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隊翻過“老狼嘴”南麵的山崗,天已放亮。往坡下一瞅隻見半山腰有六戶人家,這六戶人家全是一抹的土平房,用圓桶木做成的煙筒已經冒煙。山裏人冬天一般都不起早,他們可能是被山崗這邊的槍炮聲驚嚇得一宿沒有睡好覺。

看著家屬們疲憊的樣子和毛驢子餓得不聽老板子的吆喝直伸嘴捋道邊的幹草的情景,我和周科長說:“在這個小屯子休息一下吧,要不然家屬和牲口都頂不住了。”

周科長瞅了一眼被一層清雪覆蓋住的道路歎了口氣,說:“看樣子,著急是不行的,休息一下也好,反正離‘湯池鎮’也不遠了。“

車隊剛到屯邊,從屯子裏竄出一條半打小黑狗,站在屯口的道上狂吠不停。狗咬、人喊、毛驢子嘶叫驚動了屯裏的人,他們紛紛從屋裏走出來站在門口賣呆。

我一打量,隻見人家不多,人口卻不少,每家門口都有六七個,而且多數都是孩子。這些個孩子有點與眾不同,都是穿得破衣縷嗖,在那個年月窮人穿得破不足為奇,奇的是這些孩子有的口歪眼斜,有的鼻涕拉瞎,穿著不跟腳的破草鞋,滿臉汙垢,瞪著沒神的眼睛瞅著我們傻笑。

家屬們議論開了:“這屯怎麽都是些小傻子?”

在這些個人的當中,有一個四十多歲的魁梧漢子,四方大臉,黑紅的臉堂,手裏拄著一把劈柴用的大號板斧,眼中閃著敵對的目光瞅著我們。我四處打量了一下,滿屯子的人好象就他一個人有點精神,我和周科長向他走去,他下意識地把斧把攢得緊緊的。

到了跟前,我笑嗬嗬地問他:“老鄉,你這屯子叫什麽名呀?”

他甕聲甕氣地說:“傻子屯。”

他這話一出口,站在周科長身後的石幹事“撲哧”一下笑出了聲,周科長回頭狠狠瞪了他一眼,他才止住了笑聲。

壯漢不是好眼睛地瞅著他:“你笑啥?我們這屯傻是傻,可都是親戚,誰要打我們的主意那可錯翻了眼皮,動我們一個就出來一窩。”

“老鄉,我們不是壞人,是解放軍。”

“淨瞎扯,解放軍前天晚上就過去了,從我們屯過了一宿。”

“那你看我們是啥人?”

“不用看我就知道,你們是胡子。”

“你怎麽這麽說呢?”

“這還用說,當兵的哪有這麽多老娘們?隻有胡子才綁娘們當肉票。”

“老鄉,你看過有我們穿得這麽齊整的胡子嗎?”

他打量我們一番咧嘴笑了笑:“那倒沒有!”

“我們可是好人呀,我們真的是解放軍,這些娘們都是軍官家的,我們被大部隊拉下了,昨天晚上打了半宿仗,一宿沒合眼,現在是又累又餓,咱們爺們身板硬能挺住,可那些娘們和孩子可夠嗆啊!你看你能不能幫幫忙,叫她們進屋裏歇歇。”

“你是當官的?”

“是。”

“咱醜話說到頭裏,可不許偷東西。”

“這你放心,她們手腳都老實。”

“那行吧,你叫她們跟我走。”

這個壯漢自我介紹姓劉,沒有大名,小名叫石頭,是這個屯子裏的主心骨,說了算。不大一會他就把家屬們安排在全屯六間小房內。

不過有幾個家屬不幹:“這屋太埋汰了,滿屋地都雞糞狗屎,連落腳的地方都沒有。那臭味熏得喘不過氣來,我們寧可在外邊凍著也不進屋裏去!”

“不可能吧。”

“你看你不信,自個看看去!”

我隨她們走進一間矮扒扒的小草房,推開眼看就要散架子的破板門,一股令人作嘔的雞糞味撲鼻而來,屋子裏黑乎乎的一片。我眨巴眨巴眼睛緩過點神,借著屋門透過來的亮光才看清楚,這一間的小草房裏沒有任何間並牆,灶連著炕,屋地下一堆炭火。一鋪小炕上坐著一個蓬頭垢麵的娘們瞅著我傻笑。

這時劉石頭回來了。我問他:“這是你的家?”

他說:“是。”然後一指炕上的娘們向我介紹:“這是我的女人,名叫翠花。”

我沒聽清,聽成了個“傻瓜”,我問他:“她怎麽叫這麽個名?”

他吃驚地瞅著我:“咋地,不好聽啊!”

“不好聽,就打她缺點心眼,那也不能叫‘傻瓜’呀!”

“啥呀,是‘翠花’,不是‘傻瓜’!”

屋外的幾個家屬哄堂大笑起來,就連炕上的傻娘們也咧開嘴笑了。

這樣的屋子別說是這些有錢人家出身的官太太,就是我這窮人家的人也很難住下,也就隻好不勉強她們。反正車上有穀草還有棉被,她們愛咋休息就咋休息吧。

劉石頭見她們扭身走了有點不願意:“咋地,是嫌俺家埋汰?在這屯俺還是個幹淨人家呢!”

我一聽,心想我的媽呀,他這還是幹淨人家,那其他人家還得咋樣,這家屬們能住嗎?果然不出所料,家屬們都從屋裏跑了出來,擠到士兵生的火堆旁邊烤火邊議論說:“凍死也不帶在屋裏住。”

石幹事在一旁嘟嘟囔囔:“都是資產階級思想,得改造。“

李科長老婆瞪了他一眼說:“小石呀,你是我的救命恩人,按理說我不應該老和你強嘴,可你說這話太沒道理,咋地?閑唬埋汰就是資產階級思想,那無產階級就都得埋了咕汰(髒)?照你這種說法從今以後我們頭不梳,臉不洗,做飯不掏米,炒菜不洗泥,這就好了?這樣地無產階級還能建什麽新國家?什麽論調呢!”氣得小石幹嘎巴嘴回答不上來。

覺睡不成了,就得張羅吃的。我跟劉石頭說:“劉大哥,你能不能給張羅點吃的,我給錢。”

他皺了皺眉頭說:“吃的可夠嗆,咱這地方老鬧胡子,今個這撥來,明個那撥走,有點糧食都被他們搶光了。現在春脖子還沒到,鄉親們就斷頓了,就靠點高梁糠度日呢!”

“糧食不用,我們自己帶著,隻借鄉親們的鍋用一用,你再找幾個人給做做,我給你二十元錢。”

他一聽可樂了:“這中。”

於是從車上拿下來一麻袋大米,他樂嗬嗬地拿走了。

車上的大米還是打“張老虎”時剩下的,本來是準備給師部留下,可師長沒讓。他說:“沿途的老百姓困難,萬一斷頓,家屬們也好有個填補。”因此,二十餘袋大米全被我們拉著。

吃飯的時候,家屬們不幹啦,敲著從士兵手中借來的飯盒和老鄉家的碗說:“這傻人有傻心眼啊,往裏傻他不往外傻,一大麻袋大米,一百多斤哪,就換來一頓稀裏光湯的大米粥?”

我往鍋裏一瞅,可不是咋地,鍋倒不小,飯也挺滿,不過全是稀的。

我哭笑不得地瞅著劉石頭,他也覺得不好意思了:“我們屯這些人,十幾年沒見過大米了,可能是昧下了點。”

我心想這哪是點啊,差不多全留下了!

劉石頭見我沒吱聲,試探著問:“那咋整,我叫他們拿出來重做?”

我歎了口氣:“拉倒吧!”

周科長把我拽到一邊小聲說:“你看這屯的人多困難,我挨家走了走,家家的早飯都是高梁糠煮的菜糊糊,這春天還沒到,以後的日子咋過呀?”

“遼南這地方不象北滿,窮人太多,咱們能有啥法?”

他瞅了瞅身邊的石幹事,石幹事說:“咱們車上還有那麽多大米,我看給他們留一袋吧!雖說解決不了多大問題,但也能擋一陣子。”

這下我明白啦,他倆給我拽到一旁,鬧了八開是想說這事。我心想這點大米是士兵用鮮血換來的,師長都沒舍得留下吃,你們可倒大方,說留就要留一袋,心裏可真不願意。

周科長見我拉拉著臉沒吱聲,也看出了我是不願意給,有點不好意思地說:“這袋米就算我們借的,等到了有政府的地方讓他們還你。”

話說到這個份上,我也再不好說不行,他們畢竟是共產黨政府幹部,於是我叫劉石頭從車上又拿下一袋分給鄉親們吃。

劉石頭一聽可高了興,跪下就要給我們磕頭,我急忙扶起了他。

他眼中含著淚水說:“這可救了我們全屯人的命啊!解放軍就是比胡子好,以後我們家家供牌位,天天給你們燒香。”

“那倒不用,有件事你能不能幫我們一下?”

“啥事你隻管說,隻要我能辦到的,二話沒有。”

“我們已經被部隊拉下了兩宿的路程,少說也得有五六十裏。”

“你們部隊要到哪啊?”

“湯池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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