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到晌午,餘舒帶著司徒晴嵐到忘機樓,說是她做東,有不花銀子的地方,為何還要去別處。

兩人從前門進去,林福正在櫃台後頭數銀子,瞅著客人進進出出,一低頭一抬頭,瞧見餘舒,一愣之後,趕緊小跑出來,迎上前去。

司徒晴嵐在方家地位特殊,所以不常出門,之前也聽書苑的師姐師兄們提起過駉馬街上有一家大酒樓,吃食金貴,不隻百味珍饈,招牌菜竟是福祿入口之物,實在稀罕。

卻沒想到餘舒會帶她來這種地方,估摸著一頓飯下來要百十兩銀子,卻抵得過她半年月銀了,這便覺得不好意思,踟躕跟在餘舒身後,正想勸她換個地處,就見前頭做事的胖掌櫃小跑過來,笑眯眯地問候:

“姑娘回來了。”

“嗯,樓上有空房嗎?”餘舒指了指前頭二樓雅間,她和司徒晴嵐到底相交不深,不適宜往後院私人地方帶。

“有的,”林福哪裏會說沒有,看一眼餘舒身後的小姐,並不多嘴打聽,伸手引她們上樓。

司徒晴嵐暗自驚訝,便沒多說話,隨著餘舒進了一間雅室,落座後,才好奇問道:“你是這裏常客?”

餘舒接過林福遞上來的熱手巾,一邊擦手,一邊對她說:“你隻知道我得罪了韓老算子,怎麽沒聽說我是在哪裏犯了他嗎?這家酒樓東家是我義兄,我的祝酒宴便是擺在這裏,韓老算子的高徒,那天就是上忘機樓來尋釁滋事的。”

她頭一次拜見方子敬,就先遭了一頓訓斥,事後司徒晴嵐對她解釋方子敬的苦心,就說起她得罪韓聞廣一事。

餘舒這話倒沒別的意思,司徒晴嵐卻有些羞臊,急白道:“我也隻是聽人耳報,說起來都是我多嘴,自以為聰明,當別人都糊塗,讓你笑話了。你大人有大量,莫與我計較。”

餘舒不以為然:“我要是同你計較,也不會坐在這裏和你吃飯。”

說罷,見司徒晴嵐臉色好轉,才又問起她口味輕重,點選了菜色,不一會兒,小蝶小晴便被林福找上樓伺候。

餘舒健談,司徒晴嵐善應,兩人同席不至於冷場,這一頓飯卻是無人不滿。

餘舒畢竟是根外酥裏硬的老油條,東扯一句,西拉一句,就將司徒晴嵐在方家的處境,猜測了個大概——

母親亡故,父親不善,就一個外公親厚,另眼相看,卻恰恰讓她這個外姓人在世家處境艱難,名義上是世家子弟,品學兼優,實則是生活在一圈紅眼白眼裏麵,明明是年輕有望的八等易師,方家卻沒幾個人會高看她一眼。

說可憐,也可憐。

餘舒素來看不上眼那些自暴自棄之人,對於司徒晴嵐這種逆境求存的女孩子,便有一分欣賞,生出結交之心,再聊下去,也就多了幾句真話。

“最近書苑裏都在傳言,是前不久晉升秀元大易師的紀四小姐,害了曹小姐的性命,”飯後喝茶時候,司徒晴嵐才將心頭好奇之事說出來,看著餘舒神情,小心翼翼問道:

“有人說,敬王爺在暄春園夜宴那一晚,紀小姐想將知情人滅口,被抓了個正著——你那天被請去赴宴了吧,是否在場聽聞,方便說給我聽一聽?”

司徒晴嵐雖是太史書苑的學生,但到底不是世家嫡親子女,又同劉曇沒什麽關係,所以那一晚沒有被請去,後來聽說的話,也是一些流言蜚語,難辨多少真假。

餘舒想想,當天在場的人不少,沒什麽好隱瞞她的,便說道:

“實話告訴你,那姓紀的正是被我逮著的,眼下人在大牢裏,不知死活。”

司徒晴嵐目瞪口呆,半晌才找著自己的聲音:“這到底怎麽一回事?”

餘舒冷笑道:“我與辛世家的六小姐是朋友,那晚宴席上她突然不見蹤影,我擔憂之下,就在園子裏找她,正好看見紀星璿推她下樓,好險才同大理寺的薛大人將人救下。事後辛六兒指認,原是她偷聽了秦世家的小姐與紀星璿說話,親眼看到紀星璿將偽造道子筆跡的字條夾到曹小姐書裏,才誘哄得曹小姐遭人殺害。”

“嚇!”司徒晴嵐吸氣,被這嚇的有些臉白,驚聲道:“竟是如此麽,我素日與紀小姐也有幾麵交情,真看不出她是這等包藏禍心之人。”

餘舒心道:她卻是見到紀星璿頭一麵,就覺得她不是個好貨。

司徒晴嵐看餘舒一臉冷色,聰明的沒有再問什麽,喝過一盞茶,便告辭去了。

送走司徒晴嵐,餘舒回到後院樓上,將今日新得的印章拿出來把玩一陣,而後睡了一個囫圇的午覺,到下午醒來,覺得身上發膩,便使人去燒熱湯,準備泡一泡。

洗完澡,餘舒覺得爽利了,今日不想看那些死人案子,就換好衣衫,讓小晴打扮成小廝,帶著出了門。

駉馬街上不單忘機樓一家酒樓,此地商鋪林立,兩道夾賓,越晚越熱鬧。

街中央有一間茶館,裏頭正有說書人抑揚頓挫地講著段子,餘舒找了個好位置,要上一壺香茶一碟瓜子,坐下來聽書。

這時人講書,有三趣,一趣手中物,或扇、或板子、或二胡。二趣大小聲,有時高嗓一吼嚇破膽,有時綿綿一句聽不清。三趣那捧場的,下座三五個,有趣沒趣都要吆喝兩聲。

餘舒坐不久,前一個段子講完後,就換了一位豆衫棗褂子的說書人來,方方國字臉,生的大眾模樣,此人手中一柄大長折扇,打開能擋住半個身,搖一搖,風呼啦啦響,剛上桌子,就惹一串笑聲。

“各位請場咯!老葛我今日講個新橋段給大家夥聽,這回說的可不是天上地下的,不是那些個沒影沒邊兒的,在座的都豎起耳朵來,我保管你們聽的盡興——”

餘舒被這開場白吸引去,聽四周安靜下來,那方臉的說書人手中大扇子“啪啪”一敲,整起臉色,頓聲道:

“話說,在那寶太一十二年,六月頭,三年一回的大衍試正風行,從南邊遊走進京一名年輕的易客,家姓雲,咱們且喚他雲先生。這雲先生,可是個風流俊俏人,生得一張玉麵俊容,那晉國的潘安見了也要羞不如。這雲先生為赴大衍試而來,胸有成竹,且在京城出沒半月,就憑一身才華,惹來不少世家子弟結交,甘願與他稱兄道弟,而也有人眼紅嫉妒,上門尋釁,無一不是被雲先生教訓了一通,自此,名聲更顯,便有人慕名而來——”

說書人打開扇子,接著道:

“八月間,雲先生住在乾元街上一家酒樓,有一日來了一位嬌客,為何說是嬌客,且聽我講,這嬌客雖是男子打扮,素麵單頭,但是體態芊芊,春曉姿容,比女人家都美貌的,可不是嬌客?”

下麵一陣哄笑,就有捧場的道:“那是哪一家小姐扮了書生吧?”

說書人笑著擺擺扇子,並不搭茬,繼續講他的:

“這嬌客自姓文二,咱們且這麽稱呼他。這文二亦是個趣人,琴棋書畫無一不精,說古論今無一不能,且知情達理,體貼溫厚。雲先生一見,便得知己,兩人結伴同遊京城,白日遊湖說風景,夜來月下酌酒茗,風流無雙,羨煞旁人啊。就這麽展眼度去一段好時光,便到了大衍試開拔,那雲先生一心應試,那文二卻在一夜之間,不見了蹤影。”

說書人神秘兮兮地朝眾人眨眨眼睛,有人連忙遞上一碗好茶,求他再講,生怕他斷在這裏,說書人也不含糊,潤了口舌,便徐徐道來:

“大衍試後,雲先生尋起文二,屢屢不得,傷心之下,便整日在湖畔醉酒,懶懶不理旁人,就這麽晃過正月,等到大衍試放榜——”

他故意停頓,立馬有人插嘴:“這雲先生可是高中了?”

一群人接嘴:“可不是高中了麽!”

“定是高中無疑了!”

說書人等熱鬧過去,才眯眼一笑,手中大扇子指了一圈,道:

“不隻是高中,那敲鑼打鼓送喜的人,去了一撥,來了一撥,雲先生的名聲,在京城裏一日旺過一日,直到有一天,一道金旨從天而降——”

“啪”他將手中折扇猛地合起,陡然揚聲,尖著嗓音學那太監做聲:

“聖上有旨,德天昭華,今歲大衍易子雲沐楓,才藝絕倫,經天緯地,欽賜‘雲華’為號,指麓月公主為婚,欽賜!”

話聲落,茶館裏嗖然一靜,針葉有聲,有人手一抖,碰落了茶杯,唏噓聲未起,那說書人又“唰”地一下將紙扇打開,優哉遊哉地說道:

“這雲先生聽聞旨意,不喜反驚,遲遲不肯接旨,你們道是為何?”

眾人麵麵相覷,書聽到這裏,這“雲先生”的身份已然大白,誰胡亂說話,沉默了一會兒,就有膽猜測道:“可是他心儀那女扮男裝的文二姑娘?”

說書人搖頭一笑,空出一隻手來,在空中比劃幾下,口中念念有詞:“文二、文二,便是個‘劉’字,你們還不曉得這文二是誰嗎?”

“嘶——這文二竟是麓月公主!?”

說書人拿扇子指著那人,道:“正是。”

便有人驚奇:“那他為何不肯接旨?他是不知情?”

“哈哈,說錯了。”說書人突然冷笑,手中折扇重重砸在桌麵上,嚴詞厲色道:

“因為這雲先生,家鄉早有妻子!”

在一陣抽氣聲中,就在茶館裏,從頭聽到尾的餘舒,瞪圓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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