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麽晚了,你怎麽過來了?”餘舒看著走近的人影,出聲道,景塵也轉過身,看見來人是薛睿,有些意外。

薛睿同景塵視線一對,點了下頭,兩人算是招呼過,後對餘舒道:“臨時要外出公差,去個幾日,是來找你算一下行程,你這會兒方便嗎?”

餘舒雖然是奇怪堂堂薛家怎麽會連個做客問卜的易師都沒有,這等日常之事還需要他到她這裏來,然而還是滿口應下:

“有什麽不方便的,你吃過晚飯了嗎?”

薛睿點點頭,又一看他們兩人手上拎著吃食,問道:“你們還沒吃?”

餘舒舉了舉手中糖糕,“天冷懶得做了,出去買來吃,走吧,先回我家去。”

薛睿看了一眼景塵,點點頭:“好。”

麵對薛睿突然的造訪,餘舒並沒多想,將人領回家,餘小修看到薛睿來了,很是高興,嘴裏叫著薛大哥,不用餘舒使喚,就自覺地跑去廚房燒水沏茶。

景塵走在餘舒和薛睿身後,將手中吃食放在桌上,原本是想要回房去,但走到門口,又一轉想,小魚現在成了女子,是不便和一個男人同處,就站在門口沒往外走,轉回身看他們兩個說話。

餘舒引了薛睿在桌邊坐下,問道:“你幾時出門,都要我算些什麽?”

薛睿道:“明日一早,你幫我算一下往後幾日的陰晴,我的八字你上次留有,再測一測這一行有何避忌,是否順利。”

“明早就走?那我現在就給你算去,你先坐一坐。”餘舒站起身就往屋裏走。

薛睿叫住她:“不是還沒吃飯嗎,你先吃,我不急。”

餘舒擺擺手,“沒事兒,剛墊了肚子·”扭頭見景塵還站在門口,就對他道:“景塵先吃飯,不用等我。”

說罷,就鑽進裏屋·點了燈鋪了紙,找出上回薛睿留給她的八字測算,難得薛睿有事找她幫忙,她是肯定要算個周詳,何況還有景塵在,不知會不會讓他受影響。

堂屋裏這下就剩了薛睿和景塵兩個,一時安靜下來·薛睿站起身,在這不大點的客廳裏走了一圈,看了看正在裏麵埋頭寫算,兩耳不聞窗外事的餘舒,回頭對著從剛才起就一直站在門口靜靜注視著他的景塵,問道:

“景少俠為何這樣打量薛某?”

景塵想了想,如實道:“我覺得你很眼熟,像是以前見過。”

薛睿嗬嗬一笑·走回桌邊坐下,搖頭道:“景少俠這等風采,若我之前見過·必不會忘,可惜。”

言下之意,是說他們之前從未謀麵。

薛睿接著指了指桌對麵的空位:“坐。”

景塵走過去坐下,視線依舊落在薛睿臉上,換成是別人被他這麽盯著,早會覺得不自在,薛睿卻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開口問道:

“你在安陵城住有一段時日了吧,聽阿舒說你是到京城來辦事的,冒昧問一句·事情辦的如何?”

盡管餘舒沒有說明景塵來曆,但薛睿是從泰亨商會的案子中審問到不少,是以清楚景塵是行船途中被人從江中打撈上來,受了重傷經由餘舒照顧,後同她一起從船上逃生的事。

薛睿見餘舒對此景塵十分親近,顯有一份患難之情·然而他卻擔心景塵這等江湖人士,背有仇怨,早晚會對餘舒不利。

薛睿也知道,餘舒是個極重情義之人,那一夜遭逢殺手,為景塵攔刀所救,心念這份情義,若自己告誡她遠離此人,必會惹她不快,所以他便未曾過問她景塵的事。

但是總讓他們這麽長久相處下去,卻是薛睿不願見的,不論出於關心,或是私心。

景塵聽了薛睿的詢問,心道餘舒又騙了人,未免拆穿她的謊話,仔細想了想如何作答,才開口道:

“沒有什麽進展,或許要再等上一陣子。”

薛睿道:“是有什麽難處嗎?薛某冒昧,敢問你到安陵究竟是為何事,若有能幫的上忙的地方,當加以援手。”

“.一”景塵本就不會說謊話,麵對薛睿追問,答不出,便沉默下來。

薛睿不緊不慢地繼續問道:“難道有什麽不方便講的嗎?”

“我要找一個人。”景塵遲遲開口,雖有所隱藏,但確是實話,他失去了記憶,夢中得到提示,他這番下山,是為了尋找一個“破命人”,但那人是誰,在哪兒,他卻一無所知。

“哦?”薛睿目光輕閃,十指在桌麵上交握,看著景塵,正色道:“是親戚,還是朋友?找人的話,不妨你將那人體貌特征說與我聽,我在京中有些人脈,可以幫你打聽。”

話畢,隻見景塵搖了搖頭,卻沒有了下文。

薛睿正琢磨著他這一搖頭是個什麽意思,餘小修就端著茶壺推門走了進來,他於是話題一收,道:

“既不方便講,那等少俠需要幫忙時,再同我說吧。”

景塵點點頭,“多謝。”

餘小修給薛睿和景塵分別倒了一杯熱茶,便坐到薛睿身邊,扭捏問道:“薛大哥,你出門幾天啊?”

他是惦記著薛睿答應帶他去騎馬的事,擔心他這一出去,到時回不來,那約定便不作數了。

餘舒到了京城,經濟獨立,餘小修沒了在紀家的壓力,和同齡人在一起玩耍,不多時就越發顯露出孩子氣,談不上貪玩,但也不似以往,隻曉得一個人讀書做家務,別的什麽都不上心。

餘舒巴不得他性格能更開朗一些,就少管束他,好在餘小修十分聽話,讓人放心。

薛睿伸手摸摸他腦袋,笑道:“多則六七日就回來了,你不是下個月初五初六書院放休嗎,等我一回來,就帶你去騎馬。”

“嗯。”餘小修被他說中心思,既是靦腆,又有些高興,肚子裏咕咕叫了兩聲·便將桌上打包的熟食拆開,先遞了一個肉火燒給薛睿。

薛睿道:“我吃過晚飯了。”

餘小修又在油紙裏翻了翻,捏起個茶葉蛋,扭頭對右手不便的景塵道:“景大哥·我給你剝個雞蛋吧。”

“嗯。

大約坐等了小半個時辰,餘舒才從屋裏出來手裏拿著一張各類批注,遞給薛睿道:“沒什麽大事,就是你出去那幾天可能正巧遇上頭一場雪,仔細著乘車路滑,來回都別急·當心困在路上。”

在古代,道路並非四通八達,出了城不多遠就是郊區,郊外路不好走,一遇上大雨大雪,露麵泥滑,陷馬翻車是常有的事。

越入深冬,天一日比一日冷·餘舒擅長的是晴雨的預測,還未對更複雜的天氣變化有過更深入的研究,是也說不清楚這臘月裏的雨是否有雪兆·但還是特意提醒了薛睿兩句。

薛睿記下餘舒的叮囑,將那張批注折起來收進袖中,看時候不早了,便起身道別:

“明日還要早起,我便不多待。”

見他要走,餘舒心裏稍作猶豫,便摘了門後的燈籠,對薛睿道:“外麵路黑,我送你。”

她不是個拖泥帶水之人,既然打算把話和薛睿說個清楚·今天見著了,擇日不如撞日,再拖到大衍試開始,未免壓了一樁心事,讓她分心

薛睿還未說什麽,景塵便先開了口:“我去送吧。”

聞言·已經走到屋門口的薛睿扭頭看他一眼,而後又看向餘舒,笑道:“都留步吧,轎子就在外麵街上等著,不至於天黑我就迷了路。”

景塵的想法很簡單,以前他將餘舒當成是男子,偶爾她走個夜路,是不覺得有什麽不妥,但知道她是個女子後,不免就要多一些考慮。

餘舒大概是猜到了景塵的想法,好笑自己在他眼中突然變得嬌弱了,因有話同薛睿說,是對景塵道:

“臧送他到巷子口就回來。”

景塵心想送到巷子沒多遠,就沒再說什麽。

薛睿看餘舒執意要送,心想她還有什麽話要說,便同景塵餘小修道別,隨她拎著燈籠出了門。

這個時候,鄰裏街坊一半都關門熄燈,洗洗睡覺了,野貓們也都各自找了屋角避寒,巷子裏靜悄悄的,隻有一盞燈籠照著前頭半丈遠的路麵,兩道人影間距著一臂禮數,走在坑窪的小路上。

“備考的如何,我聽兆苗說你隻去了太史書苑兩次,就沒再去了。”

“看過了曆年的卷宗,心裏有數就行,再去怕給馮公子添麻煩。別的幾科都好說,就是易理,我不善遣詞造句,怕到時候歪了題目,考差了。”餘舒一麵回答,一麵琢磨著怎麽同薛睿開口。

“嗯,不要緊,到時你將字寫清楚了就行,記得保管好你的考貼,千萬別弄丟了,”薛睿叮嚀了幾句,話鋒一轉,道:

“對了,明日你不出門吧,這個月大理寺發供,多出來三十斤青炭,我使人給你送來。”

上次薛睿來的時候,就發現餘舒家裏沒有燒炭火,前陣子還好,今天下了一場冬雨,眼瞅著就要結冰,再不添爐子燒炭,冬天是很難熬,她又要考試,夜裏讀書的話,沒有一盆炭火,很容易凍了手腳,再下一場雪,說不定會受風寒,生病就壞了。

餘舒神情一動,轉頭看向薛睿,正對上他目中一片溫煦,心情忽地有些煩躁,她抿了下嘴角,忽然停下腳步,薛睿也跟著站住。

“怎麽了?”薛睿這時候,總算發現她有些不對勁。

“薛大哥,”餘舒別過視線,看著路麵上一團朦朧的光影,放低了聲調:

“別再在我身上花費心思了,我與你隻能是知交。”

薛睿微愣,將餘舒這句沒頭沒尾的話在腦子裏過了一遍,方回過味兒來,再看餘舒臉上淡淡的神情,不禁勾起嘴角,露出一抹不明的笑。

他隻當這丫頭天生少了那根筋,不想,原來她心裏是清楚的。

薛睿此時並不急躁,反而低了頭,輕聲去問她:“既是知交,我多關心你一些,有何不妥嗎?”

察覺到他的靠近,聞到了一縷輕盈的書卷香氣,餘舒將手上的燈籠換了隻手提著,不著痕跡地退開了半步,輕歎一口氣,低聲道:

“不妥,我已有了心儀之人,不能再平白接受你的好意。”

餘舒低著頭,便未能看到薛睿此刻的表情,她緊張地手心裏羼了汗,等著他的反應。

其實這事兒是她做的有些不地道,早在薛睿一臂攬下泰亨商會那起案子時,她便對他的心思有所察覺,後來明確,是他來找她入考大衍試那一天,她詢問他為何對自己如此照顧,他當時一句反問,她心裏清楚,卻同他裝了糊塗。

她是不知道他瞧上她哪一點兒了,不然她真心想往死裏改,就兩人的身份地位之差,能被他看上,不得不說是她倒了一回邪黴。

現在她對他坦白直言,要說不擔心惹惱了他,那是假的,薛睿待她是好脾氣沒錯,但那天親眼見了定波館裏他同一位皇子冷言冷語,就知他也是個翻臉不認人的主,這京城裏數一數二的紈絝,又豈是好惹

就在餘舒的忐忑不安中,一隻手輕輕在她肩上落了落,耳中傳來薛睿過於平靜的聲音:

“不早了,就送到這裏,你回去吧。”

話畢,肩上那隻手便離開了,並未多做片刻停留,餘舒緩緩抬頭,是隻能看見前麵一個漸漸模糊的背影,捏緊了手裏忽明忽滅的燈籠,幹咽了一口唾沫。

按理說薛睿這不溫不火的反應,她應該鬆口氣才對,可是不知怎麽地,她覺得這事兒,沒完。

薛睿走了,餘舒一個人在黑洞洞的巷子裏幹站了半晌,直到景塵出來找她。

“小魚,你站在那裏做什麽?”

餘舒回過神,方覺得臉被風吹的涼颼颼的,縮起脖子,轉身小跑向景塵,將燈籠遞給他拿著,把手舉到麵前哈氣:

“凍死了,快回家。”

回興街上,一頂暖轎被抬起,薛睿坐在視線昏暗的轎中,麵無表情地解下了狐裘圍領,鬆了鬆襟口的銀絲紐扣,背靠向身後的棉墊子,一隻手輕捏著眉心,片刻之後,一聲輕笑:

“心儀之人...嗬嗬。”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