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要做誰的王後?”

寶石王座在水流觸手的包裹拖拽下奇異地伸長延展, 變為了景馳方才形容的雙人王座。

怪物在交纏的吻裏傾身壓住了江月白:“你要做誰的王後?”

江月白被壓得徹底躺倒在了王座裏。

散亂的長發流淌著汗水,喘息起伏間彌漫著溫度火熱的潮濕霧氣。

“說啊,”怪物一邊吻一邊逼問, “回答我。”

江月白在吻裏微喘著,幾個字說得有些心不在焉:“記不清了......”

“是啊, 情人太多了, 記不清了。”怪物盯著江月白淡漠的眼睛,“欺騙別人的感情, 似乎讓你很愉悅。”

說話時怪物的水流之身一點點凝固,逐漸聚集成了高大的人形——先是金色的長發, 而後是綠色的眼睛......

仿佛一尊無色的雕塑被一寸寸塗上了顏色、賦予了生命。

那是一雙奇特的眼睛。

透徹又深邃, 有水流般的波紋,又有金屬般剛硬的折射光澤。

看到那雙綠寶石一樣的眼睛, 穆離淵瞬間想明白了讓他心寒的真相:

也許他們這些“情人”, 全都是與“愛人”有幾分相似的替代品罷了。

“不怕真魂受損......”江月白嗓音裏殘留著被迫接吻的沙啞, 像一句很曖|昧的輕語, “你可以繼續在這裏耽擱......”

男子墊在江月白後頸的手臂猛地收緊了!似乎是被這句威脅激怒了, 要狠狠掐住身下人脖頸——

可這凶狠的動作, 最後卻是一個狠狠把人攬進懷裏的擁抱。

“仁慈的醫者,”男子緊緊貼著江月白, 低聲說, “我為你受的傷, 不親自為我醫治一下嗎。”

江月白沒有立刻回答。

神殿在這一瞬間極度安靜。

隻有穆離淵手握的長刀將地板紮出裂紋的聲響。

他早已用長刀斬斷了自己身上的束縛,可仍然一直站在原地沒有上前。

江月白在壓迫的擁抱裏艱難側過頭, 看向了穆離淵。

“小草......”江月白先輕聲喊了他的昵稱, 而後才很溫和地吩咐, “你幫我找些水來, 太熱了......我被燙得口渴......”

這道沙啞的嗓音如同鋒刃參差不齊的刀片,

每個字都在刮磨穆離淵的心。

穆離淵滾動著喉結,沉默了很久,才緩慢地後退了一步:“好......我去給主人找......”

那些纏繞著江月白水流觸手的確是火熱的,穆離淵甚至能看到它們蒸騰出的熱氣——

隨著他後退的步子,漸漸將江月白淹沒在危險的霧靄裏。

退到神殿門口時,穆離淵才轉過身,凝聚魔息揚手一刀!斬斷了周圍侍從身上無形的束縛。

鎖鏈是透明無色無形的,判斷它們纏著哪裏全憑感覺。

刀氣劃開無形鎖鏈的同時也將侍從們的手臂劃出了傷痕。

隻是他們剛出聲哀嚎喊痛,就被穆離淵陰沉的嗓音打斷了:“你們都出去。”

侍從們全都驚惶失措。

他們看看神殿深處詭異的場景,又看看近處人陰鬱的臉色。

最後都跟在穆離淵身後出了神殿。

“守好神殿的大門,不準任何人進。”穆離淵說,“做不到,就不用活著了。”

穆離淵交代完,轉身沿著長階向下走。

以往江月白與旁人做什麽事要他離開,他都是憤悶委屈的,滿心不情願。

唯獨這次是自覺自願的。

走下神殿長階時甚至有一種麻木的平靜。

吃醋委屈是因為覺得自己還有為之難受的資格。

平靜是因為自己沒資格了。

以前他很清楚,江月白回應給那些人的愛隻是給乞討之人的施舍,施舍是冷漠的、沒有任何感情的,

不過是縱容一次觸碰、賞賜一個吻......

但這次江月白給那人的並不是施舍。

那不是自上而下的眼神。

他回想起曾經天道說的“更高層級的世界”。

他貧瘠的思想想不出那是怎樣精彩繁華的世界,但他知道也許那個世界裏的人,才是可以與江月白平起平坐的人,可以讓江月白平等相待的人——能真正被江月白看做“人”的人。

而這個世界的他們隻是江月白俯視的、消遣玩樂的花草螻蟻。

那是根本無法逾越的可怖鴻溝。

大漠的夜晚寒冷。

數千人還被無形的繩索束縛著,僵立在神殿下。

從高處看去,像一排排任由巨人擺布的玩具。

穆離淵停在頭狼身前。

景馳因為想要掙脫束縛用力到目眥欲裂,眼底充了血。

穆離淵揮刀斬斷了他身上的繩索!這一刀很猛,砍到了景馳的肩膀,景馳肩頭頓時血流如注。

“你......”景馳捂住傷口,沒空糾結這一刀是不是公報私仇,當即就要往神殿去。

“別進神殿。”穆離淵一把握住了他的手臂。

“為什麽?”景馳轉過頭,怒吼道,“你主人被怪物劫持!你不去保護嗎!”

“那不是怪物,”穆離淵說得很緩慢,“那是主人的愛人。”

景馳愣住了。

那個隻從江月白的描述裏聽到就能感到十足威脅感的敵人,此刻突如其來地到了眼前——像一根疾馳而來的利箭!把幻夢紮破成了泡影。

不見棺材是不會掉淚的,從前他們都默契地懷著“那人來不到此處”或者“那人是個短命鬼,陪不了江月白多久”的自私念頭,可現在那個人宣告主權般降臨,要把他們卑鄙偷來的一點歡愉全都奪走。

氣氛寂靜得隻能聽到景馳沉重的喘氣聲。

沉默片刻,景馳問道:“那人要帶他離開嗎?”

“也許吧。”穆離淵鬆開了景馳,垂眼收刀回鞘。

景馳盯著穆離淵平靜的表情,極為不解:“你就這樣甘心?!”

“狼王殿下不是要去沙漠之眼尋找明珠嗎。”穆離淵抬起眼,望向遠方,啞聲說,“去找吧......那是主人要給愛人準備的成婚禮物。”

景馳凶悍的麵部肌肉**著,似乎在狠狠地咬牙:“那我為什麽還要去找!”

“多找到幾樣能討主人歡心的東西,”穆離淵停頓一下,緩緩說,“也許還能讓主人在這個世界多停留幾天。”

......

沙漠幹旱,最近的水源也要走上幾十裏,神殿附近有用木桶積蓄的雨水,但穆離淵覺得那些雨水太髒了。

他簡單處理了一下胳膊被透明繩索勒出的血口,而後去了一趟遠處的蒼寧河,取到了清澈甘甜的水。

回到神殿時,長夜已經過半。

原本明亮的月有些暗淡了,似乎是受到了方才的風暴肆虐,變成薄薄淺淺的一片,虛弱地掛在天邊。

神殿四周強大的威壓散去了,晚風寒冷幹淨。

穆離淵知道那個怪物已經離開了。

他在外麵提前把水換了個幹淨的水囊裝好,才登上長階走進神殿——

昏暗的月光從露天穹頂落下,照亮了殿內彌漫著的濕霧。

霧氣有溫度,和體溫一樣溫熱,每走近一步就被更潮濕的氣息包裹——這種氣息是極度曖|昧墮落的,在滿殿聖潔的斷壁殘垣裏顯出更加放肆的墮落。

穆離淵一路緩步向裏,目光所及狼藉遍地。

桌椅翻倒、掛畫掉落、紗幔斷裂......

整座神殿仿佛被一張巨口當做食物殘忍地嚼碎了。

狼王的寶座是用整塊堅固的晶石鑄成的。

可此刻連最堅硬無比的金剛寶石都綻開了裂紋。

江月白橫躺在寶座,腿彎搭在一側的扶手,後頸仰枕著另一側的扶手。

盛典的隆重衣裝被撕扯得沒剩多少,衣衫碎屑散落得遍地都是。江月白身上隻有一層從穹頂墜落的破碎紗幔,蜿蜒纏繞,順著腰側和腿彎的弧度垂落。

周圍的霧氣是暖的,可穆離淵卻渾身都冷得發抖。

心髒早就不會跳了,被凍成冰塊又裂成碎片,流得滿胸腔都是血。

他緩慢地在寶座邊跪下,脫了自己的外袍想給江月白蓋上,但手抖得太劇烈,還沒有碰到江月白的身體外袍就滑落了。

氤氳的霧氣被衣衫落地揚起的風吹得微微飄散開,好似畫卷表麵的風霜斑駁褪去了,露出了清晰又震人心弦的顏色。

薄紗隻遮住了很少地方,其餘裸|露的皮膚上布滿了曖|昧的印記,在江月白略顯隨意的躺姿裏被拉成更加曖|昧的形狀,仿佛在隨著身體的線條意猶未盡地生長,囂張地向看到的人展示——即便留下它們的人已經離開了,它們依然會在這具身體裏生根,彰示著占有的意味。

“主人......”穆離淵極輕地開口,出了聲才發覺自己的嗓音啞得可怕,“我回來了......”

他低頭拔下水囊的蓋子,把水小心翼翼倒進一個小杯子裏。

“我找來了幹淨的水......”穆離淵的嗓子幾乎快要發不出聲音,每個字都是用盡全力才摩擦出來的,“很好喝......我嚐過了,是甜的......”

安靜了許久,江月白才微微側過頭,睜開了眼睛。

江月白臉側的長發是濕的,眉睫也都是濕的,睜眼的動作做得很慢,似乎費了很大力氣。

江月白的眸底也是濕的,含著晃動的水霧。

移動目光時甚至從眼尾滑出了一道水痕。

“辛苦了......”江月白輕聲說。

說話的時候江月白滿身旖旎的顏色都流動了起來,紅腫的唇角像是蒼白皮膚上一抹豔麗的脂粉,在江月白清冷的氣質裏格格不入得驚心動魄。

頸側染著紅痕,抬起的手腕也繞著幾圈紅痕——仿佛一段雪色的花枝被惡意地揉紅染髒了。

可江月白的神色是從容慵懶的,反倒像是一朵花主動躺在了一汪濃烈的酒裏,在享受著這場奢靡無比的放縱醉意。

穆離淵見過江月白每一種模樣,但還從未見過這樣的江月白。

這樣柔軟易碎,甚至萎靡。

以前他麵前的江月白,不論在如何瘋狂的時刻,眸色也總是冷漠平靜的,從不會出現這樣意亂神迷的水霧。

此時這幅場景,是曾經的他一輩子也不可能見到的。

江月白那個強大又完美的愛人,也是他一輩子都沒法比得上的。

“他走了嗎。”穆離淵問。

江月白淡淡點了下頭。

“他還要再來的,是嗎。”穆離淵問。

江月白說:“別怕,下次不會讓他傷到你們了。”

這句話聽得穆離淵心口擰了一下。

“主人,喝水吧......”穆離淵把杯子遞到江月白手邊。

江月白卻沒有接,伸出的手與他的手相擦而過——

摸了他的臉。

江月白嗓音很輕很緩:“怎麽流血了。”

穆離淵微微怔愣,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什麽時候流的血——這點小傷比起心裏的痛苦太不值一提了,心脈的疼痛太強烈,把其他地方的痛都蓋過了。

“蒼寧河的風沙太大了......”穆離淵啞聲說,“劃破了。”

“傻孩子,”江月白垂下眼睫看他,微彎的唇角似乎是一個無奈的笑,“誰讓你去那麽遠的地方了。”

“我......”穆離淵說不出話,原本壓抑了許久的難過莫名全翻湧了上來,他不敢對視江月白這樣溫柔的眼神,看得他喉中酸澀,想要流淚。

他慌張地低頭躲避著江月白的目光,想要找些別的事做,手忙腳亂地用杯子裏的水把手帕澆濕,站起身,磕磕絆絆地說:“我幫、幫主人擦......擦身子吧......”

他不想看著別人的印記留在江月白的身體。

可有些東西是怎麽擦都擦不幹淨的。

比方胸口的吻跡、腰間的指印、還有順著腿留下的液痕......

穆離淵強撐的心牆在親眼看到這個的一刻徹底崩裂倒塌了!

眼淚從酸澀的眼眶裏一滴滴掉了下來。

他咬著牙忍,可藏不住身體的劇烈顫抖。

水杯翻落,裏麵的水灑了江月白一身。

“你怎麽了。”江月白輕聲問。

穆離淵說不出話,也不敢抬頭,胸口的劇痛順著經脈蔓延了全身,他渾身痛得發麻發軟,實在支撐不住了,失去力氣般緩慢地向下跪倒,把臉埋在江月白身前散亂的紗幔裏。

口鼻充滿了江月白身上的冷香——這個味道他無比熟悉,但現在是極度陌生,甚至極度殘忍的。

他幾次艱難地動唇,幾次都發不出任何聲音,除了哽咽。

他很想開口問問江月白難受不難受,有沒有哪裏疼......

可他連關心這種事情的資格都沒有。

他不知道該用什麽樣的身份。

“怎麽哭了。”江月白撫過他臉側隨著身子顫抖的碎發。

“我......”穆離淵埋在江月白身前不敢抬頭,混亂地喃喃著,“我剛才被繩索劃傷了......身上很多地方都破了......很疼......”

“沒事的,”江月白摟過了他的肩膀,讓他靠在自己懷裏,“等我休息好了,就幫你治傷,抹了藥就不會疼了。”

江月白的氣息是溫和的,心跳是平穩的。

緊貼胸膛時穆離淵甚至還能感受到江月白的身體在方才的激烈裏留下的淡淡餘溫。

眼淚把江月白身上的薄紗全浸濕了。

穆離淵再也忍不住了,低頭緊緊抱住了江月白——緊貼的身軀填不滿胸前劇痛的傷口,他用盡全力抱著江月白,卻感覺什麽都沒有抓住。

“師尊......”神思混沌時他錯亂地喊出了這兩個字,哽咽著喃喃,“師尊......你......不要這樣對我好不好......”

他不知道在祈求什麽,也許隻是在祈求這隻是一場噩夢。

這場噩夢太痛了。

痛不欲生,

生不如死。

“你是不是傷口痛到神誌不清,開始說胡話了,”江月白的嗓音還是淡淡的,和對待其他花花草草的態度一樣,似乎打算給這棵可憐的小草一點安慰,“別哭了,我會治好你的傷的。”

穆離淵抬起頭,在淚水晃動裏看向江月白。

他的可憐能換到神明的憐憫,

但再也換不到師尊的寵愛了。

他忽然意識到,最可怕的失去不是生離死別,而是被忘記。

他人生的全部就隻有滄瀾山的雪、紫藤樹的花、風雪夜歸的劍影......

那是古舊到幾千年前就化成了灰燼的東西,早就被全世界遺忘了。

可他還傻傻地守著這些灰燼,等著忘記他的人回家。

“師尊......”穆離淵顫抖著摟緊了江月白,小聲問,“我好累、好困......可以這樣睡一會兒嗎......”

晚風穿過神殿,垂幔在薄冷的月光下無聲飄揚。

江月白沒有回答,隻把手搭在了他的後背——似乎隻是被折騰累了的垂手。

長夜就要結束了,遍體鱗傷的人終於可以自欺欺人地閉上眼。

閉上眼就不再是極其痛苦的一夜,

夢裏是他依偎在師尊懷裏入睡的幸福童年。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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