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拋夫棄子的負心人。”

柳韶真說出這句話的一刻, 周遭霎時死寂,所有人都靜默無言。

但那不是出於對“拿最珍貴的性命來換江月白三天的愛”這件事的震驚。

而是對“竟能用這樣卑鄙的手段騙到江月白的愛”的震驚。

穆離淵轉頭死死盯著柳韶真。

這個平日裏看起來最灑脫爽朗、望向江月白的眼神最幹淨清白、最沒有肮髒欲望的人,原來還是懷著和其他人一樣的下流心思!

這一瞬間他憤恨至極, 恨這個小人如此擅長偽裝。

但轉瞬又覺得對方可笑可憐。

死亡是恐怖又浪漫的東西,能在人心留下難以磨滅的一筆。

如果死亡能換到江月白的愛, 哪怕隻有一點, 穆離淵也覺得很值得。

可他知道換不到。

生死和愛恨在江月白眼裏都輕若鴻毛。

能換到的隻有朦朧縹緲的,怎麽都抓不住的, 一縷薄煙般若有若無的憐憫。

穆離淵在等江月白說出自己想聽的答案。

柳韶真也在等著自己想聽到的答案。他緊緊掐著自己的手指,麵部緊繃得毫無血色, 本就因為中毒發紫的雙唇被自己咬成了深紫色。

極度沉默的夜晚, 連晚風都屏住了呼吸。

江月白靜靜看著柳韶真半晌。

“可以啊,”他淡淡開了口, “這又不是什麽難事。”

很隨意的口吻。

像是幾千年來答應過無數次這樣的請求。

穆離淵忍不住悶聲咳了一下, 感覺自己有些喘不上氣。

極力地深呼吸胸口仍然滯塞悶堵, 用力吸氣的時候甚至胸腔和喉嗓有劇痛感和血腥味。

“你想去什麽地方度過這三天呢。”江月白嗓音毫無怒氣, 甚至堪稱溫和, 像是在詢問一個仗著生病而提出無理要求的孩童想去什麽地方遊玩。

“深山?海邊?”江月白非常緩慢地問著, “還是家裏。”

穆離淵猛地抬起頭!

“家裏”這兩個字刺疼了他。

他不敢深想江月白這幾千年來到底和多少人有了能稱之為“家”的地方。

也許他們說的是柳韶真幼年被江月白收留過一段時間的地方,那的確可以被稱為家。因為江月白身上天生就帶著“家”的溫柔, 不論天涯海角, 哪怕是深淵或火海, 隻要是與江月白共處過的地方,回憶起來都有別樣的繾綣。

正如已經過去幾千年了, 提起“家”, 穆離淵還是隻能想起小時候被江月白帶回到的滄瀾雪山......

柳韶真視線裏的江月白被水浸泡著晃動, 變得遙遠又模糊, 像是即將消散的虛影——好像在告訴他周圍這一切都是他將死前不切實際的一個夢。

柳韶真動了動嘴,卻沒發出聲音來。

這句問話太沙啞了,隻剩下顫抖的唇形。

“當然是真的。”江月白輕聲回答了他沒有聲音的問題。

江月白坐在原處沒動,但淺藍色的靈霧順著他的手指和袖邊緩緩地流淌,彎繞成飄帶又匯集成靈網,在夜色裏編織出龐大壯麗的山水幻境。

柳韶真結印而成的困縛陣型被更加強大的靈息摧毀,崩塌時散落成點點碎光,殘破的碎片飄轉著又被吸進新的結界裏,變幻著形狀融進遼闊的山水長卷。

結界中風景美如幻夢。

雪山映日,碧海銀沙,各種人間難得一見的奇景皆匯集一處。

穆離淵曾經隻在仙界臨別的那個夜晚見過這樣震撼的壯麗美景——

那時江月白帶他看了永垂不落的月、煙波浩渺的仙海、還有漫天飄**的紫藤花星雨......

那是江月白為他的死亡準備的盛宴。

“小草,你照顧好其他人,”直至此刻江月白才終於轉頭看向了穆離淵,眼神與看向柳韶真時一樣,自始至終都是溫和的,微微停頓後又輕聲補了一句,“也要照顧好自己。”

“三天後我來找你,”江月白緩緩說,“別像上次那樣,渾身都是血。”

江月白的嗓音仿佛一條柔軟的輕紗,把流血的傷口一層層包裹住了。

穆離淵忽然覺得沒那麽難受了。

江月白的應允不過是看這個將死之人可憐,有什麽好嫉妒難過的?

幻境之中大千萬象,就當是有人陪著江月白玩樂消遣。

等三天後柳韶真死了,他的對手就少一個。

將來塵埃落盡此間事了,他還能繼續寸步不離陪在江月白身邊。

但柳韶真這個死人不能,

那個“身體不好來不到江月白身邊的愛人”也不能。

他才是贏家。

......

在柳溪鎮造出一方龐大恢弘的山水結界,無疑會驚擾到附近百姓的注意引發動亂。

結界外的禁製設了一層又一層。

不僅有江月白留下的靈息結界,還有穆離淵加設的魔息結界。

結界禁製足夠堅固,隔絕普通人不在話下。

但第二日就來了不普通的人。

悶雷滾滾,天際劈下一道閃電弦鞭,狠狠抽向結界屏障!

凶悍霸道的靈光將濃霧屏障抽得一層層崩裂!

牌匾掉落,桌椅翻倒,醫館在這道野蠻的攻擊裏坍塌成了廢墟,驚慌失措的夥計們慘叫著奔逃......

藏鬆殺紅了眼,五指握緊,幾道琴弦擰成一股,揚手又是一鞭——

卻被一股更強的蠻力握住了弦鞭!

鮮血迸濺的同時魔霧也隨之四散,將周遭的空氣都染上了殺氣彌漫的危險顏色。

藏鬆抬起頭,惡狠狠盯著麵前這個前幾日還被自己腹誹過“庸俗無知”、“鄉野粗漢”的男子——此刻對方麵色神情不再是粗俗蒙昧的,而是沉穩,甚至陰沉的。

他心內冷笑:原來老師身邊個個都是人前人後兩個模樣的鬼。

“我乃天機特使,持天機令懲戒不義之徒,”藏鬆冷冷道,“攔我者皆殺。”

這幾個字足夠有震懾力。

不論三界何方高人,聞之定要讓路。

穆離淵活了幾千年,對“天機特使”有過耳聞。

特使隸屬於天機組織,這是三界最神秘的組織,獨立於仙門之外。

天機密使之間從不以真實身份相見,除非是取命的懲戒。

“玄衍仙尊,如果還想繼續做你老師的學生,”穆離淵壓低了聲音,“就別做這種蠢事。”

被這場動亂吸引來的眾人紛紛因為這個名字而倒吸冷氣,瞠目結舌。

玄衍仙尊是當世最有君子之風的仙門大能。

此時怎麽會直接暴露身份,在人界大開殺戒?!

藏鬆緊閉雙唇不說話,下一刻卻毫無預兆地翻腕!

將要抽向結界的一鞭狠狠抽向了對麵人心口!

穆離淵沒躲。

胸口驟然出現了一道血痕!

“好一條忠心耿耿的好狗啊,”江月白不在,藏鬆說話毫不客氣,“蹲在這裏給你主人和你主人的情人看門?”

聽到這句話,穆離淵臉上沒有任何不悅和怒色。

“對,”停頓片刻,穆離淵點點頭,“我是,又怎麽樣呢。”

胸口的血痕在魔息裏漸漸愈合,穆離淵單手扯了一下沾染血跡的衣領——像是殺戮開始之前鬆一下礙事的束縛。

“你想蹲在這裏還沒資格,”穆離淵反而笑了笑,“不是嗎。”

藏鬆臉色驟然一變。

緊接著直接召出了寂滅琴,音波在琴形還沒完全顯出前就已經破風而出!

穆離淵側身閃過了刀片般的數道琴音。

琴音猛勢不減,急速向前——

結界屏障霎時間被刺穿了無數裂口!

黑色魔霧虛影同一時刻從穆離淵五指間伸長,猛地包裹住了藏鬆全身。

穆離淵身形飛速閃到藏鬆身後,扳著單肩把他狠狠壓在了晃動的結界屏障上!

“你們這些......髒東西......”藏鬆在濃鬱的魔息裏呼吸困難,“也配在老師身邊......”

穆離淵掐著藏鬆的手指猛地用力,這一下幾乎是下了殺手!

但下手的同時他自己反倒先噴出了一口血!

雖然魔族與仙門術法他全不在話下,但奈何魂魄是虛弱的——這是最致命的缺點。

他的能力可以把別人一擊斃命,但他根本撐不到把別人斃命的時候。

溫熱的鮮血流到了藏鬆的側臉。

藏鬆覺察到了這點異樣,立刻掙脫禁錮翻身,想要趁機結束這個極度虛弱的性命。

可身後靠著的結界猛然坍塌!

如同墜入深淵一般。

重重摔在了塵土裏。

拉長的寂靜,

撕裂般的耳鳴,

而後是草長鶯飛的溫柔聲響......

“和安,怎麽這麽不懂事呢。”江月白喊了他的小名。

藏鬆渾身一抖。

他從泥土裏艱難地爬起來,對視上江月白的那一刻——

是憤恨,但更多的是奇怪的惱羞成怒。

他從小是謙恭有禮的學生,長大後是高風亮節的尊者。

他這樣一個完美的人,現在居然把自己最狼狽、最邪惡、最不能入眼的一麵展現給了老師!

他不想活著了。

但這一刻他更想讓老師也死。

這一切的錯都是老師的錯。

如果不是老師正邪不分、自甘墮落,他也不會屢次失態、屢次發瘋、一次次葬送名聲。

同歸於盡最好了。

反正活著也是求而不得。

結界融化了一半。

符文密布的屏障仿佛堅冰融化一樣流淌著水紋般的殘破靈息,在半空飄開流光溢彩的霧氣。

奇異美景震撼著無數被此處動亂吸引而來的人。

驚歎的、不解的、竊竊私語的......

離得很遠,卻圍得密密麻麻。

江月白坐在池邊,衣衫鬆鬆垮垮,露出的脖頸與手腕還流著水珠。

水霧氤氳,微垂眼睫下的雙眸也含著霧氣。

和周圍沒有完全融化的幻境一般,虛幻得失真。

藏鬆站起身,整好衣冠。

而後恭恭敬敬向江月白行了禮,語氣僵硬:“學生有公事在身,驚擾了老師雅事,還請老師寬諒。”

江月白道:“寬諒,當然寬諒。”

這幾個字的尾音裏有極淡的笑意,像在配合一個說謊的學生,“什麽公事呢。”

這點溫和的笑意像針一樣刺穿藏鬆的尊嚴。

“懲戒,”他咬著牙,一字一頓,“不義之徒。”

江月白把手裏的茶放在池邊石桌,低頭挽了一下垂落的袖口。

“他已經是要死的人了。”

柳韶真站在江月白身後。

中毒之人理應麵色慘白、雙唇黑紫、渾身無力。

但現在柳韶真卻麵色紅潤,周身靈息充沛,靈獸虛影甚至神采奕奕。

全然還是往昔那個總愛談笑風生的爽朗英才。

一個令藏鬆無比憤恨的猜測在心裏一閃而過。

握緊的手指已經確認了殺意。

“老師,”藏鬆把殺器藏在袖子裏,不動聲色地一步步走向江月白,“你在為他求情嗎。”

“老師尋僻靜之地為他療了傷?還是做了其他的?”藏鬆從柳韶真身上收回視線,看回江月白,語氣不再是恭恭敬敬,而是毫不掩飾的凶狠,“他有什麽好?值得老師這樣做?你救他能得到什麽?”

藏鬆聲音提高的同時猛然抬手!指向周圍:“你可憐這些髒東西爛東西有什麽好處?難道就因為他們足夠卑鄙足夠下賤!會跪下乞討!他們跪在你身前搖搖尾巴,你就能喂給他們肉吃?”

柳韶真忍不住想上前:“你——”

可剛走近一步就被江月白一個手勢擋了回去。

藏鬆袖下的手指緊握著琴弦銀鞭,已經被劃出了血。

“下跪我也會!我從小就跪過你無數次了!乞討我也可以!我現在就能做!”

藏鬆撩袍單膝落地,跪在了江月白身前,這個動作十足虔誠,可眼神是惡狠狠的,語氣帶著極度惡意的羞辱,“老師也能讓我嚐嚐我想嚐的滋味嗎。”

江月白垂眼瞧著他。

“你當然可以。”沉默許久,江月白才開了口,緩緩說,“寒溪竹林那夜,我不是就賞賜過你一次了。”

這一刻藏鬆不知該哭該笑。

他應該因為江月白那句“你當然可以”欣喜若狂!

但又因為後半句身墜寒窟。

那一絲若有若無引得他近乎瘋癲的感情。

原來隻是賞賜。

那他和這些髒東西又有什麽區別?

“老師......我和他們不一樣......”藏鬆眼睛酸得想流淚,想要極力證明自己的一點不同,證明給老師也證明給自己,“你為什麽要用一樣的眼神看我們......”

“戲子”是狡詐的蛇妖,為了能解被種下的歡喜債在一顰一笑裏收集世人的歡喜,但萬千人的歡喜都比不上老師那樣驚豔的人一次垂憐......

“跟班”是肮髒的魔族,為了陪在老師身邊偽裝成懵懂無知人畜無害的模樣......

“好友”是卑鄙的修者,為了能得到老師的身心不惜用無比下作的方式......

他哪裏與這些髒東西相同?!!

他敬慕老師,卻從來都坦坦****。

坦坦****地說他是誰,

坦坦****地說他愛他。

“我是不一樣的。”藏鬆固執地說著。

江月白微垂眼睫的平靜目光讓他快要發瘋,被這樣溫柔無言地看著,仿佛被一把軟劍貫穿了心髒,遲遲才發覺流了血......

他拉起江月白的手。

江月白也沒有任何抗拒地讓他拉著——似乎在履行方才“你當然可以”的承諾。

藏鬆低頭看著手指修長弧度優美的手,心裏擰著難受。

以前這隻手會寵愛地摸摸自己的頭發,可現在這隻手不知道摸過多少髒東西。

藏鬆收緊手指,與這隻手曖昧地指節交錯。

心裏卻如刀割。

對方能一再縱容自己,恐怕早就縱容過別的人更過分的事情了。

“......你這算什麽道義?什麽大愛?”他用力抓著江月白的手,從憤怒變得委屈,又從委屈重新憤怒,一貫風度翩翩的玄衍君子此刻甚至不再稱呼老師了,深情又怨恨地喃喃著,“你的愛未免也太泛濫多情了吧?你是四海為家的散修遊醫,你憐愛可憐人,可以,但你連那種肮髒下賤的蛇妖都要愛?連這種惡心的魔族也能愛!你這是正邪不辨,黑白不分!你被他們染髒了知道嗎?你也髒了知道嗎!你根本不是愛世間可憐人,你根本就是......”

藏鬆咬住了牙,因為聲音幾乎帶了哭腔。

可江月白仍然麵色平靜。

“......輕浮**!”藏鬆低聲恨恨道。

話音還未落,四周同時響起了兩聲尖刀出鞘的聲響!

柳韶真拔出了劍!

景馳拔出了彎刀!

刀光劍影又瞬間被強大的魔氣覆蓋。

藏鬆支撐不住驟然的魔息壓頂,從單膝跪地被壓為了雙膝跪在地上。

穆離淵要氣瘋了。

聽到江月白被這樣形容,他恨不得當場就殺了這個人!

但有人比他們更快地出了手。

一聲淩厲的鞭響劃破了幻境雲煙——

藏鬆感到手腕劇痛,鮮血飛濺裏側臉和脖頸一片火辣!

寂滅琴的弦鞭是頂級凶器,藏鬆整張臉霎時間血如泉湧!

翻倒在地時,他看到自己藏在袖中的琴弦銀鞭不知何時被江月白握在了手裏。

他一時沒想通,為何自己認主的寶器會被老師輕而易舉收服使用。

江月白抽出的一鞭毫不留情,

幾乎是可以殺人的力道。

藏鬆頭暈目眩,滿眼都是粘稠的血紅。

他掙紮著想要起身,江月白卻一腳踩在了他被魔息浸染流血的肩膀!將他重新踩回了地上——

“說得很好,仙家的正道確實不允許憐憫妖魔,”江月白把弦鞭彎折,一點點滑過藏鬆臉側流血的傷痕,“我是正邪不辯,黑白不分,有愧正道。”

“主人......”

聽到江月白這樣形容自己,穆離淵心裏很不是滋味。

“可正邪本來就是不分的,花草眼裏牲畜是邪惡的,牲畜眼裏人是邪惡的,但這些東西在天地自然眼裏,便沒有邪惡了。”江月白輕聲說,“你說旁人下賤,但在我眼裏你們都一樣。”

江月白俯身掐住了藏鬆的臉。

微微用力,讓他的眼睛對著自己腳邊的花草。

“今日我想摘哪朵花,不是因為它美不美,而是因為我心情不錯,”江月白語調緩慢,像是在教這個學生最後一堂課,“因為整片花園都是我的,每一朵也都是我的。”

藏鬆有些怔愣。

他聽不太懂這話的意思。

但他感到了極其寒冷的殺氣。

“包括你。你也是我的。”江月白一字一句說著,“我覺得你需要修剪了。”

江月白鬆開了手,藏鬆猛然跌落在地。

“天機令是你們天機組織的懲戒信物,玉軒是你們天機組織的人,”江月白拿出了藏鬆身上的天機令,轉了個身扔給柳韶真,“玄衍要用天機令牌懲戒你,現在你也可以懲戒他。”

“誰勝誰負,看你們造化了。贏的人再來找我。”

......

柳溪鎮的醫館成了兩個凶獸的角鬥場。

取命的廝殺,是最頂級的血腥表演。

數萬人爭相圍觀。

可這場廝殺所為的人早已經離開了。

大漠的孤月與別處不同。

高懸在夜幕時顯出幾分蒼涼,落下的月光又給荒涼大地籠罩下一層單薄的溫柔。

恭迎狼王的呼喊是沙漠裏獨有的浪潮。

萬千群狼嘯月,沸騰了野性的晚風。

大漠的夜寒冷又滾燙。

這是另一種別樣人間。

神殿高聳,殿前的垂紗仿佛天神垂落的衣擺,在晚風裏四散飄開。

神殿穹頂是開闊的天穹,月光旋轉著被聚攏成一束,照在王座。

“大漠的狼王驍勇英武,應配天山上最璀璨的明珠。”

“這位遠來之客比明珠還要璀璨。”

“穹頂轉動,是天神的應允。”

智者解讀了神明的意願,恭敬地躬身。

得到了狼王的一個笑容。

景馳回過頭,看向江月白:“神明說,該用紅寶石做一個更寬敞的雙人王座。”

穆離淵扯了下嘴角:“神明說做一個軟和點的,方便我主人躺著。”

周圍敬神的樂聲與虔誠的禱告都戛然而止在這句不正經的調侃裏。

穆離淵聽了太多景馳的情話。

說得太尷尬的他從來不打斷,他巴不得對方多說點,讓江月白厭煩。

但這種說得委婉浪漫恰到好處的,他是一定要打斷的。

聽得他想揍人。

景馳盯著穆離淵:“王宮有數不清的侍從,不再需要跟班了,你編入我的狼騎,去征討遠方的國度吧,那裏才是男兒的戰場。”

“不好意思,我是魔族,”穆離淵說,“怕一不小心現出原形把你的部下們當點心吃了,殺敵不成反倒自損,還是算了。”

“你的原形,”景馳皺眉問,“是什麽?”

“是......”穆離淵打算胡扯一個,他本就是故意想給景馳找點不痛快的,但側過頭時發現江月白也在看著他,仿佛很有興趣地等他說出一個答案。

他隻得清清嗓子,一本正經地認真回答道:

“生氣的時候就會變了,到時候你們看看就知道了。”

......

狼王回宮的十日後,神殿舉行了盛典。

日光下的神殿與月光下的神殿是兩種截然不同的色彩。

沙漠強烈的日照給神殿的壁畫塗上鮮豔奇異的顏料。

寬廣的四壁繪製著大漠深處神秘的沙漠之眼,沙漠之眼中倒映著滿天星河。

像是一麵奇異的鏡子。

鏡子又反射出與日光同樣奪目的光澤,照亮其餘懸掛著的彩色畫幅。

智者詢問天神,得到了“勇士出行”的吉日。

景馳要穿過危險重重的沼澤,前去沙漠之眼尋找明珠。

數百名侍從與成千上萬的狼騎都在歡呼,提前恭祝狼王的勝利。

江月白坐在殿前,他穿了盛典的服飾,袖邊與衣擺繡著金紋,金色的日光勾勒出優美身廓。

迎光朝拜的人群伏地再起身時,被日光刺得恍惚,幾乎分不清哪個才是神明雕像。

狼王走近江月白身側。

在大漠落日餘暉下是極美的剪影。

穆離淵在浩**的歡呼裏盯著他們兩個。

放在以前他是要殺人的。

但如今他不會了。

他像是一個懂得了潛伏的獵手。

江月白留在身邊的人不多了,能討歡心的沒有幾個。

景馳是個凡人,他不是,他總能熬死景馳的。

發瘋隻會更快被厭惡丟棄,乖巧懂事才是最管用的殺器。

太陽落山的一瞬,景馳回過頭,那雙銳利的綠眼睛盯住了人群裏的穆離淵,似乎是來自同類的警惕。

也許狼王的想法一樣——英勇的狼體格強健,有了淩霄畫雨的醫治和天神的眷顧護佑,能夠長生不老,總能熬過其他人。

臨行前,狼王對著神殿說出了一句誓言:

“等我拿到沙漠之眼的明珠,就會回到這裏迎娶我的王後。”

最後兩個字他說得格外緩慢,格外深情。

這樣的深情似乎得到了天神的回應,四周慢慢旋轉起了微風。

而後逐漸變作了狂亂的大風,卷起漫天的沙塵!

人群為神明顯靈而歡呼,

神柱傾塌時歡呼聲才驟然停止——

變作了慘叫。

紗幔被狂風撕裂、宮殿開始劇烈地搖晃、黃沙海潮般恐怖地起伏著......

匍匐在地的人們紛紛從地上爬起,想要逃離從天而降的巨大風暴。

可緊接著疾風乍止!

天地陷入死寂。

這一瞬間所有人都感覺被一股強大的力量束縛住了身體,在原地一動不能動!

甚至連眨一眨眼都做不到。

數道金銀交錯的細流在沙地裏彎曲爬行,由遠至近。

眾人驚恐地望著逐漸逼近的不明物體,卻沒法後退躲避。

蜿蜒的水流迅速穿過人群,長了眼般向著江月白而去,一口咬住了江月白的長靴!

景馳與穆離淵齊齊變了臉色。

水流扭曲著纏繞上江月白的腳踝和小腿,仿佛柔軟的繩索,一圈圈旖旎地攀爬著,從身後緩慢地爬到江月白的胸口,

交錯,又分開,

好似有生命的觸手,經過某些部位還會極度曖昧地流連,而後繼續蠕動著向上......

最後纏住了江月白的脖頸!

這樣詭異的一幕令所有人瞠目結舌。

景馳瞪大了眼,憋得滿臉充血想要掙脫開無形的束縛,可隻把自己的雙臂蹭出了血。。

穆離淵試著調動了一下魔息,卻發現全身經絡都被凍住了一般滯塞。

汩汩水痕在江月白的衣衫上纏繞了幾圈,而後驟然繃緊!

拖著江月白一路向後,將他猛然摔在了神殿內的寶座裏!

神殿裏僵直站立著無數侍從,卻隻能睜大眼看著這幅恐怖的場景,什麽聲音都發不出。

數道發光的細線漸漸匯聚成兩條粗壯的水流,如同兩隻巨型觸手從後方交錯著擁住了江月白的脖子,而後忽然收緊——

像是一個掐住咽喉的動作。

江月白似乎被弄疼了,微微仰起頭,輕吸了口氣。

拉長的頸線暴露出顫抖著的喉結,又被銀色觸手更加旖旎地撫過——水痕沿著頸線滑下,停頓時模仿出輕微揉撚的動作,再繼續滑下......

穆離淵用變幻體格的法術掙脫開了身上無形的繩索,顧不得被束縛勒出的傷痕和滿身的沙塵,飛速追進神殿。

衝進神殿時剛好看到那隻恐怖的觸手伸進江月白的衣衫。

他深吸口氣壓製住狂亂的心跳,努力讓自己保持鎮定。

而後從旁邊僵立的侍從腰間抽出一把長刀!提在手裏,大步向裏走。

“別過來。”

江月白被纏著脖頸的鎖鏈勒得微微後仰,隻能微垂眼睫看他。

眼睫上還掛著細微的汗滴。

這樣的眼神在王座的寶石光暈裏顯得極度溫柔。

但看得穆離淵心尖一痛。

他不僅沒停,反而猛地拔開了刀鞘!

“聽話,”江月白的嗓音很輕,甚至是啞的,在這生死萬鈞的時刻仍然維持著溫和耐心的口吻,“先離開這裏......”

穆離淵隱約覺得不對:“為什麽?”

四下奇怪的氛圍和江月白奇怪的反應讓穆離淵神經緊繃,不由握緊了手裏的刀柄。

他感受到了從未感受過的危險。

越靠近寶座,他就越邁不動步子,似乎有千斤的重石壓住了腳麵,把他僵硬地固定在原地。

寶座之後,一個高大甚至龐大的軀體在夜色裏緩緩顯形。

輪廓很模糊,像是水流凝結而成的怪物,渾身都在滴落金銀光澤的**。

穆離淵活了幾千年、見過三界各種妖魔鬼怪,但他也無法形容出對方的狀態——因為它根本不像是這個世界的東西。

水流蠕動,仿佛某種奇怪的金屬在摩擦:

“好一個‘他身體不好,來不到這裏’。”

這道嗓音在神殿內有詭異的回聲,緩慢又沉重。水流慢慢從後方包裹住江月白的身體,好似一個極具壓迫意味的擁抱。

“‘給愛人尋藥’,尋什麽藥,謀殺用的毒藥嗎。”

穆離淵呼吸急促。

因為他從這幾句話裏明白了什麽。

江月白身前的衣衫已經完全被解開了,水流觸手放肆地撫摸著,在冷白的皮膚留下標記一樣的紅痕。

金屬光澤的水流似乎是燙的,因為江月白的臉側全是滑落的細汗,原本鬆散的碎發此刻全部沾濕著貼在了脖頸。

“敢來這個地方,”江月白用了私語般的氣聲,“你好大的膽子。”

穆離淵不僅呼吸急促,渾身都開始作痛。

因為壓製他的束縛勒得更緊了,更因為意識到了這個突然出現的怪人的身份——讓他極度的妒忌和痛苦。

高大的怪物俯下了身,黑暗中出現了幽綠色的眼睛。

“無情的負心人,”水流凝結成的側臉輪廓從身後貼著江月白的耳畔,“拋夫棄子,還要用這麽深情的理由做借口。”

水流觸手摟過了江月白的臉,用強迫的姿態與江月白深入地接吻。

“不用找毒藥了,我來這裏給你殺。”

【作者有話說】

兩章合一補一下昨天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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