央視百家講壇節目《成敗論乾隆》裏說,“宋朝人均糧食占有量1400多斤,清朝是700多斤,隻有宋朝的一半”。由此,“宋朝人均糧食占有量高達1400多斤”之說傳播甚廣。但這並不是一個可靠的結論。

一、此說的由來

此說大體發端於20世紀90年代。

1992年,王通明在一篇論文中推算認為,“北宋人口1億時,人均糧食可達947市斤”,盡管注意到了這個數據“遠高於現代人均糧產”——中國人均糧產1949年是209公斤,1980年是326.5公斤,作者仍認為“本文說北宋人口1億時,人均糧食947市斤是最低的估計數”。①

2000年,鄭正與王興平,利用吳慧在1985年出版的《中國曆代糧食畝產研究》一書,佐以其他材料,在論文中將宋代的人均糧食占有量修正為1333市斤。②

吳慧自己,則在2009年出版的《中國經濟史若幹問題的計量研究》一書中,提出了一個與“宋朝人均糧食占有量高達1400多斤”之說也很接近的數字。該書寫道:

北宋末葉人口達1.25億,按人口平均,每人糧食占有量為原糧1214斤(市斤)。……但當時原糧的出品率較低,百斤原糧加工的成品糧不過50斤,因此人均占有的原糧折為成品糧食應為607斤。③

2006年,卜鳳賢對“曆代人均糧食占有量”做了一個估算,結論是宋元時代的“人均糧食占有量”高達1457.87市斤。與隋唐相近,遠高於明清。具體數據見下表④:

以上,是“宋朝人均糧食占有量高達1400多斤”之說的由來。

二、質疑的聲音

支撐“高達1400多斤”之說的核心依據,是許多學者認為,兩宋南方地區的糧食畝產,出現了一種革命性的增長。

比如,餘也非認為,宋代北方的陸田,平均畝產糧食隻有一石,較之唐代減產了8.3%;南方水田一般畝產米兩石,較之唐代增產了22.1%⑤。顧吉辰認為,北宋的蘇州、明州一帶,“水稻畝產量可達四石左右,接近於今天的畝產量”,江南其他地區畝產在二石左右;北方的麥粟畝產量大致為一石至二石⑥。吳慧也認為,唐代江南的畝產隻有一石,到了宋代就增長為了二石。漆俠則估計稱,北宋時,江浙太湖地區的糧食畝產達到了三石,南宋中晚期已則高達五六石⑦。

在經濟史學者李伯重看來,以上這些關於“宋代江南農業革命”的畝產估計,與事實相差甚遠,並不可信。比如漆俠關於南宋晚期的估計數據,“已超過或達到今天在運用現代科技的蘇州、上海等江南高產地區豐收年份的水稻最高畝產量”,而這明顯是不可能的。

他認為,之所以出現這種不合常理的高估,是因為研究者陷入了“選精法”和“集粹法”的陷阱之中。

所謂“選精法”, 按李伯重的定義,“即從有關史料中選取一兩種據信是最重要者(或是最典型、最有代表性者),以此為據來概括全麵”,比如選取“宋代水稻最高畝產量的唯一例子,以此作為江南的普遍畝產量”,就會得出南宋晚期的江南水稻畝產趕上甚至超越了當代的離奇結論。

“集粹法”相對要好一點,常見的操作方式,是將與某地糧食畝產相關的史料盡量搜集出來,摒棄掉最高和最低的極端材料,從比較“中間”的材料中來做推測。但這種做法仍有問題——摒棄了最高與最低產量,並不意味著留下來的“中間產量”就具有普遍性。

相對於以“選精法”和“集粹法”去挑選史料,李伯重更信任數據統計得來的結論:

“斯波義信對南宋《常熟縣學田籍碑記》中114例學田地租數字進行分析的結果表明,嘉熙以前該縣一般畝產量大約在 0.65 石上下(畝產量以地租量之倍計,下同)。方健對該碑文中的數字進行複核,指出實屬該縣的學田地租數字應為153 例,所涉及的學田共 1784.94畝,平均畝產量為 0.88 石;而據袁甫《教育言氏子孫記》中的田租數字計算,同時期該縣上等學田 (450畝) 的平均畝產量也僅為 1.68 石。我本人用嘉熙時該縣50都的義役田51310畝的地租數字計算,平均畝產量僅為1石;其中產量較高者 (438 畝),也隻是在1.36 -1.5 石之間。……常熟農業在整個蘇州乃至兩浙路都名列前茅。若常熟一般畝產量僅為1石以下,那麽蘇州的一般畝產量絕不可能到達2石或2石以上。”

所以,李伯重的結論是:“南宋江南平均畝產量,應僅1石左右”。以往的估算低則2石,多則4石,遠遠高於實際情況。⑧

宋史學者張邦煒,對自己的研究生涯,有過一段很深刻的反思,也恰好與“宋代人均糧食占有量”這個問題有關。他說,自己“從60年代初開始算,一直算到70年代末”,得出了四組數據:

一、北宋耕地麵積擴大:唐代約800-850萬頃,北宋約1460萬餘頃,北宋比唐代至少增加600萬頃即6億畝。

二、北宋糧食平均畝產量提高,……比唐代增長25%,比漢代增長近一倍。

三、北宋年糧食總產量增加:漢代約320億斤、唐代約595億斤、北宋約1284億斤。北宋比唐代翻了一番還多,比漢代增長三倍有餘。

四、北宋人口增多:漢代、唐代均不過六千萬,北宋在曆史上首次突破一億大關。

張說,自己依據這些數字得出一個結論:“北宋超越漢、唐兩代,在我國曆史上是一次經濟騰飛”;這些數據公布後,也被很多學者拿去引用,比如金觀濤和劉青峰“據此進一步推算出人均占有糧食量,唐代近1000斤,宋代近1300斤”。張承認,自己“當時不免沾沾自喜,因而信心倍增”,但是:

“若幹年後,反躬自省,才發現上述四組數據,除第四組係學界通常說法而外,其他三組均不可信。2008年,在將《北宋租佃關係的發展及其影響》一文收入《兩宋史散論》時,我率性把這些數據統統刪掉。”

張邦煒還說,誘發這種反省的一個重要原因,是自己覺察到了“宋人提供的數據往往精確度不高,且相互抵牾,不可盡信”。他還提到了多例關於選取史料、解讀史料的失誤,恰可與李伯重提到的“選精法陷阱”與“集粹法陷阱”相呼應。⑨

總而言之,雖然很難就“宋朝人均糧食占有量”得出一個具體的數據,但考慮到如下基本事實:

(1)宋代的江南圩田尚處於初始開發階段,數量和質量都有限。

(2)並無特殊的高產量農作物獲得普及推廣,占城稻的種植範圍也很有限。

(3)耕種技術的改進隻是小修小補,並無跨越式的發展。

(4)宋代耕地總量與人口總量的增長大體同步。

可以基本認定,“宋朝人均糧食占有量高達1400多斤”之說,是一個靠不住的神話。

參考資料

①王通明.“北宋人口一億說”新考——北宋的人均糧食和人口分布[J].雲南師範大學學報,1992,(4).

②鄭正,王興平.古代中國人壽命與人均糧食占有量[J].江蘇社會科學,2000,(1).

③吳慧.中國經濟史若幹問題的計量研究[M].福州:福建人民出版社,2009:116.

④卜鳳賢.曆史農業開發對災荒發生的影響[A].人類社會經濟行為對環境的影響和作用[C].西安:三秦出版社,2007:16-17.

⑤餘也非.中國曆代糧食平均畝產量考略[J].重慶師範大學學報,1980,(3).

⑥顧吉辰.宋代糧食畝產量小考[J].農業考古,1983,(2).

⑦吳慧.中國曆代糧食畝產研究[M].北京:農業出版社,1985:164.

⑧李伯重.“選精”“集粹”與“宋代江南農業革命”——對傳統經濟史研究方法的檢討[J].中國社會科學,2000,(1).

⑨張邦煒.曆史學如何算起來?——從北宋耕地麵積、糧食畝產量等數字說起[A].

包偉民,劉後濱.唐宋曆史評論[C].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