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正山的書房不大,臨窗一桌一椅,靠牆一櫃一架,因為簡樸,所以昭慶走進,一抬眼就被架上的那塊青石吸引住。

青石不大,棱角粗糙,原本尋常,但奇就奇在石上的墨色紋理,怎麽看,都似一朵傲放的幽蘭。

昭慶的心神被那石中花牢牢牽住,美目一瞬不瞬。

施正山淡淡一笑,任由昭慶失神,自己靜靜陪立在旁。

良久,昭慶才如夢中驚醒,轉頭,歉意笑道:“丞相莫怪,隻是這花,似曾見過。”

施正山微笑,請昭慶落座。

昭慶吸了一口氣,穩下心神,才沉聲問道,“丞相明知郭不為誓言不醫君王,為何還將他舉薦入宮?”這一問是昭慶心底對丞相忠心的質疑,深深困擾著她。

丞相坦蕩回答,“郭不為醫術精湛,名傳四國,已是老臣能尋到的最好醫者。

至於他不醫君王的誓言,老臣雖有耳聞,但也是別無他法,一切也隻能看老天的造化了。”

言罷,他輕聲歎息,眉眼中隱現憂色。

昭慶垂下眼簾,心中轉過數個念頭,半晌,抬頭,微微眯起雙眼,直截了當地問道,“我父王之病有疑,丞相乃父王最為親近之人,不會不知,此等關頭,為何閉門不出?”按理,昭慶身為公主,如此質問丞相,並暗指丞相行為不當,實為不妥,但昭慶此時已是顧不得許多,她心中隻有一個想法,丞相,是否仍忠於楚王?丞相的神情中並未現出驚色,仿佛早已料知了這位公主會有此一問,他深深地歎了口氣,沉吟半晌,才麵露頹色回道,“有人與老臣爭辯,老臣辯不過他,惟有認同?”昭慶聞聽一愣,怎麽都猜不到丞相有此一答。

“何言?”昭慶眉頭高挑,追問。

丞相雙眼放出異光,意味深長地看著昭慶,“眼下楚國局勢看似難辨,實則不然,大王若去,政歸王後執掌,兵由子裕控製,王後支持子祿即位,軍隊支持子裕登基,兩位公子都乃王後親生,爭來鬥去,還不是王後掌權!況且王後有歧國在背後支持,又招攬了不少朝臣,勢不可擋!”“因此,你便眼睜睜看著國亂民亡,坐視不理!”昭慶幾乎拍案而起。

丞相搖頭,“老臣當日也是如此爭辯,豈料那人言道,國是君王的國,亂起,卻惟有百姓遭殃,如此,不若由著王後兩子相爭,他們母子的事,旁人何必參與?參與的人少了,爭鬥或可避免,也就不會殃及百姓,至於誰來執政,百姓是不關心的,隻要百姓安居樂業,楚國才不會危亂!”……昭慶語塞,一時間竟是無言反駁。

“何人出此言?”半晌,昭慶才顫聲問道。

丞相與昭慶對視,良久,沉聲答,“犬子!”……昭慶離開丞相府邸,油然生出挫敗之感,耳邊不時響起丞相送別之言:犬子喻百姓為青石,君王如石花,青石在,石花存,青石損,石花滅,犬子將石置於老臣書房,提醒老臣時刻不忘青石之重……玉兒看出昭慶情緒低落,卻又不敢出聲詢問,隻得將探詢的目光投到玄木身上,誰想玄木這廝竟在反常地沉思,這令玉兒不由得暗自吃驚。

回到楚宮,迎接昭慶的是一個大大的驚喜。

楚王醒來了。

楚王的精神看起來恢複了不少,講話也不似從前那般無力。

昭慶撲在王塌前,一時間驚喜交加。

楚王麵容祥和、滿眼慈愛地注視著她,一如往昔……“父王,昭慶不孝,為一已之痛……,沒能陪伴在父王身邊……”昭慶回首當初,那曾令自己痛不欲生的被棄之辱又怎能抵得上失去老父的恐傷?楚王拍了拍昭慶的肩頭,良久,歎息,“癡兒,終是父王害了你!”“不!”昭慶淚眼模糊,急忙搖頭。

楚王擺擺手,“父王當年傾慕劉武之父的威猛,使計將其擒至楚國,又輾轉擄來其家小相逼,怎料猛將誌堅,寧死不奉二主,劉武那時不過繈褓中的嬰兒,父王深覺有愧,將其妻兒好生供養,隻盼彌補當年之錯。”

昭慶驚愣,原來,這便是劉武老母口中那‘楚王害得我們家破人亡’的由來……“你與劉武一同長大,互生情愫,父王糊塗,以為當年種種早已成為過往,卻不料人家仍懷恨在心,報複父王,卻尋到了你頭上,父王……”“父王!”昭慶高聲打斷楚王,對滿麵愧疚的老父,她惟有不忍,卻生不出絲毫怨恨。

“父王,”昭慶輕輕搖頭,“這是女兒的命,怨不得父王……”楚王滿眼心痛,“父王答應過你母妃,一定將你嫁個好人家……”母妃?昭慶眨了眨眼,自己那個冷漠寡言的母妃?對自己,除了嚴厲還是嚴厲的母妃?她,竟這般關心過自己?昭慶眼中的疑問,似乎刺痛了楚王,“你的母妃,她並不是……”“不是什麽?”楚王的遲疑令昭慶心急不已。

她一追問,楚王卻垂下了眼。

“父王?”昭慶似幼時去搖楚王的手臂。

楚王抬眼,卻隻是苦笑。

昭慶隻得做罷。

這時,郭不為親手端來了湯藥。

昭慶一手接過,轉頭對楚王道:“這位郭先生是丞相舉薦之人,醫術高明,此番救治父王全靠他聖手仁心!父王定要重賞!”昭慶故意當著郭不為的麵如此說,私心裏是在給他施壓,逼他繼續醫治楚王。

楚王點頭。

郭不為隻覺惶恐,急忙施禮道:“公主折殺小民,此番大王病有轉機,實在是公主靈丹之功!”昭慶聞聽,心下叫糟,她生怕楚王追問還魂丹的來曆,忙將藥喂到楚王口邊,“父王,來,趁熱服用。”

楚王就著昭慶的手喝藥,滿臉地欣慰。

用過藥後,楚王臉上又現乏意,郭不為告訴昭慶,“大王尚需多加休息。”

昭慶心頭縱有千言萬語,此時卻也隻能忍下。

郭不為退下後,昭慶正想離開,楚王伸手又把她拉住,“父王還有話說。”

昭慶微笑,“父王,郭先生要您休息,等您再好些,女兒再陪您說話。”

楚王似孩童般固執地搖頭,“你聽父王把這句話說完,說完了,父王才能安心,夢裏再見你母妃,父王也好交代。”

昭慶奇怪,不由重新倚到塌邊。

“父王為你尋了個好夫婿……”“父王!”昭慶大驚,騰地起身。

絕沒料到,這種時候,楚王最為關心的卻是將她再嫁!“父王尋了很久,終於尋到此人,此人定為我兒好歸宿……”楚王有些著急,聲中帶喘。

昭慶醒悟,此時,怎可令病中的老父生急?昭慶重又坐下,安撫楚王,“父王,此時父王的身體要緊,女兒的終身,父王不必掛懷。”

楚王平靜了幾分,拉過昭慶的手,“那人,你見了一定喜歡……”昭慶苦笑,經曆了這麽多,她可是還會喜歡上什麽人?何況,她還有什麽資格去喜歡?“他,就是丞相的獨子,這些年,師從賢者,居於山林……”昭慶的眼前瞬間浮現出那塊青石,還有石上的那朵花……“你去召見他,看看是否中意。”

楚王接著說道。

想起丞相書房聽到的那番話,昭慶笑得更加勉強,父王若知曉,不知還會不會認為那人是佳婿?“父王,女兒已經嫁過……”昭慶隻想打消楚王這個念頭。

“你,”楚王老眼中竟湧出淚水,“可是仍在怨父王?”昭慶頓時慌了手腳,急忙擺手,“沒有,父王……”“那就聽父王的話,召見施南林。”

楚王緊盯昭慶,一臉熱切。

昭慶苦笑,半晌,點頭,“父王放心,女兒召見他便是。”

楚王這才放鬆下來,心滿意足地閉上雙眼……昭慶望著老父,怔怔出神,複又想起那塊青石,才深吸了一口氣,心中暗道:父王,便是您不吩咐,女兒也會召見那人的,不過,女兒召見他,為的卻是……屋外,玄木一本正經地對正用‘不殺’逗弄白虎的貝衣道,“今日,我聽到了一番話,平生頭一次覺得旁人說得有理!”貝衣抖動白綢,讓小虎撲咬,小虎每每眼看著就要撲中,白綢每每偏從它兩爪間滑出,急得小虎嗷嗷直叫。

聽得玄木所言,貝衣也隻是‘百忙’中抬頭看了他一眼,嘴角浮出一絲譏諷,仿佛在說:你,能聽懂什麽道理?玄木對貝衣的反應不由懊惱,急道:“真的,我真是覺得人家說得很好!”小虎與白綢較勁,見雙爪不管用,索性瞧準時機,將自己的身子重重壓上,卻不料白綢柔滑非常,這一壓又是落空,小虎嫩嫩的肚皮反而實在地親上了玉階,頓時痛得呼呼大叫……貝衣眼中難得地露出笑意,盯一眼白虎,再盯一眼玄木,卻不知笑得是哪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