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四六年四月,我因病離開了舒蘭縣工作隊,回到黃魚圈嶽父家養病。同年四月中旬隨著舒蘭縣境內各地政府的建立健全,舒蘭縣工作隊解散,部隊的同誌都回到了原單位。地方抽調的同誌有的參了軍,有的回到了老家的政府部門工作。

在工作隊臨解散的時候,劉慶林代表班裏的同誌給我寫了一封信,信的結尾是,兩山到不了一塊,兩人總能相逢的,在革命的道路上我們永遠是兄弟。老杜特意叫來人捎給我一張麅皮,說這東西鋪上它對我的腰腿疼大有好處,並叫來人轉告叫我見物思人,不要忘了他和我的友情。

看到信和麅皮,我夜不能寢,思緒萬千。回想起和工作隊同誌們同甘共苦的歲月,和土匪戰鬥驚心動魄的場麵,打土豪鬥惡霸時令人難忘的情景以及屯中貧窮百姓們淳樸、善良、真誠,不免心潮澎湃,熱血沸騰,真恨不得馬上重返工作崗位!可是我這該死的風濕病就是不見好轉,而且愈來愈重。

說句實在話,我在黃魚圈養病期間,雖然生活條件好,又有玉蓮在身邊陪伴,但是我的心情是苦悶的。玉蓮問我:“你怎麽從回來就愁眉苦臉唉聲歎氣的?”我是有口難言哪,因為一是人忙慣了,冷不丁閑下來,一時半會適應不了,心裏總覺得煩躁不安;二是從我回來以後,趙四爺的一家對我不像以前那麽熱乎。什麽原因我心知肚明,就是因為我參加了共產黨工作隊。而在一九四六年夏天,東北的老百姓已對共產黨有了一定的認識,窮人都在向共產黨靠攏,財主們則開始恨起了共產黨。像趙四爺這樣雖然不是土豪惡霸,但是對共產黨也是不歡迎的。當時趙氏家族有幾個大戶也被鬥,所以我成了不受歡迎的人。在不受歡迎的環境中生活心情自然就是苦悶。我幾次提出要回家養病,都遭到玉蓮的斥責,她說:“你那個窮家,吃沒好吃,抓藥又沒錢,咋養你這病!咱家不沒人說你啥嗎,你自個多那個心幹啥?”

趙四爺知道我想回家養病的事後,專門找我嘮了一下。他說:“喜山哪,你不要多心,我對你這個人沒什麽想法。年輕人嘛,對事都有自己的見解,走什麽樣的路自己都可選擇,我從來不幹涉子女做什麽工作。我這一段心情不好,倒不是我對共產黨八路軍有什麽意見。我也看出來了,這共產黨的政府是給老百姓辦事的。說句實在的話,我是從後清過來的人,這政府我也經曆了四代——後清、民國、滿洲國和現在,哪一屆的政府也沒想過為窮老百姓過上好日子辦幾件實在事,隻有共產黨提出了這個口號。能不能實現咱不說,就憑這份心,我也知道這共產黨不簡單,將來必然成氣候。因為現在的窮人太多了。你別看咱家不缺吃、不缺穿,年景還過得去,但是我一看到那些過不上日子的人家這心裏也不好受。有時睡不著覺我就想啊,都是同樣的人,都來到世上走一回,幹啥有享福的有遭罪的?這人人都享福那多好啊!可咱一個老百姓能做什麽呢?救濟救濟窮人,多給要飯點糧食這就是咱份內的事,所以你參加共產黨的工作隊我沒說啥。不過我有一件事老琢磨不透,你說這共產黨叫窮人翻身我不反對,打一些個惡霸我也覺得解恨。可是像咱族裏那幾戶本本分分的過日子人家,就是省吃儉用攢點錢,有點地,憑什麽就把人家給鬥了?聽農會的人講,像我們這樣的人家將來也得鬥,不知是真是假?要那樣,我覺得這共產黨可真就有點不講理了。”

對於趙四爺的這番話,我當時不但沒有解答出來,而且在某種程度上也讚同。

正在這個時候,趙四爺家發生了一件鬧心的事。

一九四六年四月下旬趙家這時已改名叫趙傑的二公子趙玉珊從長春回來探親。當時他著的是便裝,跟外人說他在長春小學教學。可家裏人都知道,他在長春國民黨中央軍裏當大官,具體是個什麽樣官沒人知道。家裏人也沒人打聽他當多大官,我這個當共產黨工作隊的妹夫更不能打聽那些事。

趙傑回來探親,在趙氏家族來講是件喜事,族裏的人都來看他,有時屋裏都擠不下。他的老婆馬瑞芳更是樂掂了餡,老不開晴的臉露出了笑容,眉頭上的大川字也舒展開來。

可這趙傑是個閑不住的人,從小就愛舞刀弄棍,長大以後他的愛好就是捕魚打獵,在家的時候那把破火銃成天不離手,擦得錚明瓦亮。這次從長春回來,他偷偷地帶回了一把手槍。在家裏人忙得不亦樂乎的時候,犯了槍癮,自己跑到江邊,朝天放了幾槍。

在偏僻的江邊小村,雖然是手槍,但那“砰砰”的槍聲屯裏人依然聽得清清楚楚。

屯裏有個外號叫“二溜達”的人,是趙傑的本家叔叔。此人從小就好吃懶做,家裏窮得叮當三響。這人手腳還不老實,有小偷小摸的毛病。有一年的秋天,趙四爺家的黃煙大豐收,那架子搭了足有五六十趟。有一天夜裏他趁趙傑的大哥趙玉甫回家吃飯的空偷了一架,趙家的人那時候都老實,發現煙丟了一架後就知道是他幹的。趙四爺說:“拿就拿吧,咱家也不差這一架煙。”可這事被趙傑知道後不幹了,到他家去好個吵。從此以後他就看不上趙傑,時常以長輩的身份數落趙傑,趙傑也從來不買他的賬,這爺倆鬧得火火的。

這一次“二溜達”聽到江邊的槍聲後,估計就是趙傑放的,於是順著道往江邊走,正好碰上趙傑興致勃勃地從江邊回來。當天下午他就跑到法特區政府舉報說趙傑帶著把槍回來,在江邊放了好幾槍。

法特區政府接到舉報後,派了兩名政府工作人員和兩名區工作隊員坐著馬車,荷槍實彈地來到黃魚圈抓趙傑。此時趙家的人還蒙在鼓裏,東屋南炕上老爺子正和三個老頭玩紙牌,北炕上老太太領著姑娘媳婦做針線活,趙傑坐在西屋的炕頭上看小人書。

區政府的馬車到屯外後,四個人提著槍直奔趙四爺的家。進院後,兩個人端槍把住大門,兩個人直奔上房東屋,進屋就把槍對準了屋裏的人,厲聲問道:“誰是趙傑?”老爺子大半輩子以教書為生,從沒見過這個陣勢,當時就嚇得癱倒在炕上。全屋的人都傻了眼,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這時候一個人說:“你們不用害怕,有人向我們報告說趙傑帶槍回來,我們找他,與別人無關。”

趙傑在西屋聽到動靜後從炕上下來穿好鞋走了出來,瞅著那倆人說:“我就是趙傑,你們找我啥事?”

那兩個人一聽,把槍對準了他說道:“有人報告說你帶了把槍回來,有這事沒有?”

“有這事。”

“那你槍呢?”趙傑從腰間把槍掏出來遞給了他們。這時大門口的兩個人也進了屋一起把趙傑綁了起來,帶到西屋審問。

老爺子急得直搓手說:“這可咋整?這孩子也是,你回來就回來唄,帶什麽槍呢?”

西屋區政府姓劉的工作人員正在審問趙傑,他問趙傑:“你是幹什麽的?”

“我是教員。”

“在哪教學?”

“在長春四小。”

“我看你這是瞎扯,當教員的怎麽能有槍?你還是老實說了吧,我們知道你是中央軍探子!”

“你這可是冤枉人,我確實是個教書的,在這本鄉本土的地方誰不知道?這把槍是我撿的。”

“你撿槍為啥不上交?”

“我交給誰呀?”

“廢話,當然是交給八路軍啦!”

“長春是國民黨占領區,我上哪交給八路軍去?”

他沒吱聲,尋思了一下:“我們知道你滿洲國時就在長春當大官,現在你說當教員誰信哪?我看你這個人不老實。”隨後告訴那三個人說,“把他帶到區政府去。”

趙傑此時心中也沒底,在出屋時告訴玉蓮:“快叫喜山,叫他到區裏去一趟。快!”然後上了馬車隨著他們奔法特區政府而去。

這時我正在東下屋炕上睡覺剛醒,迷迷糊糊也聽到上屋裏七吵八嚷。但老趙家幾乎天天人不斷,吵吵鬧鬧是常事,因此也沒往心裏去。

玉蓮等車走後,著急忙慌(匆忙)“咣”地一聲把門推開,嚇得我一激靈。我說:“你這是幹啥呢?”

“你怎麽還躺著呢,六哥出事啦!”

我一聽急忙翻身坐起來問她:“咋回事?”她把經過大致一學,我心想完了,這回趙傑可完啦!眼下八路軍和中央軍的仗打得正凶,到區裏一審那還審不出來?這八路軍想抓中央軍還抓不著呢,這上趕送來個大軍官,能輕饒了他嗎?

這時老爺子和老太太們全都湧到我的屋裏,老爺子說:“喜山咋整啊?你六哥就稀罕槍,結果事就出在了槍上。”

趙傑的媳婦馬瑞芳急得滿頭大汗嘴裏罵道:“這是哪個缺八輩子的人幹的?這樣的人叫他有孩子沒屁眼,滿腦袋長大瘡!”

“大夥別著急,我馬上到區政府去。隻要六哥不認在中央軍當軍官,單憑一把槍,區裏也不能把他咋地。”

“就得你去啦,好賴你是他們的人,能說上話,花多少錢咱都認。”

我一邊穿衣服一邊對老爺子說:“阿瑪你別著急,這共產黨的幹部不認錢!我到那看情況,實在不行我就到縣裏找沈隊長去。”

說話的功夫外邊的馬車已套好,我坐上馬車,老板子揚鞭策馬一路去追趕趙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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