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開大石橋的第三天晚上,我們進入了大山區。舉目遠望在月光下的高山峻嶺,層層疊疊一望無際,山越來越大,路越來越難走。半夜時分,大部隊就不見了蹤影。

我叫兩個戰士登上路邊的小山,看看大部隊到底距我們有多遠。他們下來報告說:“前方是條大峽穀,看不到部隊火把的亮光,估計最少也得落下我們二十多裏。”

看著道兩邊黑乎乎的懸崖,陡峭的山坡,被風吹得發出“嗚嗚”響的老林子和像怪獸一樣蹲伏在那裏的巨石我不免暗暗著急。心想,照現在的行軍速度,順原路繼續追趕大部隊,隻能是越追越遠。問了一下幾個趕車的老板子:“從這裏往湯池鎮走有沒有近道?”其他的人都說“不知道”,隻有“大白唬”說:“看在你給我十圓錢的份(麵子)上,我告訴你吧。前邊有個岔道,兩條路都是通湯池鎮的。挑小路走,天明時就能到達‘五家屯’。然後穿過‘魔鬼穀’到達‘老狼窩’,走過‘老狼嘴’就到了湯池鎮,比走大路要近五十多裏。”

“我說‘大白唬’你是不是和我講故事呢,怎麽這地方不是‘鬼’就是‘狼’?”

“你看你這個長官,怎麽有點不識真假呢,這麽大的事我能跟你開玩笑嗎?”

“行,我信你的,那路況怎麽樣?”

“十多年以前,老鄉們上‘湯池鎮’都走這條路,路麵挺平整。後來日本鬼子把這裏變成了‘無人區’,老百姓也禁止通行。滿洲國倒台後,‘魔鬼穀’鬧起了鬼,人們照樣不敢走。現在的具體情況我還真不知道,不過到了‘五家屯’一打聽就明白了。我估計光複三年了,這道能有人走。”

說著話的空,前邊果然出現了一個岔道。我讓車隊停下後,找到周科長把想走小路追趕大部隊的想法和他說了一下。他說:“如果道路要沒什麽問題,我看抄近路是個好主意。至於‘魔鬼穀’鬧鬼的事,那是老鄉自己嚇唬自己。咱們都是從死人堆裏爬出來的人,能信哪些事嗎。”

我們順著小道往前走了一段,通往‘五家屯’的路雖然窄了一點,但路麵還是不錯。至於‘五家屯’那邊的路怎麽樣?隻能是碰碰運氣。於是決定抄小路趕往‘湯池鎮’。

天放亮的時候,我們來到了‘五家屯’。‘五家屯’顧名思義就是原來隻有五戶人家而得名,屯子坐落在一條狹長的大山穀溝口。我們到的時候,已有二十來戶人家,安排家屬住宿富富有餘。

經過一陣忙碌把家屬們安頓好以後,我花錢雇了幾個婦女做飯。趁等吃飯的空閑,我挨家走了一下,一個奇怪的現象出現在眼前。這些人家的房子從外邊瞅歪歪扭扭,有的甚至破破爛爛。屋裏卻挺闊氣,家家都有瓷磚炕櫃,牆上掛著隻有財主家買的起掛鍾。更為明顯的是,男人都穿著日軍的毛泥軍服,炕櫃上疊著嶄新的軍被,炕上鋪著軍毯,冷丁一看還以為到了日軍的兵營呢。我問了一下老鄉:“看樣子你們生活都不錯,怎麽不把房子修一修?”他們說:“這戰亂年頭,誰修那玩意。”

“那你們把錢都買些軍用品,是啥意思,難道你們喜歡小鬼子部隊?”他們笑而不答.

“八一五”日本投降的時候,東北的老百姓很多人趁日本人回國的機會,連撿帶搶確實發了不少的洋財,有日本貨的老鄉到處都是。因此對這屯的奇怪現象我也沒往過多的尋思。

吃過了早飯,我問了一下老鄉“‘魔鬼穀’的道能走不?”,他們都說“道是有,但沒人走”。看到家屬們躺在炕上進入了夢鄉。我和侯殿春到屯外檢查一下布崗情況。

我倆走到屯子邊,往南麵的群山中一瞅,幾架大山的山尖在雲霧中忽隱忽現。山上到處都是陡峭的山崖,怪石林立的山坡,古木參天的老林子,一條峽穀彎彎曲曲延伸進群山之中。

我說:“這條穀八成就是‘魔鬼穀’。”

“二哥,這地方挺險惡呀!”

“今天晚上咱們就得穿過這條大山穀,到達‘老狼窩’,聽老鄉說這條穀有三四十裏地長,近些年靜鬧鬼,也不知是真是假”

侯殿春聽後“哈哈”的樂了起來,用手指著我說:“二哥呀二哥,你可真能逗。成千上萬的死人咱都見過,你怎麽忽然又信起了鬼?”

我笑了一下說:“我倒不是信那些胡說八道,我琢磨無風不起浪,老鄉們既然有這麽傳說,八成是有點說道。”

“那你怎麽不找老鄉詳細問一下。”

“問倒是問了,可他們也說不明白,都說是聽人家說的。”

“那不就得了,看來是些瞎扯的事。”

正在這時,對麵山坡上出現了一個趕著三頭牛的人,吆喝著往苞米地裏走。我對侯殿春說:“咱倆過去和他嘮嘮,不弄明白這件事,我這心裏沒有底。”

下了屯前的坡,穿過溝塘,我倆來到了苞米地。

這個放牛人是個六十多歲的老漢,背有點馱,圓盤大臉,濃眉大眼,黑紅的臉上布滿了深深的皺紋。右臉蛋上有一條傷疤,搭眼一看我就知道是子彈擦過燒傷的。

這個老漢看到我們過來後,沒有反映,也沒有出聲,蹲在地上看著牛吃苞米稈棵上的葉。

我走上前問了一聲:“大爺,放牛哪?”

他抬頭瞅了我一眼:“廢話,不放牛能趕著牛在這嗎!”

我一楞,心想這老漢挺倔呀。同時我也看出此人並非等閑之輩,因為他在看我的時候,眼睛顯得錚亮。我知道沒有三十年以上內功功底的人眼睛中是發不出這種光的。我當時就斷定他是個武林中人,而且武功高強、內力精湛、膽識過人。我瞅了瞅侯殿春,他莫名其妙地看著我。我又問了老漢一句:“大爺,你這牛光吃苞米稈能吃飽嗎?”

“這與你有啥關係。”

侯殿春有些急眼了:“你這老漢,咋這麽倔。跟你說幾句話能咋地!”

“我就這樣,愛咋地咋地!”

我年輕的時候好奇心特別強,一碰到希奇古怪的事就愛刨根問底,老漢這麽一倔倒把我的好奇心勾了起來。

我滿麵笑容地蹲在他的麵前,從口袋裏掏出煙盒抽出一支遞了過去:“老前輩,抽顆煙消消火,我這兄弟性子急。說話沒分寸,您老別往心裏去。”

老漢聽我這麽一說,臉色有點緩和了下來。接過煙卷,我趕緊劃著火柴給他點燃,老漢抽了一口後笑了笑。我趕緊說:“大爺,看樣子您是個見過市麵的人,我們是解放軍,您知道嗎?”

“不知道。”

“就是以前的老八路。”

老漢一聽打量了我一下說:“唬誰呢!老八路軍有你這身打扮的嗎。”

“您真有眼力,我們以前是中央軍,現在起義了投奔了八路軍,因此我們也是八路軍,現在叫解放軍。”

老漢聽後“噗嗤”一聲笑了:“你這個小軍官,挺精挺靈的,怎麽說話這麽羅嗦。一會這個軍,一會哪個軍,你也不用跟我套近乎,我知道你有事問我。說吧啥事?”

“大爺,我們被大部隊落下了,想抄近道去追趕,可又不知道這上裏的情況,您也看到我們的隊伍竟些老人,婦女和孩子。聽說穀裏不消停,您想要是出點事,那可咋整。您能不能把穀裏的情況和我說一說?”

老漢聽我問的是穀裏的事,臉陰沉了下來,氣色由紅變青,兩眼閃出凶光,喘氣聲也急促了起來。

侯殿春一見把槍端起來對準了他,我急忙瞪了他一眼,他才不情願的把槍放下。

我對老漢說:“老前輩,看來您和這穀有事牽連哪。您要是覺得不好說,就當我沒問,犯不著這麽動真氣。”

老漢喘了口長氣:“剛才你叫我什麽?”

“老前輩呀。”

“你已經這麽叫我兩次了,為什麽這麽叫?”

“您不用瞞我,從您的眼睛裏我看出您是武林高手。我想您在這山高林密的偏僻小村住,肯定是有難言之隱。”

聽完我的這番話,他站了起來,我也隨著站起了身。他上下打量了我一番,突然右手變指,抬手直點我胸前的命門穴。我側身一閃,躲過了他的一擊。他收手後,笑了笑說:“小軍官功夫不錯,看來你也是武林中人,不知你是那門那派,師傅是誰?”

“晚輩功夫屬外家功,關東長白派,家師是吉林舒蘭王文山,人稱‘關東二先生’。”

他聽後驚訝的看著我,喃喃地說:“也叫‘鐵掌無敵手’,善使一條純鋼打造的三節棍。”

“對呀!您怎麽知道?”我驚訝地問他。

他問我:“你是他什麽人?”

“我既是他的徒弟,也是他的侄孫兒。”

老漢聽後長歎了一口氣,眼中透出愧疚的目光,低聲問我:“你可聽他講過一個軲轆的事?”

“聽過,而且印象非常深。”

他打了個“唉”聲說:“哪個不爭氣的軲轆就是我。”

我呆呆地瞅著他。心想,這大千世界真是無奇不有,我怎麽能在四十餘年後的今天,在這個偏僻的小山村裏碰到當年忘恩負義的軲轆。心裏不免產生一種厭惡的感覺,真想損他幾句。

他見我臉上露出不高興的神色,連連說:“慚愧呀,慚愧。想我堂堂‘大刀關勝’的後代竟辦出如此窩囊的事。”說後淚如雨下。

看他悔恨交加的樣子,我的心軟了下來,勸道:“關爺爺,當年的事已經過去了,您不要太往心裏去,人沒有不犯錯誤的,錯了知道改就可以了。不知後來您看到我二爺爺沒有?”

“孩子,難得你叫我一聲爺爺,二先生後來我見到了。說來話長,咱們還是到家裏去嘮吧。”

關爺爺的家在離屯子一裏地的小山坳裏,兩間矮趴趴的小草房,一個牛棚。院裏一條半大的小花狗看到我們狂吠了起來。關爺爺喊了聲“消停點,一邊呆著去”,小花狗夾著尾巴,嘴裏“嗚嗚”叫著不情願地趴到狗窩裏。

關爺爺打開破舊的門鎖,把我們讓進屋。我端詳了一下屋裏,隻見這當年的軲轆依然是貧窮,滿屋隻有一個歪歪扭扭的破碗櫃和一張用木板釘成的炕桌。他尷尬的笑了笑,自言自語地說:“我這輩子八成就是窮命了。”坐下後關爺爺給我們講起了一段悲壯的人生故事。

關爺爺本名叫關中興,那一年在“常山屯”被二先生攆出家門後,羞愧難當。沒有繼續在關東停留,穿山越嶺,風餐露宿,挑著軲轆擔子返回了山東老家。

回到家中後大病了一場,病好後一改常態,變得沉寞寡言。老爹問他:“中興啊,你這次闖關東錢沒少掙,怎麽反倒變得蔫頭格腦(沒精神)的了,是不是有什麽事憋在心裏?”關爺爺聽後,把在關東如何病倒,二先生如何仗義救人,自己又如何忘恩負義,在二先生危難之時不出手的事,和老爹述說了一遍。

老爹聽後氣得口吐鮮血,指著他罵道:“逆子呀,逆子!關家怎麽出了你這麽個沒出息的東西,你不知道受人滴水之恩,應還湧泉之報的古訓嗎?你這麽做叫我死後怎麽向列祖列宗交代。想不倒關家幾百年俠肝義膽的名聲就毀在你手中。你不用在家住,我跟你丟不起這個臉。馬上返回關東去,找到二先生求得人家的諒解。不辦好這件事不用回來見我。”老人說完這番話後,一病不起,沒過幾天就離開了人世。

發送(出殯)完老人後,關爺爺領著老婆和一雙兒女,挑著軲轆擔子返回關東,尋找二先生。

關爺爺一家人從膠東半島坐船在海上漂泊了六晝夜後到達了營口,下船後本想直接到“常山屯”去找二先生,怎奈海上風大一路顛簸,老婆孩子相繼得了風寒病,走到“五家屯”的時候就全部病倒。好心的“五家屯”人把他們全家收留了下來。

全家人的病好後,關爺爺挑著擔子走屯串街,憑著自己精湛的手藝,僅一年多的時間就有了積蓄。蓋了兩間草房,買了三畝地一頭牛。看到日子一天天的好起來,他想起了父親的遺訓,決定單身去找二先生。關爺爺的老伴是個非常賢惠的女人,而且也是武林中人。聽說他要去找二先生,非常支持他的想法,告訴他:“知恩不報非君子,惟利是圖是小人,我決不想跟你背一輩子小人的名聲。你隻管安心的去,家裏自有我來照料,一雙兒女我保證拉扯**。什麽時候人家諒解了你,你再回來。”

告別了妻子兒女,關爺爺用了兩個多月的時間走到了“常山屯”,打聽一下鄰居,得知二先生全家早已搬到外地,屯的人都不知道他的去向。從此以後關爺爺挑著擔子一邊耍手藝賺錢,一邊打聽著二先生的消息。

公元一九三一年“九一八”事變後,日本軍隊占領了東三省建立了偽政府。關爺爺耳聞目睹了日本人的霸氣和日軍的野蠻殘暴,不免時常掛念起家裏,托一些跑營口的商販先後往家裏捎了十餘封信,隻收到一封回信。妻子在信中告訴他:“自從日本人來了後,苟捐雜稅多如牛毛,家裏三畝地的收入已難維持生活。生活一天不如一天。孩子眼看到了上學的年齡,用錢的地方太多了,如果二先生再打聽不著就回來吧。”

正在關爺爺想往家走的時候,聽到人們背地裏議論:“長白山楊靖宇抗聯的隊伍裏,有一支武藝高強的大刀隊。為首的‘教師爺’是一個白頭發老頭,善使一條十三斤重的三節棍,這支隊伍幾乎百戰百勝,打得日偽軍聞風喪膽。”關爺爺猜測這個“教師爺”七有八成就是二先生。於是穿山越嶺,奔走在長白山中四處打聽這支隊伍。經過半年多的奔波,在一個盛夏的傍晚,他被大刀隊當成日軍奸細抓到了“樺甸縣”“夾皮溝”大刀隊隊部。

進了隊部的屋裏,被人摘下了蒙眼布,關爺爺第一眼就看到坐在炕頭上的二先生。兩腿一彎跪在了地上,喊了聲:“大哥,你讓我找的好苦哇!”

二先生看到他後,先是一楞,隨後把臉一沉說:“怎麽是你,找我幹什麽?咱倆情誼已斷,你不用叫我大哥!”

旁邊的戰士說:“隊長,他是日軍的奸細。”關爺爺分辨道:“我不是奸細!”二爺爺把眼一瞪:“說別人不是奸細我信,就你這個忘恩負義的小人,不被日軍收買才怪呢!”

關爺爺說:“大哥呀,你可不能一碗水把人看到底,小弟我雖然是個貪財忘義的小人,可我也是一條五尺的漢子,身上流著中國人的血,有中國人的血性能給日本人當奸細嗎!”然後把這些年的遭遇和千裏尋恩人的經過學了一遍。

看到他淚流滿麵情真意切的樣子,屋裏很多戰士都被感動了。兩個聯軍戰士把他扶了起來,又給他拿了個板凳,待他坐下後倒了碗熱水遞給他。

二先生沉思了一陣:“你的話當真?”

“千真萬確,如有一點差錯天打五雷轟!”

“我怎麽信你?”

“你叫我也參加隊伍跟著你,看我今後的行動。”

“那好吧,我就信你這一次。先在我這呆著,能不能參加隊伍以後再說。”

為了防備關爺爺使詐,二先生特意派了兩個戰士秘密的監視他,並傳下命令“如有不軌行為,不必請示,可就地槍斃”。

二先生的隊伍在夾皮溝駐紮了一個多月後,接到軍部的命令“讓部隊火速趕往船廠(吉林市)蘭旗屯,營救一批被俘的抗聯戰士”。接到命令後部隊不分晝夜,穿山越嶺奔船廠而來。

由於叛徒的出賣,這次行動沒有成功。大刀隊走到“雙崗嶺”時遭到日軍一個大隊的伏擊,全隊戰士激戰一整天,終因寡不敵眾全隊一百餘人僅剩四人突圍出去。二先生身中兩槍,奄奄一息,關爺爺身中三槍但都沒有傷著要害,和兩名戰士背著二先生走了半個多月回到了“蒙江縣”(今靖宇縣)抗聯的老營。

二先生傷好後,徹底扭轉了對關爺爺的看法,老哥倆和好如初。跟隨“楊靖宇將軍”轉戰白山黑水之間,屢立戰功。

公元一九四零年,東北的抗戰進入了最艱難的階段,一月份“楊靖宇將軍”的部隊被日軍圍困在“蒙江縣”保安一帶。揚將軍為了給部隊尋找糧食,帶了七名戰士下山,不幸犧牲在“碾子屯”的山上。

楊將軍犧牲後,日軍對抗聯殘部進行了瘋狂掃蕩。二先生犧牲在突圍的路上,關爺爺和十餘人得以逃脫,後又被日軍追散。關爺爺隻好單身返回“五家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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