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展的學習成績一直都很優秀,繪畫還在市裏拿過幾次獎,又不胡打亂鬧,他是老師們的寶貝。可現在看著他從此楊展開始頻繁地逃學,老師非常著急,他母親也開始對他又打又罵。老師們心裏都有數,他逃學無非是因為上次打架導致現在被全班孤立了。教體育的李老師曾經狠狠地批評了他們。說誰在那種情況下誰都會拚命的,而且楊展身上根本就沒臭味,因為是他親眼看著楊展洗的澡。

“你們要是給吊在糞池裏不嚇得尿褲子才怪,楊展可沒那麽孬種。”其實他也不知道楊展到底尿沒尿褲子,“你們真的聞到他身上是臭的嗎?胡扯!你們這樣對一個朋友,我都替你們害臊。”

但是仍然沒人跟楊展接近,因為無論他身上臭不臭,他都是一個得了健忘症的神經病,而神經病做什麽事情是不需要理由的。就象那位老在學校門口遊蕩的大爺,他對著過往人群做鬼臉,他對著大街撒尿,他冬天穿著極單薄的衣服獨自喃喃自語,偶爾會拿著把菜刀嚇人地走來走去。如果哪天楊展也拿著菜刀走來走去的話,那就……,我才不要跟楊展一塊玩,跟他一塊玩的也肯定是神經病。

揚展覺得自己變了,而且世界好象也變了。這對他來說,對任何人來說,這都會讓人驚慌失措。這是一種很奇怪也很讓人沮喪的變化。明明一切都象是從前的樣子,但其實一切都不已經不是了。看到畫筆他不再感到從前的滿腔熱愛,回到自己的家裏也沒有以前那麽親切,看到自己的小床他更不會感到溫暖。以前小樹林在風中嘩啦嘩啦地唱歌,現在那聲音就象是在嗚咽。以前他看見他的那些朋友們總是滿心歡喜,現在……算了,雖然他很想,但他們已經不再當他是朋友了。

他這些天經常獨自一人來到他家的樓頂,望著遠方出神,苦思冥想。他不知道自己到底是怎麽了,為什麽會覺得無處抓拿,象是生活在真空般的隧道裏一樣。這個隧道好像切斷了他跟這個世界的一切聯係。他可以看得見、摸得著,但是他並沒有實際感覺到,一切都開始變得蒼白而乏味,甚至讓他覺得恐懼。這隧道裏有某種漿糊一樣的東西緊緊地把他束縛住,阻止他去重新接受這個世界。他渴望衝破這個無形的樊籠,而他的努力卻一直讓他萬分沮喪也萬分痛苦——這也是最要命的——他根本就不知道該怎麽做。

一些細微的,陰鬱黑暗的東西正在緩慢而執著地開始向他侵蝕,他覺得原先的天地會在他眼皮底下漸漸萎縮。每過一天,這個黑色的浪潮就會漲高一些並衝掉一些泥巴,他的世界會逐漸隻剩下一小塊可憐的孤島。就象某個傳說中的大洪水必將整個世界淹沒了一樣,而他卻沒有能夠破浪前行的方舟。

一群鴿子從樓頂上空飛過,它們拍打著翅膀,發出清脆有力的聲音。這聲音混合著鴿哨的嗚嗚聲,仿佛是一種難以抑製的、發自內心的歌唱,讓整個天空突然有了生命。

飛翔?

自由?

他不由自主地看了看樓下。一些熟悉的聲音傳了上來——摩托聲,狗叫聲,挖耳朵的師傅撚動手裏的工具發出的嗡嗡聲,一個肥婆在高聲數落著自己的男人,她對麵的人心不在焉地聽,發出……無聲的聲音。他們熟悉卻又陌生,這已經不再是屬於他的世界。

要是我就這麽一跳,在空中的那幾秒鍾裏,也許我能夠找回一些感覺。

他慢慢從樓頂的邊緣退了回來,突然之間,他熱淚橫流。

飛翔……

自由……

我也想要。

楊展除了星期四找柳幽河玩之外,其他的逃學時間他就跑到一所大學裏去,他同他以前的朋友變得更加疏遠。這所大學裏有個種了許多荷花的水塘,岸邊上有一個漂亮的西式鍾樓,他就在這裏消磨時間。開頭他覺得很高興,但一個星期後他就覺得很無聊。雖然這裏不會有人討厭你,但是同樣的沒有朋友,他想念在學校裏的日子。他想跟他的朋友們一起玩耍,想跟他們一起做功課,他想讀書學習。但他每次打開書包,那些課本、作業本都會提醒他曾經擁有的、而此時已經遠離他的生活。他的鉛筆,通通被刻成刀叉劍戟的形狀;作業本每張的頁數號碼都被他寫成好看的花體字;語文書每頁的空白處他都畫了一副小漫畫,這些漫畫是連貫的,是他自己編的一個小故事;每本書封麵左下角都畫了一個可笑的形象,這個形象其實是代表教這門課的老師的外號。這些往日的印記現在看起來是那麽紮眼,那麽令他沮喪。而當他翻開課本中嶄新的一頁,他卻感到萬分恐懼,一種被吊在空中,腳不沾地的感覺。他曾努力地去讀,但他總感覺讀的是符號而並沒有理解它的意思。他象一個農夫在凍土上一鋤頭一鋤頭地死啃,硬讀下來後卻無法同從前的知識相互聯係和展開聯想。課本上簡單的習題都讓他費盡心思、絞盡腦汁,而輔導書上的難題簡直讓他手足無措。在一個陽光明媚的下午,楊展合上書本,怔怔地看著眼前的池塘。荷葉布滿池塘的一角,它們在微風裏散發出淡淡的清香。鍾樓的倒影在水中輕輕晃動,仿佛在傾聽著什麽,又仿佛是在傾訴著什麽。眼淚無聲地順著他的麵孔滑了下來,滴答滴答地落在他的課本上。他漸漸從無聲的抽泣變成大聲地啜泣。這個世界並沒有變,真正改變了的是自己。不,我不是神經病,我從來就不是神經病。但我是個傻子,一個大傻瓜,一個多餘的笨蛋!

他哭泣的聲音吸引了池塘旁邊的人,他們不時地轉過頭來同情地看著他,目光中也有一絲好奇:到底會有什麽事情讓這個孩子哭得那麽傷心?過了一會兒,他們看見他枕在長凳的靠背上睡著了,他們也就不再理會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