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己叼著。”

夏天的夜晚晴雨不定。

總是突如其來就狂風暴雨肆虐。

這夜更是反常地下了很大的冰雹。

巨大的冰塊砸碎了房簷上的瓦片, 院中的花圃藥材被砸得一片狼藉。

穆離淵身上本來就因為去普門山陡崖采藥蹭出了很多傷,被暴雨反複澆淋之後傷口全都紅

йΑйF

腫潰爛了。

現在又被冰雹刮出了許多新的血口,新傷舊傷一起滲血, 全身的衣服都被血水浸透了,成了暗紅色。

他已經在這裏跪了四日五夜。

院中的地麵是碎石子鋪的, 因為太久沒挪位置, 那些尖利的碎石都已經刺破了皮肉深深嵌進了他的膝蓋裏。

跪著的地方一片血色彌漫的淡紅。

江月白偶爾出門取藥,經過他時目光都沒有偏斜過一下。

仿佛院子裏根本沒有人。

江月白沒說要懲罰他。

可冷漠厭惡的態度是對他而言最可怕的懲罰。

除了采藥回來的那日, 他跪在江月白腳邊說了一句毒不是他下的,之後他再也沒有為自己辯解過任何一句。

他當初反對江月白買回惜容,

他違背江月白的意思把景馳打成重傷,

他控製不住自己的惡欲在服侍江月白沐浴後直接當麵強吻......

樁樁件件都是他的罪行。

那桌飯菜害得所有人身中劇毒性命垂危,唯獨他沒事。

他那夜生氣時在後院配的毒藥隻剩下半包, 更徹底坐實了他的罪。

他分析了很久到底是誰下的毒。

但答案好像不可能是除自己外的任何人。

被江月白用“可怕”來形容, 是最讓他痛苦的事情。

他拚了命地想乞討到一點江月白的愛。

可最後卻像個奸計得逞又被戳穿的小人。

再沒法得到江月白的愛了。

柳韶真體內的毒蔓延到了下肢, 第三日雙腿便失去了知覺, 出行隻能艱難地依借輪椅, 江月白止住了他體內的毒, 卻說他以後餘生都沒法再行走了。

柳韶真的徒弟們和幾個夥計也都中毒臥床,醫館無人打理, 掛了閉門歇業的牌子。

惜容本就有外傷, 這回又受了內傷, 已經昏迷不醒數日了。

景馳中的毒最深,他體格強健, 起初毒發的症狀不明顯, 可後來毒藥浸入心脈, 引發了他本身的心疾, 期間昏死過去幾次。

江月白守在床邊不分日夜地照料,不僅給了靈息護體,甚至破例動用了連接修為靈脈的秘術。

穆離淵感知到江月白竟然用了極為親密接觸才能施行的靈脈相通秘術時,整個人都顫抖搖晃了一下,有些跪不住了。

景馳的眼睛很好看,寶石一樣,奇異地流轉著光澤。

在野性的軀體襯托下,那對寶石更顯得更為清澈。

江月白沒有直言誇過,但穆離淵能從江月白無言的目光裏看出來那些誇讚。

他對那樣的目光很熟悉。

因為江月白曾經也用過那樣的目光看過他的眼睛。

夜深時,穆離淵看著房中整夜不熄的燈燭,忽然想起小時候自己受傷時,江月白也是這樣整夜守在床邊。

他從昏迷中醒過來,就會看到師尊溫柔的眼神。

那種時候,江月白不論在做什麽都會騰出一隻手拉著他的手,輕握在掌心——無言地安慰他別怕。

年幼的他不知道那是後來的他再也觸不可及的奢望,睡在江月白懷裏時還傻傻期盼著長大。

長大後與江月白分別的每一個夜晚他再沒睡過一次好覺,長夜全是痛徹心扉的噩夢,每次驚醒他都遲緩很久才敢睜眼——

他幼稚地希望睜開眼後,發現他腥風血雨撕心裂肺的漫長一生,其實隻是童年的一場噩夢......

醒來後還能看到江月白坐在床邊,握住他的手安慰他不要怕。

第七日暴雨小了些,轉為了迷蒙細雨。

柳韶真出了屋門,練習著自己用手轉動輪椅的木輪子。

輪椅一點點從斜坡上緩慢地下來,最後停在穆離淵麵前。

穆離淵抬起頭。

“起來吧。”柳韶真的嘴唇因為中毒而現出紫黑色,看上去有些嚇人,“別跪在這裏了。”

穆離淵幾日沒有喝水進食,嗓音極啞,喃喃道:“什麽......什麽意思......”

在極度慌張恐懼的時刻,心神反倒麻痹了,甚至自我保護般生出奇怪的念頭——也許是江月白讓柳韶真來說原諒自己了,不用繼續跪著了。

柳韶真低頭從袖袋裏拿出了一串銅錢:“你主人說,當初要你的時候沒付你賣身錢,現在給你。”

穆離淵僵硬在原地。

動了動唇,卻發不出聲音了。

心跳猛然變得很快,每跳一下都像刀割了一下。

江月白不要他了。

“岱公子吩咐了幾個夥計來打掃庭院,你跪在這裏耽誤事,”柳韶真用了很委婉的說辭,“換個地方吧。”

穆離淵愣了很久。

直到夥計們進了院,他才拿起地上的銅錢,顫巍巍起身。

走出醫館的時候,他不知道該往什麽地方去。

以前他堅定地知道自己該去找江月白。現在他找到了,但江月白不要他了,他該去什麽地方呢。

他想不明白。

於是又在醫館門口跪下了。

柳韶真替江月白傳話,要他換個地方跪。

那他很聽話的。

第十日雨停了。

穆離淵睜開眼時,看到了清晨的彩虹。

他艱難地從地上爬起來,發現自己身上全是血,粘稠的鮮紅還在墜落,滴滴答答落在血泊。

他抹了一把嘴角,手背立刻被刺目的血紅染滿了。

即便修煉了多年,他的魂魄其實還是很虛弱。

除了多會些法術,他與普通人沒什麽區別。

身受重傷再加整整十天不吃不喝,已經是要命的程度了。

視野裏是漂亮的彩虹。

可耳中是暴雨的轟鳴。

他忽然意識到看到的彩虹可能隻是回光返照的幻影。

他對死亡的感覺很熟悉。

意識到自己快要死去時他掙紮著起身,想要去找江月白。

江月白不要他了。

但他還想再看江月白一眼。

這段路不長,但對將死之人來說很漫長。

他每走幾步就會跌倒,每次跌倒就要吐出更多的血,躺在地上時根本爬不起來,一躺就暈過去幾個時辰,醒過來再接著撐起身......

反複數次,到江月白門前時天色已經黑了。

隔著門窗,穆離淵聽到江月白對別人說:“今天陽光不錯,我推你出去曬曬太陽。”

他反應過來不是天黑了,而是他的五感正在隨著生命的流逝而喪失。

麵前的門開了。

江月白出門的時候步子微停。

穆離淵看不清江月白的表情,也許這下停頓是厭惡自己又出現在麵前礙眼,但他還是大著膽子抓住了江月白的衣擺。

“主人......對不起......”

“我知道錯了......”他跪在江月白腳邊小聲說著,“我再也不敢了......”

江月白垂下眼看著他。

什麽都沒說。

氣氛是過分安靜的。

這樣的態度讓穆離淵更為不安。

“我以後會很聽話的......”穆離淵喃喃著,嗓音因為已經預料到了結局而有些哽咽,“我會聽主人的話的......不會再做錯事了,求求主人......”

“別不要我。”

最後四個字是他幾千年來一直想和江月白說的四個字。

他已經反複在心裏說過無數遍了。

他在想,隻要江月白不丟棄他,他可以接受和其他人共同陪在江月白身邊的!他再也不會對那些人有敵意了!

再也不會嫉妒別人再不會對江月白做出格僭越的事了!

隻要能每天都看到江月白,哪怕隻是遠遠的也行。

隻是江月白似乎不會再給他機會了。

良久的沉默不言就已經是答案。

重逢後的江月白讓穆離淵感到陌生又害怕,他總覺得自己為江月白做的每一件事都隻徒惹厭煩。

四周死寂,隻有房簷滴落的雨水發出小心翼翼的聲響。

江月白原地靜站了片刻。

而後屈膝半蹲了下來。

對視著他流血的眼睛。

“你怎麽把自己弄成這樣了。”

江月白的語調裏沒有怒氣,很平和。

甚至溫和。

穆離淵有些發愣。

“這幾日我沒空照看你,你怎麽也不知道自己照顧好自己。”江月白緩緩說著,用袖子墊著手掌,擦了他眼角的血淚。

接著輕歎了口氣,“你上次說連賣身錢都沒要,我讓韶真拿了錢給你,你不會出去買點東西給自己吃麽,就非要餓著,嗯?”

“我......”穆離淵一時間感覺自己在做夢。

他竟然理解錯了江月白的意思嗎?

江月白捏著他的下巴觀察著他布滿血跡的臉,最後用指彎蹭了一下,是個示意他起身的動作:“走吧,我給你做點東西吃。”

聽到江月白沒有生他的氣,穆離淵不僅不敢起身,反而更想跪著了——他該認錯,該好好地反省自己沒能領悟主人的意思。

江月白輕描淡寫的幾句話,比久旱逢甘霖的恩澤還要重,穆離淵開心得淚都要湧出來了。

他幾乎想要叩首謝恩。

他甚至感覺這一刻比之前找到江月白的那一刻還要開心。

“瞧瞧,你原諒了,可人家還嫌你給的責罰不夠呢。”坐在旁邊輪椅裏的柳韶真開了口,笑著調侃完江月白,又看向穆離淵,“你那麽樂意跪著,幹脆讓你主人給你做條鏈子,平日裏他在前麵牽著,你跪著在後麵跟,怎麽樣?”

下毒這件事害得柳韶真雙腿殘廢,此刻他說出這句玩笑,不知是不是想要故意貶損穆離淵的人格。

但柳韶真麵色神情是輕鬆的笑,沒有敵意。

穆離淵抬頭看向江月白。

江月白微垂著眼看著他,臉上的表情半笑不笑的,似乎是對柳韶真這句調侃感到有意思。

“我看也行。”江月白輕聲說。

這幾個字很隨意,帶著點無所謂和不易察覺的戲謔。

但配上江月白清冷淡漠的聲線時,這句話便不隨意了,變為了極具某種不可言說意味的引子——勾得著火的引線越發滾燙,瀕臨爆炸的邊緣。

穆離淵心裏忽然閃過奇怪的念頭——

他覺得江月白也許並非沒在意到他的情緒,而是故意在用另一種方式懲罰他。

不是懲罰罪人的懲罰。

而是懲罰玩具的懲罰。

“喏,”柳韶真從自己輪椅前解下了固定身子防止前傾摔倒的鏈子,遞給了江月白,“現成的。”

江月白微微挑眉,接了過來。

在手指上繞了兩圈。

雖然他們都知道是調侃的玩笑,但江月白仍然很尊重地詢問了腳邊人的意見——

“想要麽。”

穆離淵喉嗓裏全是血味,沒有回答。

柳韶真看向他的眼神,仿佛真的在看一隻沒有尊嚴的動物。

他不喜歡別人用這樣的眼神看他。

但江月白用這樣的眼神看他時,他卻不受控製地心跳過速,手指指尖都是微微酸麻的。

甚至滾動了一下喉結。

江月白拿著鎖鏈居高臨下地瞧著他,他想的是另一種不堪入目的**靡畫麵。

穆離淵垂下了眼,不敢再看江月白了。

江月白卻傾身彎腰,追著心虛的逃犯般——用指腹按住了他不斷滾動著的喉結。

手指輕微的移動仿若似有似無的摩擦。

這樣近乎撫摸的動作讓穆離淵的喘息越來越急促。

他艱難地呼吸著:“我沒......”

“知道你很想玩了。”江月白這句話近乎氣聲。

江月白輕飄飄的口吻,像是寵溺地在陪某個幼稚小孩玩某種幼稚的遊戲。但纏著鐵鏈的手指極度冰涼,貼著他的脖頸,帶著極度危險和威脅的意味。

穆離淵以為江月白要把鎖鏈纏在自己脖頸,不由深吸了口氣。

他記起景馳的脖頸也纏著江月白的東西,那是一條為景馳療傷用的白色衣帶。

沾染江月白氣息的衣帶。

這一刻他忽然奇怪地想:江月白喜歡景馳,那他現在有了和景馳相似的待遇,是不是也算擁有了江月白的一點喜歡呢。

但下一刻,他的奇怪想法就被打斷了。

“鏈子沒法打結。”冰涼的鐵鏈碰到了他的唇間,江月白微笑著說,“自己叼著。”

【作者有話說】

感謝在2023-09-19 21:24:20~2023-09-21 21:12:52期間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哦~

感謝投出地雷的小天使:38878710、知鶴、十爺258、明年此日青雲去 1個;

感謝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感佩而長歌 75瓶;受控天下第一 10瓶;罵我的沒媽 5瓶;酩酊 3瓶;共慕春秋、知鶴 1瓶;

非常感謝大家對我的支持,我會繼續努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