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還是有人到回興街送了火炭,沉甸甸的兩大筐抬到家門口,餘舒出來應門,瞧見來送炭的兩個腳夫滿頭大汗,愣是沒好意思開口讓人再抬回去。

正趕上早飯過後,巷子裏幾家婦人洗碗刷鍋出來倒餿水,見著了,紛紛圍到餘舒家門前看稀罕,指著那筐裏一根根整齊碼著的黑青窯炭嘖舌。

對於城南居住的普通百姓來說,冬天燒用的木炭都是從做飯的爐灶裏掏撿的,而采買炭窯燒出的成炭取暖,則是十分奢侈的一件事。

“餘生,這炭得多少錢一斤啊,你怎買這樣多,燒的完嗎?”對門許大娘同餘舒家有來往,語氣熟稔地詢問她。

“今年天冷,多備些沒錯,”餘舒同人打哈哈,看門前人越圍越多,趕緊地讓腳夫將炭筐抬進去。

薛睿不光送了炭來,還周道地附了兩隻扁爐,四四方方中間挖空一個炭坑,是鐵打的十分沉,也難怪那兩個腳夫挑的一身熱汗。

餘舒讓人把炭筐和鐵爐放在堂屋一角,進屋去拿了一把銅錢,打謝了腳夫,便遣人走了,關上門回屋,就見景塵站在炭筐前,正好奇地拿著一根火炭打量。

“這也是燒火用的嗎?”景塵扭頭詢問餘舒。

“嗯,用來取暖。”餘舒走到他跟前,盯著地上的炭爐,心裏一陣別扭。

之前她還能將薛睿這番好意當成是朋友之間的友情互助,但昨晚上都把話挑明了,再受他恩惠,她是不能心安理得。

但是人家大老遠挑過來,她拒而不受吧,還能讓人重新挑回去?那也太顯得矯情了。

她對薛睿是感激在心,畢竟欠下他的人情債都快能寫個賬本了,有道是吃人嘴軟,拿人手短·非到必要時候,她真不願意和他作難。

景塵認識了新鮮事物,就將手裏木炭放回筐中,問餘舒道:“這些都是薛公子讓人送來的嗎?”

“嗯。”

景塵道:“他對你們兄、姐弟兩人很照顧·是個好人。”

餘舒聽了景塵對薛睿的評價,臉色一怪,歪著頭瞅他。

景塵不知她為何這樣表情看他,“怎麽了嗎?”

“真是個呆子,”餘舒小聲嘀咕了一句,彎腰抱起一隻鐵爐,打算抬進臥房·景塵見這東西沉重,忙伸手去接,餘舒側身想要避過,但不比他動作快,景塵一隻手便將那鐵爐從她懷裏拎出來,問她:

“擺在哪兒?”

餘舒對他這任勞任怨的樣子沒脾氣,看他用不著那隻傷手,就指指地上剩的那隻鐵爐·道:“我和小修屋裏一個,你屋裏一個。”

景塵遲疑了一下,道:“我不怕冷·就不用了。放一個在廳中,吃飯的時候暖和。”

他不怕冷,餘舒卻怕他著涼,是道:“過幾日天就更冷了,你**褥子本來就鋪的不厚,還是放一個在屋裏的好,睡前燒一燒,至於吃飯時候,再從我屋裏搬出來就是。”

於是兩隻火爐,還是有一隻到了景塵房中。

餘舒穿過來之前·家境很是普通,小的時候住在鄉下親戚家裏是用過炭爐。她試著燒了幾段薛睿送來的火炭,鼓搗了半晌,發現沒什麽煙熏,就將兩隻爐子都生起來,關上門·屋裏沒多久,就明顯變得暖和了。

金寶這小家夥不知從哪個角落裏鑽出來,換到了火爐旁邊蹲著,被餘舒嫌髒,趁機抓去摁在熱水盆裏洗刷了一回,這小黃毛不甘願大冬天洗澡,唧唧歪歪差點沒把嗓子叫破了,最後還是難逃一洗。

將半濕不幹的金寶拎到爐子邊上,餘舒一邊給它烘毛兒,一邊同景塵講了燒火炭時需要注意風窗通風的安全事項,又教了他如何把火爐熄滅。

餘小修回到家中,看屋裏生了爐子,十分稀罕,開飯前,就搬了個凳子圍在火爐邊上烤手,把小臉熏的紅彤彤的。

是夜,景塵獨坐在窗前,就著燭火熒光,翻著書案上已看了幾遍的道家經典,聽到了餘舒那頭大屋的關門插栓聲,才將書倒扣在桌上,起身走到床邊,床腳處正燃的星星紅紅的火爐,是晚飯後餘舒來屋裏給他燒上的。

景塵彎身揭了鐵蓋子扣上,等了一會兒,再揭開來,見爐中的火光熄滅,才又回到桌邊坐下,翻了書頁繼續看。

轉眼過去兩天,到了臘月初一這一日,整個安陵城的易客們,總算是迎來了三年一度的大衍試。

沒有轟轟烈烈的序幕,但是城中處處彌漫著一股別樣的氣氛,六科統考成為最大的話題,各方人士都將目光投在了今年的大衍試上。

餘舒天色朦朧時就起了床,要考試的是她,餘小修比她還要緊張,一夜沒好睡,一聽到她起床的動靜,就一骨碌爬起來匆匆穿了衣裳,跑到廚房去打算起灶,景塵卻比他們姐弟倆都要早起,已是在廚房生了火,將熱水都燒上。

餘小修便進屋去取了一串銅錢,抱著隻大海碗,跑到街上去買早點。

家裏上下唯一還在賴床的就隻有金寶一個,鑽在餘小修的枕頭下麵睡得香。

考生最大,餘舒樂得享受特別待遇,梳洗後,穿戴一新,雖說是已不用在景塵麵前隱瞞性別,大衍考貼上印的亦是女學,但她依舊是清清秀秀的少年人打扮,而沒有換回女裝。

一來是因她短缺過冬的裙襖,沒得換,二來是她覺得穿袍子比裙子利索,就沒有浪費錢去置辦。

餘舒將考試要用到的筆墨紙鎮都裝進小小一隻書箱中,仔細檢查了一遍,貼身放好了最最重要的考帖,她倚在臥房門口,靜靜看著正在外屋飯桌前擺放碗筷的景塵,還有正蹲在爐子邊添炭的餘小修,心中一片安然。

不禁想到許多年前,當她還是一個稚嫩的學生時,那一場如火如荼的大考,爸媽和弟弟也同現在這樣·小心翼翼地圍著她一個人轉,整整兩日兩夜,那是她告別年少時最後的緊張和膽怯。

相同的情景,如今卻是不同的心境·經曆了歲月和成長,對於一個橫跨過曆史五百年的人來說,她此刻更多感受到的是慶幸。

慶幸多活一世,慶幸能有今朝。

“哥,快來吃飯吧。”餘小修拉開凳子招呼餘舒過來。

餘舒走到桌邊坐下,接過他遞到手邊的勺子,抬頭看一眼正在乘湯的景塵·轉頭對餘小修道:

“叫姐姐,你景大哥已經知道了。”

景塵動作一停。

“.¨啊?”餘小修後知後覺地張大了嘴巴,餘舒夾一隻包子塞進他嘴裏,道:

“快吃飯。”

將盛好的甜粥放在餘舒麵前,景塵嘴角輕揚,露出笑臉。

盡管薛睿說是會派人來接送餘舒,但她還是提前租了一輛馬車,以防不備·事實證明她是多此一舉,一出巷子,就望到街被北頭有一輛馬車在等·那一匹健駒拉的朱漆蓬蓋,分明不是應該停在城南民居這種地

雖不是薛睿總坐的那一輛,但站在車外的瘦高個子的車夫,餘舒卻在薛睿身邊見過幾回,那次薛睿帶她去拜訪夏江家,就是這名叫“老崔”的車夫駕的車。

餘舒很想繞道走了,但是那車夫眼尖,老遠就衝她揮手臂,讓她想裝成沒看見都不行,隻好含笑走上去。

“老崔。”

“姑娘請上車·小的送您到太承司。”老崔笑嗬嗬地卷起車門簾子。

餘舒沒想要為難一個下人,就上了馬車,這車裏熏過暖,同外麵是兩樣天,當中擺著一張小巧的圓幾,茶水是溫熱的·點心擺了兩碟,賣相精致的讓人不忍心吃,坐鋪上襯著一層厚厚的皮子,不知是什麽動物身上的,光滑又柔軟。

餘舒在上頭坐了一會兒,是又覺得舒坦,又覺得不舒坦。她確是個樂於享受的人,上輩子幹的缺德事,賺的錢一大半花在於磊身上,可她也從沒虧待過自己,該吃的該穿的,隻要是她能負擔得起,就少有不舍得花費,她變得摳門,還是穿過來之後的事。

然而她中意的享受,是自給自足,哪怕賺的是黑心錢,那也是她的本事,不似這般,坐享其成。

好在馬車跑得快,軲轆唧唧就到了城北。

司天監下屬分有五司,這太承司是其中之一,也是門庭最大的一處,座落在西華府大街上,占有十畝之地,門前一條寬敞的大路,能容四五駕馬車並行其道。

但今天這條街上卻擁堵十分,來的都是考生,別說是馬車,人都不好擠進去,餘舒在街口就下了車,拎著書箱,順著人群來到了太承司大門前。

大門前守有兩排十二名官差,腰跨刀,手持棍,十分威嚴,故而那門前空蕩蕩的,不到入考的時辰,不許人近。

門外榜牆上貼有告示,許多人都圍在下麵看,人聲鼎沸,好不嘈亂,餘舒抱著書箱費了好大力氣才擠到前麵,抬頭看榜,原來張貼的是一份公文禁令,類似於考生注意事項,餘舒一一記下,有看不明確的地方,就笑臉去問旁人。

鬧了半天這女學考試要從另一個門進,餘舒忙問了路,重新擠出去,在快到街尾的地方,找到了太承司西大門。

這裏人要少許多,入目都是清一色的女子,當然也有幾個同餘舒一樣是穿了易客長袍,頭挽皂髻。

大約又等了兩刻左右,餘舒才聽到一陣鍾鳴聲,從內院響起,四周**起來,都向門前湧去,餘舒踮著腳,就看見大門前走出來一群七八名官員,個個冠戴烏紗,身穿青棕官服,有一人手端著水漏,仔細時辰,未幾,對著那官差頭領打個手勢,言語交待了一聲,稍整,就聽門前十二名官差齊聲長喝:

“備——考生入院!”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