結束這短暫一生

濃烈的魔息黑霧在穆離淵掌心聚集繚繞, 幻化出了凶利的刀鋒形狀。

他高高揚起手,而後用盡全力向著身下人砸去!

滿地的紅色迸濺而起,又紛紛****飄墜。

刀鋒穿過了江月白的發絲, 刺透他散亂的白衣,深深紮進了紫藤樹的樹根!

四周的花瓣隨風翻舞, 又有更多的花瓣從樹枝飛落。

落在江月白湧血的唇上。

唇線微彎的弧度仍在。

江月白在方才的強烈殺意中沒有躲, 連臉都沒有偏一絲一毫,鋒刃擦著他的頸側而過, 他的笑意甚至還在魔霧裏深了幾分。

穆離淵呼吸沉重而急促,俯身揪住了江月白的頭發, 低下頭凶狠地吻了他。

把唇上那片花瓣咬成了碎屑。

血味的花滑過唇齒喉嗓, 一路滑進經脈髒腑。

是江月白的味道。

他這一生求不得所望,但起碼在這一刻, 江月白是隻屬於他的。

脖頸處的窒息感消散, 可口鼻處傳來更強烈的窒息。

體內還有猛烈的魔氣在來回衝撞。

江月白感覺自己到了疼痛的頂點, 鹹澀的血源源不斷從喉中往外湧......

但又被吻得點滴不剩。

穆離淵再次抬頭時, 雙唇是鮮紅的, 好似夜色裏一顆耀眼的寶石。

江月白喘了口氣, 緩緩抬手,拿手背蹭了穆離淵側臉混著血的汗, 問了三個字:

“累不累。”

穆離淵眼角的淚痕還沒有幹。

可江月白又再次對他微微笑了起來。

“你為什麽從來不痛......”穆離淵嗓音沙啞。

他的手按在江月白的心口, 感受到了極度平穩的心跳。

不論他如何瘋狂, 江月白總是這樣無動於衷。

他不能讓江月白愛他,居然也不能讓江月白痛。

何其失敗。

“因為這不是報複, 我為什麽要痛。”江月白的語調和他的心跳一樣輕緩。

“不是嗎。”穆離淵咬牙說。

話音落時, 江月白身體的搖晃猛然激烈了一下, 後腦撞在了紫藤花樹上, 在周身又下了一場花雨。

江月白疼得吸了口氣,又緩緩地歎氣,笑道:“小瘋子。”

遠方海潮浪湧送來鹹濕氣,近處衣衫摩擦花草,旋轉的風裏彌漫開草葉被揉碎的澀味,和苦澀的淚水一個味。

穆離淵將魔霧匯聚成的長刀從江月白頸側拔了出來,捏碎在了掌心,破裂的魔氣散做暗紅色的火星,隨著他的血一起迸濺。

“師尊的劍都需要什麽。”穆離淵垂望著江月白的眼睛,“愛、恨,還有什麽。”

“靈息。”

“愛恨滋養劍心,靈息滋養劍身,缺一不可。”江月白的眸色從迷蒙變得微冷——他每說到劍的時候,神情便會比平時更加認真冷靜。

“要多少。”穆離淵問。

“當然越多越好。”江月白說。

“死生之花夠嗎,裏麵有整個靈海的靈息。”穆離淵收了渾身的魔氣,嗓音也漸漸暗淡,“用它來煉這把劍吧。”

死生之花被取出,他便活不了,也許死前的劇痛還能養成劍心,一舉多得。

玄天仙境的仙海是仙界靈息最充沛的地方,死生之花是匯集了凡間靈海靈息的珍寶......今夜良辰用來煉劍,再合適不過。

風雪花月的幻境開始消散,遠處仙海的水逐漸升漲,漫過草地、漫到兩人身下的花海。

衝散了穆離淵方才凝聚到極點的怒恨與殺氣。

按理說,他當然應當恨江月白的——對方拿著他的真心當墊腳石來回踐踏,讓他去看他的風光無限的婚禮、帶他去看他那個叫小圓的孩子......

還要在他死前殘忍地告訴他這些玩弄真心的細節。

這已經到了殘忍的極致。

可他仍然做不到真的恨江月白,或者說,隻能恨一刻。

不能再多了。再多一點他都要後悔難過。

這可是他的心上人。

他的心被江月白狠狠踩在地上碾碎、再掂起來看它流血,折騰得不像樣子,可也偏偏隻有想著江月白的時候才能愈合幾分。

他方才痛恨到想要與這個人同歸於盡,此刻卻又覺得,能一直這樣安靜地抱著江月白就好了。

他的確是個瘋子。

他這顆心不給江月白,還能給誰呢。

“師尊......”穆離淵聞著江月白發絲間的冷冽淡香,埋在白衣裏的聲音有些悶啞模糊,模糊得幾乎聽不見,“師尊以後還會想起我麽......”

飛升成仙長生無盡,他不過對方千萬年生命裏的滄海一粟,也許很快就忘記了。

“當然會。”江月白的嗓音貼著他耳側,緩緩說,“淵兒是最特別的人。”

“是嗎。”穆離淵笑了笑,撐起身子,垂眸看著江月白的臉,近在咫尺,他依然看得戀戀不舍,“那就夠了。”

給江月白煉劍有什麽不好。

這世上眾生千萬,江月白隻選了他做這個煉劍的祭品,這是旁人都沒有的待遇,獨一無二。

這世上有誰像他一樣愛江月白愛到癲狂?有誰能像他一樣被江月白折磨得恨到發瘋?

這樣濃烈的感情,除了他,沒人能有。

穆離淵滿臉是淚地笑著自己心裏的荒唐念頭——

若是江月白當年選了別人,如今他恐怕還要豔羨嫉恨那個人。

還好是他。

穆離淵俯身去吻,吻得很深。

江月白微微仰臉,很自然地接受了他的吻。

仿佛他們真的是一對相愛至濃的戀人。

穆離淵曾經想,如果有下輩子,他想做守著月的遠星、做吹過滄瀾山的風、做能落在江月白指尖的紫藤花瓣......

他靠著虛無縹緲的幻想度過了許多漫漫長夜。

可如今卻這些幻想都被一句“沒有下輩子”徹底打碎了。

但他並不覺得有多傷心。

既然沒有下輩子,那就用這輩子換江月白一個開心吧,也值得了。

夜海潮生,逐漸上漫的仙海徹底淹沒了花與樹。雲水間風月飄搖,混了血味的花香更加嫵媚。

江月白的味道太迷人了,穆離淵還沒有離開對方溫熱的身體就已然覺得意猶未盡的不足。

他吻得氣息錯亂,和海麵上鋪滿的花瓣一樣浮沉。

仙氣腐蝕魔體,穆離淵看到自己的皮膚血肉在一點點融化,變作了漂散的碎花——這樣緩緩剝去活|體外皮露出死生之花的死法,很慢、也很痛。

但他卻很喜歡。

因為他還能多抱一會兒江月白。

濕滑的血水在相貼的皮膚間流淌,過於濃鬱的血腥衝散了清淺的花香。穆離淵掌心全是鮮血,沾濕的白衣從他手中滑走。

海浪翻騰,他體力不支,被撲麵的仙水淋了一臉,鮮血橫流。

江月白一把拉住了他,將他攬回了懷裏。

“別睡著了。”江月白翻身在上,低頭說,“夜還沒過完。”

穆離淵笑了笑,在搖晃的海浪裏輕聲承諾:“不會睡著的。”

仙水直接浸泡身體,遠比仙風拂過要疼痛得多,況且他也不敢睡——睡過去了就不痛了,就沒有能給江月白煉劍的痛和恨了。

可他又真的很想睡。

從前江月白抱他時,他總是裝睡,這次卻是真的撐不住了。

月光照亮了浩闊的海麵,那些起伏的浪盡數披上了淡紅色的血。

“師尊......我......”穆離淵沒有在方才真相揭開的時候感到劇痛,卻在這分別的一刻感到了極端劇烈的心痛,“我好......”

艱難的“痛”字剛說出口,江月白便立刻吻住了他。

“不會痛了,很快就不痛了。”

“從今往後,淵兒再也不會痛了......”

劍心激烈地翻騰,揚起萬丈金光,夜色中風聲水聲疊起,讓耳邊的低語呢喃變得模糊:“淵兒會去到想去的地方、看到各種各樣好看的風景、做各種各樣想做的事情......”

穆離淵知道江月白在盡力描述美好的死後極樂安慰他,可他仍然覺得難過——他與心上人分別了那麽多次,這一次最肝腸寸斷。

江月白的手指殘忍地穿過他的丹府經絡,握住了沾滿鮮血的花枝。

他傷痕遍布的身體霎時間洶湧崩血,就要四分五裂,麵部撕裂的傷口讓他眼淚不受控製地向下滑。他每流一道,江月白就吻一道。

“還記得我曾經說過的話麽......”

江月白在結束最後一個吻的時候放開了手。

穆離淵感到破碎的身體緩緩沉進冰冷的仙海,他隔著晃**的水波,看著他魂牽夢念的人影模糊遠去。

什麽話。

他想不起來,也聽不到了。

深海的空蒙死寂瞬間包裹了他,將這短暫一生的愛恨都淹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