻骨銘心。

每個夢魘纏身的夜,他都要在夢裏將沉溺於仙海的劇痛再經曆一遍、將這一生的愛恨情仇再回味一遍。

睜開眼的時候,撕心裂肺的餘痛還在蔓延,流淌得滿身是血。

愛是傷,恨是傷,想念也是傷。

江月白早已殺死了他無數次。

可他每一次都無法真正死亡解脫,

也許是還要等著江月白的下一次懲罰。

仙海之夜,是他這輩子最痛的一次離別。

徹骨剜心的劇痛,足以成就江月白的斬天之劍。

天門大開之際,他的身軀早已經碎成了殘骨肉屑,可江月白卻站在遙不可及的九天之上。

僅僅一個虛渺的背影,便讓普天之下億萬眾生跪拜崇敬。

門後無盡源泉澆灌人界,萬物複蘇,天地新生。

眾生心中有了新的神明!

神明的名字,叫做,江月白。

而他隻是黑暗地獄裏一隻肮髒的野獸。

被高高在上的神明利用玩弄再丟棄,重新落回地獄。

連想一想神明的名字都不配。

......

噩夢猛然驚醒——

睜眼仍是黑暗。

穆離淵劇烈喘息,緊緊捂住胸口,按下了那些翻滾的餘痛。

他的身體死在了江月白的折磨裏,但魂魄還頑強地活了下來。

又依借天魔血珀生出了新的軀殼。

繼續接受這些痛苦回憶的折磨。

......

“尊上!”黑暗裏響起急促走近的腳步聲,魔侍稟報道,“尊上!那個孩子,他又哭了......”

穆離淵手臂撐在黑玉寶座的扶手,手指遮著眉眼,聞言並沒有起身,隻冷冷說:“那就讓他哭,丟到萬獸窟去,讓他哭個夠。”

“這......”魔侍抬頭,望向高殿之上——黑袍如墨,從寶座上落下,鋪開活物勿近的冰冷。

天魔血珀徹底融合吞沒了絕頂秘寶雪山冰泉,凝結出舉世無雙的神武,讓魔息傍身的魔尊更添幾分寒氣與殺氣。

魔侍不敢再說什麽,猶疑著領命:“是......”

腳步退出,大殿重歸死寂。

流淚的紅燭微晃,仍舊照不亮魔氣深重的星邪宮。

自從斷了仙魔的通界入口,魔界的魔息日漸濃厚,已然重新成了怪物惡獸的天地。

他們是出塵明月。

他們是淵底泥濘。

誰也不用再沾染誰。

......

“你沒聽錯吧?”默蘇站在黑夜的冷風裏,勁風吹亂了她鴉羽麵具上的羽毛,“尊上真的說要把這孩子扔進萬獸窟?”

萬獸窟裏是最窮凶極惡的猛獸,把一個柔弱孩童丟進去,無異於給凶獸投喂食物。

“沒聽錯。”那魔侍低首回答道,“尊上親口說的。”

默蘇轉頭看向還在抹淚的小孩,半晌沉默不語。

數月之前,尊上冒死走過仙界一趟,渾身是血地帶回這個孩子,卻什麽都沒有透露,也沒有任何魔侍魔衛敢過問這個孩子的身份。

但她能猜到。

這是......江月白和那個女人的孩子!

仙界不似凡間,雙修後以靈力孕育滋養出一個孩童不過少頃。

北辰仙君劍開天門,突破三重境界,真正羽化登仙,過天門離塵世,自然無法再帶著孩子。

至於江月白娶的那個女人,更不可能撫養孩子,雖然仙魔兩界早在登仙台那場婚禮沒結束時就斷得徹底,但他們這些魔族還是略聞一二,知道那個女人身中蠱毒命不久矣,就算接去了仙界也活不長,恐怕已經身殞。

玄仙境眾仙人是江月白的朋友,不是親人,也不能長久盡心盡力幫忙照顧孩子。

那還有什麽照看孩子的人選?自然隻剩下他們尊上!

江月白也許早在劍開天門之前就已算好,才會將尊上再次騙去——尊上既然對心上人情根深種忠心不二,肯定也會愛屋及烏,好好將這個求而不得之人的孩子養大。

太,過,分,了!

想到此處,默蘇磨了磨後牙,衝身後魔衛揮了下手:“那就送去萬獸窟!”

......

萬獸窟邪風回**,此起彼伏的淒厲嚎叫在空穀回音不絕。

兩個魔衛將小孩留在了萬獸窟入口,轉身便走。

遠處的惡獸聞到了人肉的氣息,爭先恐後地奔騰而來,腥風撲麵。

最先奔上前的惡獸張開了血盆大口,獠牙上還掛著血淋淋的骨肉殘渣。

小孩嚇得哭也顧不得,連忙手腳並用地想要向後躲。

回頭卻撞上了一片冰冷堅硬。

穆離淵小孩被惡獸咬住的前一刻,將他抱了起來。

成百上千的魔獸見到魔尊親臨,皆不敢再上前,紛紛合了巨口,流著涎水緩慢後退到遠處。

冰冷的黑袍刺痛皮膚,小孩哭著扭動身子想要掙脫。

穆離淵垂下眼睫,沉默地看著懷裏孩童。

良久,低聲說:“你這樣膽小,一點都不像他。”

小孩似乎聽不懂這些話,被禁錮得太緊,急得握拳打麵前人。

穆離淵側臉避了一下,但沒有放開手。

“小圓。”穆離淵在萬獸哀嚎的淒風中低聲自語,“他給你取的這個名字,倒是很隨意。”

這是穆離淵唯一滿意的地方。

江月白最寵愛的人,叫小圓,一個根本沒有用心起的名字——看來江月白給這個孩子的寵愛,也並沒有多麽濃烈。

雖然穆離淵很清楚,自己是在自欺欺人。

江月白給自己青梅竹馬的師妹辦了兩次婚典,一次比一次聲勢浩大、一次比一次萬眾矚目,怎麽會不寵愛他們的孩子。

他原本還猜測,也許小圓隻是江月白新收的徒弟而已。可那撕心裂肺的一夜裏,江月白卻告訴他,小圓是兒子。

穆離淵深吸了口氣。

他被江月白折磨了十幾年,見證了江月白無數風光無限、親眼看江月白迎娶佳人、作為祭品給江月白煉劍、目送江月白斬開天門功成千古、還要留在這片濁世裏為江月白養著他與別的女人的兒子......

他到底是什麽卑微低賤的笑話。

難道江月白認為他會因為那份卑微的愛繼續卑微地接受江月白的一切恩賜與懲罰?難道他沒有死透,就是為了在懲罰的餘溫裏度過所剩無幾的餘生嗎?

江月白憑什麽這樣自信?

就不怕他殺了這個孩子?

* * *

* * *

* * *

穆離淵沒有殺掉小圓。

還給小圓做了一間不染魔氣的人間山水小院。

任何魔族都不準靠近。

他自己到這裏的時候,也會收斂身上的魔氣。

清風流水,日月四季,光陰無聲輪轉而過。他看著小圓坐在他做的秋千上玩耍的時候,恍惚回到了舊年人間。

煙雨迷蒙,似幻似真。

穆離淵靠在廊下,枕著手臂閉上眼。濕雨綿綿,與夢境交錯難分。

從前他做夢隻夢見雪,如今卻總夢見雨。

夢見漫天的雨點從星河墜落,落在起伏的仙海,將那張離他遠去的麵容淋得支離破碎。

又是一場再熟悉不過的、反複折磨懲罰他的夢魘。

隻是這回的懲罰被強行打斷了——

一根小樹枝戳破了泡影般的夢。

穆離淵睜開眼,發覺雨水已經深深浸透了衣衫,衣擺都在向下滴水。垂衣晃動,地上的影子漫開圈圈水滴。

小圓正呆呆站在旁邊看他,手裏拿著一把小樹枝。

“怎麽了。”穆離淵緩了口氣,撐坐起身,看向小圓髒兮兮的臉,伸手擦了他臉上的汙痕,“餓了還是渴了。”

小圓舉起手,晃晃手裏的樹枝。

“要做什麽?”穆離淵接過了樹枝,“彈弓?”

小圓僵硬地搖了搖頭。

“風箏?”穆離淵低頭折斷木枝上的碎刺。

小圓仍然搖頭。

穆離淵手上的動作停住了,看著小孩的眼睛。

那雙眼睛盯著他腰間。

穆離淵沉默了許久,而後撐著膝蓋站起身,拉了小圓的手:“走,去外麵院子裏給你做。”

雨還在下。

屋舍結構雖簡單,但四周山水卻不簡單。

霧氣如泉瀑翻湧,青林翠山隻從濃白裏遠遠透出些淺淡的碧色,好似是連綿化開的軟玉。

穆離淵放下了那些樹枝,拿斧頭砍了根更粗的木頭。

小圓看了看自己撿的樹枝,又看了看麵前的人。

“那些太細了。”穆離淵手裏換了刀,坐在樹下削木枝,“做劍會斷。”

他用刀削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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劍形,再一點點磨出劍刃與劍鋒——不動用法術做劍很慢,但他認為這樣做出的劍才更好。

天色漸晚,山水氤氳覆上淡淡墨色。風吹枝葉晃,打碎落寞的殘陽。

穆離淵垂眸削著木劍,散落的長發為眉眼遮了陰影。

涼風緩緩,他忽然低聲問小圓:“他也給你做過這些嗎。”

小圓不說話。

穆離淵拍了下袖子上沾的木屑,去削另一側,又問:“他在仙界的時候,都陪你和師娘玩過什麽。看過星星嗎,**過秋千嗎。”

小圓從頭到尾隻盯著逐漸成形的木劍,對這些問話沒有絲毫反應。

隻有穆離淵一個人自言自語。

他也並不在意。

有些話本就是說給自己聽的。

“仙界會下雪嗎?”穆離淵手肘撐在膝上,用指腹一點點檢查木劍凹凸不平的地方,“他有沒有給你堆過雪人?”

小圓看他動作緩慢,急得蹦跳。

“他會堆很好看的雪人,小時候,他給我堆過很多樣式的雪人,”穆離淵的語氣和動作依然不慌不忙,“等這裏下了雪,我堆給你看,好不好。”

遠處的夕陽落了,木劍也終於做好了。小圓跑上前要來抓,穆離淵卻抬高了手。

“紮手,小刺還沒磨。”

穆離淵用石子在劍柄上反複摩擦,確認整柄劍都沒有刺手的地方,才將劍交給小圓。

可在交出之後他沒有放手。

小圓呆呆地抬起頭。

“你為什麽要劍。”穆離淵低聲問。

仍然沒有回答。

小圓的魂魄不是真正的人魂,原本是沒有思想也不認人的,穆離淵找遍了天下至寶去養他的魂魄,現在他體內已有一團不成形的虛魂——神識極微弱,隻能理解一些別人的言語動作,卻不會自己表達說話。

這句問話小圓顯然沒聽懂,他滿心隻想拿到這把劍,一隻手奪不過來,就改用兩隻手一起來奪。

穆離淵鬆了手。

小圓如獲至寶!轉身高高舉起劍,用力劈在石頭桌子上!

木頭劍刃上立刻多出了個豁口。

小圓愣了一下,而後坐在地上大哭起來。

穆離淵無奈,彎腰將他抱起來放在腿上,用袖口擦了他臉上的淚:“男兒有淚不輕彈,知不知道,不要動不動就掉眼淚。”

小圓哭得直打嗝,伸手指著地上的劍,又指了指穆離淵剛才砍木頭的樹。

穆離淵明白這是要讓他再做一把,無言良久,低聲說:“劍有什麽好。”

小圓沒有聽懂,也根本沒有聽,哭得更大聲。

夜色彌漫,山水結界的外沿極其輕微地晃動了一下。

穆離淵似乎察覺到了什麽,剛要轉頭,小圓又是一聲撕心裂肺的慘哭,他隻得繼續拍著小圓後背哄。

結界外的默蘇屏息收氣,不敢再動。

過了片刻,她才借著小圓凶狠的哭鬧聲悄悄轉身走離山水結界,快走了幾十步後才敢呼吸——尊上不允許任何魔族靠近這個結界,她每次悄悄來結界外偷看都要隱藏全身的魔息。

山水結界裏的尊上,是完全不同的模樣,一點都不像魔族,像是一個人,一個溫柔有情的人。

陪小圓玩耍、給小圓講故事、哄著小圓睡覺......

她從未見尊上對誰那樣細致體貼過、那樣有求必應過!

江月白要他去看自己的婚禮,已經足夠羞辱。

要他養著自己與其他女人的兒子,已經不僅僅是羞辱,而是殘忍了。

尊上居然都忍了?!

默蘇替他委屈不值——愛一個人,真的需要如此卑微嗎?

結界裏日落月升,穆離淵哄了小圓很久,可小圓壓根不領情。

“這樣,我帶你去找點更有意思的玩。”穆離淵近乎討好地問,“嗯?好不好?”

小圓撇了下嘴。

“真的。”穆離淵站起身,把小圓往上抱了抱,“保證比劍有意思的多。”

......

斜風細雨不誤遊人。

街道的紅燈籠在秋雨裏塗上了一層朦朧,來往行人的熱鬧歡笑變得溫柔,成了一張緩緩鋪開的畫卷。

中秋陰雨,晚間似要無月,但沒人在意。月是次要的,佳節會友才是重要的。

店鋪攤位的燈火煙塵滾滾不熄,長街好似一條棲於霧靄中的遊龍。台榭酒樓燈如晝,不輸皎潔明月色,映得江麵金光粼粼。

人間久別,恍如隔世。

“撥浪鼓!兔子燈!”小販見著帶小孩的遊人便賣力吆喝起來,“娃娃最喜歡,買一個吧!”

“蜜餞!糖人兒!有小猴子小老虎!捎上個吧?”

穆離淵還沒答話,小圓就已經迫不及待地抓過了一個小老虎。他動作一頓,隻好低頭取錢。

“拿不住了。”穆離淵抱著小圓擠出攤鋪林立的長街,朝江邊的望月樓走,安慰著嘟嘴不滿的小圓,“先把這些吃完再買。”

人流都朝著登樓的階梯匯聚,招呼賣票的夥計滿頭大汗笑得燦爛:“節目馬上開始!各位快些樓上去!”

“雅間滿了,隻能委屈您坐堂座。”夥計眼尖,瞅到個氣質不凡的,便把招客的活兒丟給別人,一路殷勤跟上去,“待會兒戲開場了若那些個貴人還沒來,就請您上雅閣去......”

廊下燈影錯落,映得側顏如玉,夥計小跑著跟在穆離淵身側,越發覺得這人不是普通人——逗小孩樂的東西零零碎碎買了幾大包袱,當是個願意花錢的,卻相貌年輕,想必是帶弟弟出來體驗生活的少爺公子哥。

“哪裏的位置都一樣。”穆離淵直接連碎銀帶錢袋一起拋給了他,“不用跟了。”

夥計頭一次還沒獻夠殷勤就得了賞錢,愣在了原地。

穆離淵已經幾步消失在了湧動的人潮裏。

空中陰雲蔽月,望月樓上觀月不成,便用更有趣的吸引遊客。

大堂燈火通明,觀眾或坐或立,喧囂卻不奢靡,是樸素的人間煙火。

雜耍一個接著一個,翻跟鬥、傀儡戲、踢瓶弄碗,觀眾鼓掌叫好不斷。

然而不論周圍如何熱鬧,小圓都不為所動,隻大口咬著手裏的糖人。糖人咬完了,又去油紙包裏抓蜜餞。蜜餞三兩口塞完,又揪著穆離淵的袖口要他給自己剝糖炒栗子。

“你怎麽這麽能吃?”穆離淵滿身都是小圓吃掉下來的食物殘渣,他換了個手抱小圓,另隻手單手拇指扣開了栗子殼。

小圓一把抓過,連皮帶仁一起塞進了嘴裏。

穆離淵看著小圓的臉頰用力一鼓一鼓,伸手掐住臉捏圓了他的嘴,準備把栗子殼拽出來,整個大堂忽然安靜——

堂下的燭燈暗了幾盞,台上的燈燭卻亮了幾盞。

桌椅醒木擺好,一個白須老者手拿折扇出現在了桌後。

“聽說是專從懸鑒閣請來的講古先生......”

“那位有脾氣的?”

“噓!噓!底下不靜,人不開講。”

人們都漸漸停止了喧嘩吵鬧,寂靜的大堂裏隻剩下小圓大力咬栗子殼的“嘎嘣”聲。

所有人的目光都匯集到了兩人身上。

穆離淵抱著小圓出了大堂。

驚堂木在他們身後遠處高聲一拍,拉開狂濤駭浪的傳奇故事......

望月樓下浩渺煙江,細雨微波正泛舟,燈籠映水,絲竹餘音如雲漫延。

“吃吧。”穆離淵把小圓放在欄杆上,右手圈住他,左手從油紙包裏拿點心,“這回沒人打擾你吃了。”

點心形狀精致,奈何小圓暴殄天物,一口吞了進去!心滿意足地晃了晃身子。

穆離淵連忙攬住他,生怕他掉進江裏去,無奈笑道:“就那麽好吃嗎?”

小圓用力點頭,嘴邊掛著的殘渣又掉了穆離淵一身。

穆離淵笑著看了小圓片刻,唇角的弧度又無聲漸落。

身後滿堂聽眾連連驚歎昔年故事的波瀾壯闊,遠江船上的婉轉琴樂又在吟唱今夕平淡人間。一動一靜,不遠不近,如此夜秋意一樣恰到好處。

也許隻有這樣站在故事外,故事才好聽。

飛簷不遮斜雨,穆離淵椅欄望向夜空,晚雲隱隱透出月光,卻唯獨不見月。

“......那夜一把巨碩之劍刺開天空,蒼穹九霄從中崩裂,熾火流金湧入山海!人間極晝整整三月!無盡源泉翻湧而降,奔騰靈息開群山填溝壑!天地新生!”

說書人手中折扇猛然一合,聲響猶如淩空抽裂疾風的劍鳴。

滿堂喝彩。

“劍開天門”的傳奇故事已經在人間流傳了數十年,但人們依舊百聽不厭。

街頭巷尾的每一場激**起伏的講述,都能把人拉進那個不曾親曆過的奇景之下。

“十年磨一劍,其中苦楚無人知,逆天而為要遭天譴,蒼穹之下地脈靈泉湧,九霄之上卻雷電齊鳴狂轟亂炸!天降劫罰,要誅殺斬開天門之人!”

滿堂聽者皆一齊凝神屏氣。

“劍氣淩霄,北辰仙君的劍自然所向披靡!衝破天道枷鎖之後,自此永世長生,萬古逍遙遊!”

眾人又一同鬆了口氣。

堂外忽然有人高喊:“雨停了!月亮出來啦!”

雲開霧散,圓月高懸。人們紛紛湧上望月樓頂層。

方才激**傳奇意猶未盡,此刻良辰美景浣滌凡心。風卷殘雨去,天清如澈潭,一盞盞明亮的小燈船被點燃,緩緩飄進水中。雲上有月,水下點點星,遙遙相映。

望月燃燈,暢飲桂花酒,雨晴後的中秋之夜重新明亮歡鬧。

霽空廣闊無垠,對故事餘味無窮的孩童們手指明月:“天門就在那裏嗎?”

“當然不在。”大人們說,“那是月亮。”

“那天門在哪裏呢?”孩童們追問。

“在過去。”高坐堂上的講古先生也下了堂,憑欄望月,“天門要用寶劍斬開,門開時間不過刹那,隻有飛仙之人和他的劍,能過天門。”

“那這些水!”孩童簇擁著老先生,指著樓下無邊江潮,“都是從天上來的嗎?”

“算是吧。”老人見到如此明亮的滿月,難得和藹一笑,捋著胡須,“無盡源泉自天門後而降,澆灌靈脈枯竭的人間,江河湖海皆為新生。”

“那我們下去玩水!就算摸著天上神仙啦!”孩童們聽得一知半解,成群結隊從樓梯奔下,“走呀!燃燈去!”

江邊升起巨大的燈籠,每個燈籠上都有金色的字,連成一行“佳節月又圓”。

小圓似乎認出了自己的那個“圓”字,也跟著孩子們一起跑到了江邊。然而他動作不協調又不會說話,站在人群裏一副手足無措的可憐樣。

穆離淵不放心,怕他一頭栽進水裏去,隻得跟著,和小孩子們一起擠在岸邊,顯得鶴立雞群。

“大哥哥。”隻到他膝蓋的小孩們都仰起頭看他,“這是你的傻弟弟嗎?”

“不不!”小孩們見他那般高,肯定是大人了,又急忙改口,“這是你的傻兒子嗎?”

穆離淵本來還幫著周圍的小孩放船燈,聽了這話,直接鬆手讓船燈沉進水底了。

小孩們都嘰哇亂叫地去撈船燈,穆離淵提起小圓便走。

小圓手腳並用想要從他懷裏掙脫,穆離淵將他牢牢抱緊:“說你傻呢,還去和他們玩?真傻嗎。”

小圓愣了愣,沒聽懂話但聽懂了語氣,眼睛裏的光芒暗淡了一下。

“吃那麽多也不見長。”穆離淵微微歎了口氣,“你什麽時候才能長大?嗯?”

別的小孩一年長一歲,小圓十年也不見長一歲。

春去秋來十年複十年,連山水結界裏的長青樹都生老病死,小圓還是當初第一次見時的樣子。

穆離淵最開始的時候想著,要把這討厭的孩子早點養大放走。可後來又想,永遠長不大的小圓也挺好的,這樣他就永遠斷不掉和江月白之間這僅剩一點的羈絆。

沿街的小吃鋪子收攤了不少,小圓又瞅中了賣奇巧玩具的鋪子,手腳蠕動,不老實地伸長了脖子。

抱著小圓走一天,比提著一把玄鐵重劍走一天還要累。劍再沉,起碼老老實實不會動,然而小圓時時刻刻都在動,一路就沒有消停時候,不是一巴掌拍在他臉上就是一腳蹬在他胸口。

穆離淵起初根本受不了這樣一個鬧騰的小東西,但日子久了,已經被磨得沒了脾氣,小圓再怎麽過分他都不會再動怒了,隻覺得疲憊。

帶一個孩子就已經太累了,不知道帶三個是什麽感覺......

“孩子喜歡就給孩子買一個吧!”突然響起的聲音打斷了穆離淵的出神,“這鎖裏有鈴鐺,一走一響的,好聽又好玩。”

穆離淵轉過頭,看到自己懷裏的小圓不知什麽時候揪了一個人家攤位上的銀鎖。

穆離淵看了一眼那鎖上的刻字,低聲說:“放回去。”

小圓抓得更緊了。

“這鎖寓意很好的!”老板見生意還有戲,連忙賣力推薦起自己的東西,“正麵刻著畫兒,背麵還有字兒,‘長命百歲’,孩子戴上就能長命百歲......”

長命百歲鎖,似乎每個小孩年幼時都有這樣一個長命鎖。

穆離淵曾經也有一個,江月白為他戴的時候,也說過他會長命百歲。

長,命,百,歲......

他在心裏默默念了一遍這四個字。

陳舊的記憶忽然從心底翻湧而起——

仙海分別那夜,江月白對他說“還記得我曾經的話嗎......”

他不記得、也沒有聽清後麵的內容。

海浪起伏,鮮血四溢,他隻看到模糊不清的唇動:

我的淵兒,一定會長命百歲。

......是這句嗎?!

老板看著買家臉色越來越陰沉,急忙收住話音,不敢繼續說了。

哪裏說錯了嗎?也沒有啊。這不都是好聽話嗎?

正在此時,小圓毫不見外地把銀鎖放進嘴裏咬了個坑,眼見著要黃了的生意一下子死而複生了。

穆離淵又一次不得不付錢。

現下不僅是包袱,連儲物囊都塞滿了。小圓見一個愛一個,來的時候把沿街攤位吃了個遍,走的時候又買了個遍......

仍然沒有要停的架勢。

遠處攤位在賣木具機巧,孩童們嘰嘰喳喳圍著攤鋪販子,小圓兩眼重新放光,直接從穆離淵懷裏蹦了下去。

“這把是碧滔長清......”小販向孩子們介紹著木劍木弓,“這把是鎖雲震空......”

“這個!這個是什麽呀?”

“哎!別亂碰!”小販攔著孩子們去碰架子上的木盒,“這是秦藥師的鳶尾毒粉,噴到人臉上要辣得流眼淚的......”

“哪一把是北辰仙君的劍哇?”

“在這兒......”

小販在孩童們的歡呼雀躍中打開了珍藏的木匣:裏麵並排放著三把劍,每把都做工精致,劍柄還鑲著寶石,劍鋒用顏料塗了點金色,好像真的有劍光在閃。

孩子們個個看得熱血沸騰,拽著大人們的袖子喊:“我要!要這個!”

“北辰仙君的劍一共三把。”小販說,“買的話要一起買。”

小圓不會說話,用一手拉著穆離淵,一手指著那三把劍,目光分外堅定。

周圍的大人都在無奈掏錢袋,小圓盯著穆離淵的目光更加憤怒了。

三把一套,轉眼之間就賣了十來套——講古先生每晚都要用劍開天門的故事做說書的結尾,攤鋪小販也每晚都靠北辰仙君的三把劍賺得盆滿缽滿。

其餘孩子們都心滿意足地抱著劍離去,小圓幾乎要憋出眼淚了。

沒人擠了,穆離淵終於近距離看到了匣子裏的木劍,他低頭拿起一把,問道:“這三把都是什麽劍。”

“這把是風雪夜歸,這把是天機劍。”三把木劍大同小異,小販卻介紹得頭頭是道,“最後這把是‘雲開見月明’!”

“前兩把我聽說過。”穆離淵嗓音微有低沉,“雲開見月明是什麽。”

“斬開天門的那把劍啊!”小販回答。

穆離淵把劍在手裏翻了個麵:“你怎麽知道它叫這個名字?”

“天門開時,陰雲驟散,靈息如月落,可不就是‘雲開見月明’嗎?”小販見他表情不對,像是個不好糊弄的,隻好又解釋道,“大家都是這麽傳的,久而久之也就這麽叫了,要說真名字,咱們也沒處知道不是......”

穆離淵移開拇指,露出劍柄上金粉寫的兩個字——“見月”。

無處見月,卻無處不見月。

他躲著那個名字,可那個名字於這世間無處不在。

穆離淵垂眸看著這兩個字,良久,終於回應了在腿邊哭鬧的小圓:“買了。”

......

夜深風寂寥,街道上行人漸少。

穆離淵抱著小圓走在殘雨未幹的石板路上。

小圓抱著花裏胡哨的三把劍愛不釋手。

“我想做北辰仙君。”小圓忽然說。

穆離淵腳步猛地一停。

小圓從沒有說過完整的話,也不怎麽能聽得懂話,沒想到多年來說出的第一句流暢完整的話,竟是這樣一句。

沉默了很久,穆離淵才開口:“你知道他是什麽人嗎。”

小圓點頭,指了指天上:“仙人。”

又是良久的沉默。

穆離淵重新邁步:“別做他。”

冷風愈發冷,濕濕涼涼的,似乎又送來了雨。

月光不見,隻剩巷子裏幾點昏暗的燈籠照亮前路。

小圓是江月白留給他的,可他這麽多年來從未在小圓麵前提起過“江月白”這三個字。

今日小圓忽然想要劍,他便帶他來人間的紅塵鬧市找些其他樂趣,好讓他忘掉劍,誰知小圓竟聽懂了“劍開天門”。

“故事都是假的,不能信。”穆離淵在雨裏說,“回家睡一覺,把今天聽到的都忘了,知道嗎。”

折騰了一天回來,穆離淵給小圓洗澡換衣服,好容易把他塞進被子裏,小圓卻一直睜著眼睛。

“哥、哥?”小圓皺著眉頭思索,而後指指他,停頓一下,又戳了戳自己,字音僵硬磕巴,“兒、子?”

穆離淵在床邊坐了下來。

他知道小圓是在問他們之間的關係。

今晚那些孩子們也問過一樣的問題,問他們是兄弟還是父子。

“都不是。”穆離淵回答。

小圓似乎聽懂了,眼底浮現出一抹擔憂害怕——既然什麽關係都沒有,他也許哪天就被丟掉了。

“我們的關係比那些還要堅固。”穆離淵微微傾身,輕聲說,“不會丟掉小圓的。”

小圓開心了,揮舞著手臂,指著新買的木劍。

穆離淵將那三把劍遞給他。

小圓抱緊劍,滿足地合上了眼。

秋雨連綿不停,水滴墜在窗沿,滴滴答答,伴人入眠。

小圓睡得不老實,沒一會兒就蹬了被子,還扯開了胸口的衣服。穆離淵起身去替他係好了衣服,又重新蓋上被子。

屋內燭火熄滅,隻剩屋外廊下燈籠的光透過窗照進來,照得**幽光一閃一閃——小圓牢牢攥著劍柄尾端的假寶石,脖子上掛的真寶石卻被甩得很遠,

穆離淵彎腰整了整小圓脖子上扭了幾圈的紅繩,手指托起了紅繩上墜著的那塊深藍寶石。

寶石是玄天仙境裏墜落的星星。

江月白送給他的。

也許他的餘生,就注定隻配守著江月白的一點施舍度過。

穆離淵將微涼的寶石握在手心裏暖了一下,塞進小圓的衣服裏,伸手捏了下小圓的側臉,無聲地說:“好好長大吧。”

小圓哼唧了一聲,翻身轉到另一邊睡了。

【作者有話說】

正文結尾卷。

*本章每段劇情之間時間跨度很大,會穿插回憶和夢境。

如夢似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