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慶想,自己恐怕一生都忘不了父王的那個表情,得知自己欲嫁白越王時的那個表情。
楚王的眼珠似乎凝固,雙頰則在輕微地顫動……昭慶預料到父王會吃驚,但沒想到父王會如此反應,自己也多少被嚇到。
有那麽短短的一刻,父女二人彼此呆望,仿佛時間靜止了下來……楚王的眼中竟開始慢慢泛出血色來,還不待剛剛意識到不妥的昭慶張口召喚郭不為,楚王嘴一張,猛地噴出一口鮮血……“父王!”昭慶的胸前衣襟刹那間被染紅,紫紅的血跡順著衣理迅速蔓延……郭不為聞聲,匆匆趕來,一把扶住楚王後背,熟練地拍了幾下,又轉頭高聲召喚玉兒取水來。
昭慶的渾身已是冰涼一片,因此,越發感覺到胸前的那片溫熱,便是連頭都不敢低,隻怕一低頭,會被那血跡淹沒……過了也不知多久,昭慶的心神從恍惚中被玉兒焦急的呼喚聲召回。
“父王……”昭慶發聲,卻發覺自己幾乎認不得自己的聲音了。
“大王現已無礙,公主放心!”玉兒著急地安慰昭慶,“公主現在是有身子的人了,不能太激動!”玉兒的眼中又浮起水氣。
昭慶不理,隻是茫然地抬眼四下裏尋找楚王的身影。
“郭先生已將大王扶去休息,公主莫急。”
說著,玉兒悄悄轉頭,拭了下眼角。
昭慶忽然覺得很累,累得好想倒頭睡去。
“公主,奴婢先扶您回宮吧,先生囑咐,大王與您,目前都需靜養。”
玉兒柔聲勸道。
昭慶下意識地起身,剛一動作,小腹一陣絞痛,如此劇烈,如此凶猛,昭慶的心頓時沉入無底之淵……那日,昭慶接連從郭不為口中聽聞了兩個令她無比震驚的消息。
第一個是關於楚王的,楚王中了一種慢性奇毒,用郭不為的話說,已是深入骨髓,無藥可治,若不是有那一顆還魂丹支撐,楚王根本就熬不到今日。
第二個是關於昭慶自己的,昭慶本就體寒,懷了身孕後,又身心勞頓,珠胎不穩,隨時有可能滑落。
末了,郭不為還再三對昭慶強調,斷不可情緒過激。
自始至終,昭慶一直沉默,對郭不為的叮囑也無反應,急壞了玉兒。
“公主,您這是怎麽了?您說句話呀!”玉兒以為昭慶受不了打擊,再顧不得禮法,連連輕搖昭慶的手臂,迭聲喚她。
半晌,昭慶開了口,聲音已恢複如初。
“為何,你不早些將父王的病因告訴本宮!”昭慶死死盯著郭不為。
郭不為倒是不以為然,無奈地攤了攤手,“小民也是剛剛查實不久,又逢公主有了身孕,不能受激,再說,即便是稟明了公主,哎……”他一聲長歎,將未盡的話咽了下去。
昭慶的心底有個聲音冒出來,‘便是告訴了你,你又有什麽辦法救父王?’昭慶搖頭,想將那聲音驅逐,可那聲音固執得很,繼續說,‘你真是沒用!救不了父王!真是沒用!’“難道,真的,再無藥可救我父王?”昭慶再問郭不為,目光仍是牢牢鎖在他的麵上,期盼在那上麵尋出遲疑,便是一絲也好……郭不為堅定地搖頭,“小民以性命為誓,絕無可能!便是……”“你!胡說什麽!”玉兒跺腳,急急打斷了他,麵上又氣又惶,一邊向他使眼色,一邊偷眼探昭慶的反應。
“‘便是’什麽?”昭慶麵無表情,又問。
“這……”郭不為猶豫著看了一眼玉兒,一時不知該不該再開口。
“‘便是’什麽?”昭慶加重了語氣,重複問道。
玉兒熟知昭慶的脾氣,忙又向郭不為使眼色,示意他快講。
隻是不忘暗自祈禱,公主千萬不要遷怒於這個呆子!“便是再有一顆還魂丹,也是不管用了。”
郭不為略為忐忑地將話說完,下意識地再看向玉兒。
玉兒哪裏還顧得上他,隻管咬著唇,緊張注視昭慶的反應,生怕昭慶再有不妥。
昭慶輕輕合上眼,麵色幾近透明……昭慶再見楚王,已是三日後了。
楚王看起來並沒有太大變化,隻是精神明顯不振,郭不為私下裏告訴昭慶,楚王幾乎整夜地睡不著覺。
昭慶輕步走到楚王身前,慢慢屈膝跪倒,不說話,可臉上深刻著歉意。
良久,楚王才歎息道:“起來吧,你畢竟有了身孕……”昭慶的頭埋得更低……“孩子,可是那個男人的?”楚王遲疑地問道。
昭慶一時沒反應過來,眼前閃過定王的那雙眼,心驚父王怎可能知悉。
“所以,你要嫁他!”楚王見昭慶不回答,又接著說道。
昭慶醒悟,父王所指,並不是他!“是”,半晌,昭慶輕聲地答,一出口,已是麵紅心跳,自小,她從未向楚王說過一句謊言,講過半句假話!“唉!”昭慶頭頂傳來楚王深深的歎息。
昭慶緩緩抬頭,盡管,她現在最不想麵對的,是老父的目光。
楚王的眼中混雜著惆悵、痛楚、哀傷,唯獨沒有震驚……昭慶想,這樣也好,如果老父得知這個孩子的生父並非自己願嫁之人,怕是更加承受不住吧!“那人,願娶你?”楚王過了好久,無奈問道。
昭慶重又垂下頭,“他譴來的求親秘使已在路上。”
……楚平豐二十七年九月,白越王召告臣民:楚王應允白越王的求親之請,將昭慶公主嫁入白越,白越後位終將有主!消息一傳出,各方震驚。
白越國內,以丞相為首的朝臣不滿大王譴秘使求親,尤其是所求之女是再嫁之身的楚國公主。
楚國上下,對白越年前的入侵還未忘懷,因而反對嫁公主入白越的聲音甚眾,何況,要嫁的還是大王最寵愛的昭慶公主,這無論如何都有和親之嫌。
歧國因與白越聯姻受辱,又剛剛戰敗,自然對白越與楚聯姻尤為耿耿於懷,據聞,歧王的病情已是又加重了幾分。
惟有攸國,置身事外,十分平靜,隻有百姓閑來無事,當作趣聞議論上幾句。
昭慶召來玄木和錦書,“你們兩人,不管是誰,給他帶去本宮的口信。”
玄木與錦書誰都不應,玄木一臉憂色,錦書滿麵怯意。
“告訴他,”昭慶不理,隻管自顧自地說下去,“本宮,意已決!他若不想本宮今生再怨恨他,就不要生事!”說完,看也不看這二人,昭慶轉身離去。
沒兩日,玉兒悄悄稟報昭慶,錦書出宮去了。
昭慶聽聞,表情漠然。
楚宮又開始緊鑼密鼓地為昭慶準備嫁妝,聲勢並不遜於上次。
昭慶自己也沒有閑著,她先是召來了子思。
自子思的生辰宮宴,兩人已有近月餘未見,期間,昭慶總是下意識地逃避,她發現自己不敢麵對子思,不敢麵對子思那遠遠超越年紀的深沉目光……如今,已是避無可避。
“王姐即將嫁入白越,”昭慶的目光在子思的麵上轉了一圈,終是落在了別處,“在王姐動身之前,一定會說服父王,立你為儲君!”子思沒有反應。
等了半晌,昭慶忍不住加上一句,“你不必擔心,王姐行前,會替你安頓好一切,包括王後。”
子思仍是沒有回應。
昭慶不免難過,可是上次那件事傷得他太重,他,仍不肯原諒自己?昭慶歎了口氣,轉眼看向子思。
子思靜立,麵無表情。
“子思?”昭慶輕聲喚道,滿腔的憂慮,表露無餘。
子思緩緩抬眼,迎上昭慶擔憂的目光,眼中竟隱著淡淡的憂傷。
“你,不願意嗎?”昭慶頭一次,聲音中夾著一絲怯意。
子思的唇動了動,卻是過了半晌,才對分外緊張的昭慶開口說道:“你做這一切,是為了什麽?”昭慶驚愣,她絕沒想到子思會有此一問。
“是為了我?當上楚王?”子思苦笑,“可是我,並不願……”昭慶倒吸一口涼氣。
“是為了你自己?還是,”子思的麵色寒下來,“你肚裏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