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慶實在是累急了,頭一沾枕,便沉入夢鄉,夢中,有父王拉著幼時的她學步,有母妃眺望天際的孤立背影,有劉武站在桃花下對她微笑,有定王霸道而熱切的親吻,甚至有白越王盯著她的狂熱目光,還有,還有那一塊開出花來的青石……昭慶是被爭執聲吵醒的,頭痛不已,心中不免動氣,這裏畢竟是楚王寢宮,楚王需靜養,何人敢在此地喧嘩?玉兒急急奔進來,一見昭慶從塌上坐起,不由難過,“公主,您好不容易睡上一覺,倒底還是將您吵醒了。”

昭慶深吸一口氣,勉力打起精神來,沉聲問道:“何人喧嘩?”玉兒兩眼冒火,憤聲道:“還不是公子子祿,帶著林、李兩位太醫,拿著王後的旨意,口口聲聲要麵見大王!”昭慶心底冷哼,那個女人無非是想探知父王如今的病情。

“告訴貝衣,誰敢驚擾大王休養,就將他扔出去!本宮隨後就到。”

玉兒領命而出,昭慶起身,走到鏡前,理了理鬢角的亂發,又在蒼白的麵頰上補上淺淺的一層紅粉,看起來確是恢複了幾分生氣,這才深吸一口氣,緩步走出。

寢宮門口,貝衣怒目而立,大有一人擋關,萬人莫入之勢。

她手中的‘不殺’隨風飄動,卻於輕柔中透著凜人的殺氣!公子子祿瘦長的一張臉陰沉似水,親手捧著一卷黃綢,插腰叫罵:“反了,反了!本公子連自己的父王都見不得!堂堂王後也不放在你等眼中,妖女占據大王寢宮,不準太醫進見,她想幹什麽?想挾持大王不成?”林老太醫立在其身後,一臉愁容,聞聽子祿之言,不由微微搖頭。

貝衣手中的‘不殺’應聲抖動,似蛟龍飛騰現出猙容……子祿對貝衣的身手似有耳聞,一縮頭,躲至林李二人身後,嘴中仍在不甘不願地念叨,“真敢對本公子動手,就是找死!”昭慶知道時機已到,緩步走出,雙眸射出厲光,逐一掃過眾人,沉聲喝道:“何事喧嘩?驚擾大王休養,死罪難逃!”昭慶一露麵,便氣勢逼人,倒將那囂張的子祿嚇得半晌無語,想他自小便受昭慶打壓,要他頃刻間在昭慶麵前轉過勢頭來確是不易。

昭慶看了一眼恭敬垂頭的林老太醫,聲音緩和下幾分,道,“我父王病情已有好轉,需靜養,老太醫若不放心,可隨本宮入內探視。”

林老太醫抬頭,深深地看了昭慶一眼,施禮道:“老臣遵命!”“本公子也要入內見父王!”子祿探出頭來,嚷道,一手還舉了舉那卷黃綢,“本公子這裏有母後的懿旨,母後關心父王病情,命本公子探望!”昭慶冷冷看他,“本宮隻遵大王旨意,沒有大王宣見,無論王後還是公子,都不得擅入!”“你……”子祿被氣得說不出話來,死瞪昭慶。

昭慶不再理他,轉身,淡淡看了一眼貝衣,輕輕點了下頭。

林老太醫默默跟隨昭慶入內,貝衣立在門前,麵無表情地盯視子祿等人。

楚王麵色平靜,呼吸均勻,林老太醫輕手輕腳地探視了一番,不禁對立在楚王塌旁的郭不為投去一個狐疑的目光。

郭不為眼觀鼻、鼻觀嘴,不發一言。

林老太醫走出,昭慶目光深遂地盯著他,問,“老太醫可放心了?”林老太醫垂頭,再施一禮,卻是默不作聲。

昭慶點點頭,林老太醫蹣跚離去。

望著他愈現蒼老的背影,玉兒不解,問昭慶,“公主既然懷疑他與大王疑症有關,又為何允他入內探視大王?”昭慶麵無表情,半晌,才開口道:“總要有個人將我父王好轉的消息傳出去,他,是最好人選。”

據說,母妃當年生昭慶時難產,是林老太醫將母女二人救下來,為此,楚王晉封他為太醫之首……玄木自什麽地方竄出來,手中捧著一碗噴香的紅肉,小虎眼讒地圍著他團團轉,尾巴幾乎翹上天去。

一直悶聲不響的錦書小心翼翼地跟在他身後,手提一壺酒、端一銀杯。

昭慶看到錦書,不免想起那人,心中煩亂,吩咐玉兒,“召丞相之子施南林入宮,本宮要見他。”

說完,轉身便走。

玄木聞聽,再顧不得逗弄小虎,急忙奔至昭慶近前,“丞相之子,我也想見!”昭慶擰眉,注意到玄木眼中閃動好奇與欽慕之色,心中一動,麵色沉下來,“你可曾偷聽?”玄木不以為然,“我身負保護你的重責,自然行事得謹慎一些!”昭慶氣得想跺腳,可轉念想到玄木所聽命的那個人,又不由心傷,歎了口氣,無聲離去。

傍晚,施南林入宮,昭慶吩咐讓他在自己的昭慶宮侯見。

日頭還沒有落,夏日的燥熱仍固執地占據著每一個角落。

昭慶宮的殿廊緊挨一方池水,幔紗飄舞間倒別有一番難得地涼意。

昭慶緩步行來,遠遠地,看到殿廊中立著一個挺拔的身影,白衣、束發,清清淡淡,朦朦朧朧,與水、與廊幾乎融為一體……昭慶無聲走近,心中卻不期然地想著那石中之花,隻有這樣的人方配得上那出塵的花兒吧!眼前的男子麵色微黑,濃眉星目,雙手背握而立,全身上下透著說不清的沉靜、散著道不盡的淡雅……“你就是施南林?”昭慶輕聲問道,多日的疲憊,給她的聲音中添了幾絲乏意,聽進旁人的耳中,化作難言的慵懶、嫵媚……男子轉過身來,認真地看了一眼昭慶,不卑不亢地施禮,“在下施南林應召入宮,參見公主。”

此人的聲音沉穩而渾厚,聽之令人不由生出心安之感。

昭慶點點頭,“本宮召你來,你可知是為了什麽?”施南林抬頭,鎮靜地望著昭慶,淡然道:“公主可是對在下勸諫我父不滿?”昭慶又是點點頭,“你言論不俗,卻是犯了糊塗!”施南林對昭慶如此直截了當的批責,也隻是嘴角露出一絲笑容,無聲盯視昭慶,似乎在靜侯她說下去。

昭慶以往見過的男人,不是畏懼於她的氣勢,就是驚豔於她的美貌,或多或少都有幾分失態,施南林的淡定與從容讓昭慶吃驚,也令她無意識間暗惱。

索性不客氣道:“不錯,國亂則民殃,民亂則國覆,本宮不得不說,你關於民為國基之言不無道理,本宮也無從反駁,隻是,你可曾想過,百姓關心的也許不是誰當他們的君王,但惟有好的君王才能給他們衣足食飽的生活!”施南林輕輕點了下頭,表示讚許。

昭慶壓下胸中憤慨,接著說道:“我父王仁愛,這麽多年,楚國人才能安居樂業,楚國也富甲四方,但王後是什麽樣的人,她的兩個兒子又是什麽樣的人,你可清楚?你可知國家落在王後母子手中會是何種命運?”麵對昭慶的質問,施南林目光深遂了幾分。

昭慶深吸了一口氣,又道:“王後熱衷權勢,是個心狠手辣的女人,當年我母妃在世,她怨我父王獨寵母妃,怕她自己的後位不保,便籠絡後宮,孤立我母妃,又散布傳言,說我母妃乃覆國禍水,害我母妃抑鬱而終!本宮幼時有位親近的乳母,感情甚好,她便在暗中尋了乳母的不是,命人將乳母亂棒打死,本宮有一親如姐妹的貼身侍女,她趁我出宮,生生將其逼死……”昭慶心痛,那些個曾經無比鮮活的生命,一個個就這麽消逝、離自己而去……施南林默默地看著昭慶無聲流淚,目光柔和下來。

昭慶咬咬牙,硬是將酸楚壓下,直視施南林道:“至於王後兩子,子祿好色貪婪,子裕冷酷好殺,相信你早有耳聞,本宮且問你,若他們二人任何一個即位,可是百姓之幸?可是楚國之福?”昭慶固執地瞪著施南林,仿佛他不給出答案就絕不與他罷休!施南林無奈苦笑,在昭慶的逼視下,輕輕吐出兩字,“不是!”“那麽,本宮再問你,”昭慶罕有地咄咄逼人,“這樣的人,可容其染指王位?”施南林凝視昭慶,半晌,反問,“那麽,誰可?”昭慶一愣,誰可?她倒是從未想過,她歸來後,一心想著絕不可讓王後母子遂願。

施南林的目光沉重起來,仿佛那其中凝聚著山巒之重、江河之廣……“大王子嗣,多為無能之輩,”他毫不客氣地說道,“即便王後親子不能即位,即位之人也無力奪回軍政大權,自然淪為傀儡,公主可曾想過?”昭慶跺腳,“我父王還在呢!”施南林輕輕搖頭。

昭慶著急,“那你說,該如何?”施南林苦笑,“扶不起的王孫,又怎能指望!便是大王,怕是也心知肚明。”

昭慶絞盡腦汁,確是無法在眾多公子中尋出一個出色的,便是子思,一是年幼,二是純良,萬萬無法與王後母子相較!“可惜,”施南林歎道,“無人有公主這般膽識……”昭慶眼眸一亮,脫口而出,“那麽,本宮便向父王討來這個王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