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四六年五月份,正當法特區的形勢越來越好的時候,八路軍堅守四平失利,大部隊開始大規模地往北撤退。工作隊接到命令全部撤回區政府,接待北撤的部隊。

為了避開國民黨中央軍飛機的轟炸,八路軍的部隊都是白天休息晚上走。那幾天可把我們忙壞了,既得安排部隊人員的吃住,又得忙活牲口草料。各個村抽上來做飯的婦女,忙得也是腳不沾地。區政府的辦公室、小學的教室和有空房的老百姓家都住滿了八路軍的士兵,小學的廣場和區政府的大院裏停滿了軍用馬車。車上的東西不是用白布就是用炕席蓋得嚴嚴實實,不少車散發著刺鼻的臭氣,熏得你喘不上氣來。我挺納悶,這都是些什麽軍用物資,氣味這麽難聞?

就在部隊第一天住進區政府的時候,我看見有一輛馬車上的白布繩子鬆扣了,白布被風吹得呼達呼達的,我走過去想把它重新拴好。當拽起布角低頭剛要拴繩時,看到一隻血漬糊拉的腳,再把布揪開一看,嚇得我頭發根子直豎,差點叫出聲來。原來車上裝的既不是槍支彈藥,也不是軍用口糧,而是裝滿了八路軍戰士的屍體。這些屍體,有的缺胳膊斷腿,有的開膛破肚,有的身首分家血肉模糊。我一連看了四車,車車都是如此。這下我明白了,這車上的氣味為什麽這麽難聞,又為什麽車一進院那綠豆蠅就跟著直嗡嗡。我瞅著這些車發呆,心想我的媽呀,咋死了這麽些人?

正在這時,一個三十來歲的南方老八路同誌走了過來,操著我剛能聽懂的南方話問我:“你做啥子啦?”

“我是區政府的,看到這布浪當了下來,想把他重新弄弄,沒想到這車上裝了這麽些死人。”

看樣子他聽我這麽說有點不願意了,用眼睛橫了我一下:“這有啥子稀奇,打仗嘛,就得死人。”

“這咋死了這麽多呀?”

“這才哪到哪呀,那人死得海啦!”

看樣子他是個老兵,我也出於好奇,為了討好他我回屋朝會抽煙的同誌要了半盒三炮台香煙,這三炮台香煙當時還是滿洲國時的好煙。我拿著煙遞給他的時候,他倒沒客氣,抽出一支先用鼻子聞了聞,點著後深深地吸了一口,點了點頭說:“好煙。”然後把那半盒煙要遞給我,我說:“你留著抽吧!”他笑了笑把煙揣在了破軍裝的兜裏,這下他的態度緩和了。

我一邊看他有滋有味地抽著煙,一邊和他嘮起了嗑。

“你是個老兵吧?”

“啥子老啊,才五年哪!”

“這樣的大仗你沒少打?”

“抗戰的時候,這樣的大仗沒打過,幾次大仗都沒趕上。那時候是遊擊戰。今天端個炮樓,明天打下個集鎮,死個二三十個人那都了不得。從打來東北以後和中央軍開戰,淨打大仗。這次守四平打得苦啊,中央軍龜兒子們仗著武器好和我們較了勁。天上飛機炸,地上大炮轟。那槍聲都聽不出個數來啦,我們的人死得好慘啊!看到戰友們一個一個的倒下去,我們都打紅了眼!有的連隊剩下一兩個人還在堅守陣地。”

“最後守住沒有?”

他歎了口氣說:“沒守住,這武器不中用。你看人家用的那槍,大栓都趴著(美式七九衝鋒槍)響起來個個像小機槍一樣。我們這老三八、七九槍打一發拉一下大栓不行啊!沒啥子辦法隻好硬用人堆。可這人是肉長的,人家的槍一突突,我們人那個倒啊,有的連隊隻剩下三兩個人,傷亡太大嘍,死了將近一個軍哪!後來上邊叫撤下來的時候,大夥還堅決不撤,有的戰士被硬拉了下來!”

“這仗打得挺苦啊!”

“哪個不說來的?”

“這些戰士的屍體往哪拉呀?”

“我也不知道,上邊叫拉就拉唄。這些死去的人都是好樣的,不能把他們的屍首一扔就不管了,盡可能的把他們都搶出來。好歹也得叫他們有個安身之處,免得成了孤魂野鬼。”

一連四天八路軍的部隊天天從法特鎮上過,看著八路軍戰士破舊的軍裝、疲勞的樣子和那一車車的屍體,我心想這都是些窮哥們呀,為了共產黨打江山,也都為了能過上好日子,吃盡了千辛萬苦,多少人把命都搭上了。這曆朝曆代的江山都是老百姓用一條條活生生的性命換來的呀!什麽時候這戰爭沒有了社會能長久太平呢?

在八路軍北撤的時候,國民黨的保安部隊步步緊逼。僅八路軍大部隊經過法特鎮十餘天後。國民黨的保安部隊就占領了鬆花江以西的地區。江對岸的槍聲在法特鎮都聽得清清楚楚。正在這時,八路軍部隊在蛟河縣的拉法鎮打了個勝仗,消滅了中央軍一個團,國民黨的部隊才沒有往鬆花江北麵過來。但是小股的部隊還時常過江來騷擾,所到之處,燒殺掠奪,對共產黨的工作人員、農會幹部和積極分子進行殘酷的屠殺。這些由日偽時期軍警和胡子組成的保安部隊徹底敗壞了國民黨中央軍的名聲,因為東北的老百姓把國民黨的軍隊都叫中央軍,把東北民主聯軍都叫八路軍,老百姓一提中央軍都說“不是個玩藝”。

那一陣子,雖然國民黨部隊沒到法特地區,但是法特地區都已人心惶惶。一些有關國民黨部隊殺害共產黨地方幹部的傳聞也叫人聽得毛骨悚然。有的說:“那中央軍可真狠,把給八路軍幹過事的人剖腹挖心。”有的說:“那中央軍抓住農會幹部,用油鍋炸,人在鍋裏還直瞪眼睛。”鬆花江的江麵上也不時有死屍漂過,人們睡覺都提心吊膽。

地主老財們這時可歡實起來了,四處散風說:“中央軍一過來,窮棒子咋拿我的東西,咋給我送回來!工作隊不是挺狂嗎?那個姓王的癱疤組長(因為我那時拄著棒子)非得叫他碎屍萬段!”在區政府的院裏,打更的老張頭撿著一封信,上麵寫著:“沈小醜、王癱疤你們等死吧!”在這白色恐怖中,我最怕的就是區政府解散。要是這樣,那我可就沒了靠山。

一天早上,我擔心的事終於發生了。那時我剛吃完早飯,沈區長就急衝衝地來到了我家,進門就說:“喜山,現在形勢不好,中央軍大有進犯江北的趨勢。縣委通知我們,叫我們隨軍北撤。”

“準備撤到哪?”

“目前還不知道,你怎麽辦,隨我們走吧?”

玉蓮在一旁說:“他這個身體能走得了嗎?”

“這也是叫我最犯愁的事,帶著你走吧,你的身體不行;不帶你走吧,一旦中央軍過來這些挨鬥的地主老財肯定得拿你開刀,要不我弄輛馬車拉著你?”

“他這腰一動彈都疼,每天下班回來疼得都直哼哼,早上起炕還得我拽著他。坐馬車恐怕沒等到地方還不得顛達死?”

“那弄副擔架我們大夥抬著你。”

“那打起仗咋整,誰還顧得了他這個病歪歪,那不是等著送死嗎?”

“這真是件愁人的事,你自己拿主意吧。要走我弄副擔架死活抬著你;要留,我給你扔下點錢,你自己要加小心。”

麵對這種情況怎麽辦?是走還是留,我真有點拿不定主意。

“你們準備什麽時候走?”

“明天早上就動身。”

“我倆合計合計,明早你聽信。”

“早上恐怕不趕趟,我到幾個屯子安排一下,晚上回來聽你信怎麽樣?”

“好吧。”

沈區長走後,我就開始琢磨開了。這事也確實挺叫我為難,你說跟著沈區長他們往北走吧,我的身體實在是夠嗆,雖然沈區長說弄副擔架抬著我,拖累人不說,一旦打起仗來,自個都顧不過來誰還能照顧我這個病號呢?不跟他們走吧,留在這裏還太危險。這一階段我確實得罪了不少大戶人家,中央軍一旦打過來他們肯定是要找我算帳的,怎麽辦?我實在是拿不定主意。於是就把想法和玉蓮一說,想讓她幫我拿個主意。結果主意沒幫拿,反倒挨了她一頓埋怨。

“你這時候為難了吧,當初幹啥來的?放著好好的校長不當,非得要當工作隊。我說這八路軍窮了八嗖的恐怕長不了,你非說這天下是窮人打的,還說這朱元璋當年不就是個放牛娃嗎?現在怎麽樣,八路軍打敗仗了吧?我說你不要那麽較真,專和有錢人過不去。能過得去就過得去,啥事都得留個後路。你非不聽,說什麽咱幹就得按上邊的意思幹好,要不然咱就別幹。你到街上打聽打聽,以前都叫你王校長,說這個人好。現在有錢人一提都說王癱疤最不是東西。你說你圖啥呀?這共產黨現在給了你什麽好處?除了你那個窮家分張破桌子和碗架子之外,你還撈著了什麽?撈到的是得罪了不少人,得了一身的病,到頭來還得我養活你!我早就勸你別給他們幹啦,好好的教咱們的書就行了,你不聽啊!現在怎麽想起來問我,我說的話你聽嗎?再說這事你還用問,這不禿腦瓜子的虱子明擺著的事嗎?你要走我也不攔你,以後你就別回來了。我可不跟你遭這個罪了!”

聽了玉蓮這劈頭蓋腦的一番話,我是又氣又恨又急。氣的是你說當初八路軍到東北後把占領區搞得轟轟烈烈,誰能想到他們敗到這種程度;恨的是我這身體真不長氣,一到關鍵時候就犯病;急的是這是走還是不走,我主意還真拿不定。

這一氣一恨一急把我的胃病弄犯了,喝了兩次的麵起子和子彈火藥都沒當事,折騰得我直往牆上撞,玉蓮也是幹著急也沒有招。

傍晚的時候,沈區長回到了區裏,進了我家看我披著個被子滿頭大汗呲牙咧嘴地直哼哼,急忙問我這是咋地了。玉蓮在一旁不是好氣地說:“又犯胃病啦!”

沈區長歎了口氣:“黃鼠狼單咬病鴨子,本來這身體就夠嗆,怎麽又犯胃病啦!”

他沉思了一下說:“喜山哪,你這身體確實夠嗆,跟我們走恐怕是不行了,這樣吧,我給你留下一點錢,錢雖然不多但這也是咱們的一份心意。”

我剛想說“我不要”,玉蓮在一旁瞪了我一眼。

“你不要說別的,這點錢你拿著抓點藥,我們走後你一定要加小心,實在不行就出去躲一躲。”然後對玉蓮說,“弟妹,你也不用著急上火。這事都怨我,當初我看喜山是個人才,才動員他參加了我們的工作,誰想到局勢變成這樣。我們不是扔下他不管,他這身體實在是不行。”

我心想,你說這話可真是多餘了,她巴不得我不走了呢。

沈區長臨走的時候,從兜裏掏出了二百多元錢,放在了炕上握著我的手說:“你要保重,勝敗乃兵家常事。再說咱們雖然這次打了敗仗,但並不是我們徹底完了,以後我們還要在一起工作。”

聽著他的話,我這心裏一陣陣的酸痛,眼淚在眼眶直轉轉,哽咽地說:“我真舍不得離開你呀!”

他也難過的使勁握了握我的手,轉身走出了屋門。

(更新最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