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次我就不去師尊的婚禮了。”

八月十五張燈結彩。

這是每年除新春外仙門最大的節日。

日月山莊本就紅色裝扮多, 掛上紅綢紅燈籠後,更是水天一色的大紅喜慶。

兩人在金玉仙林最蜿蜒細窄的一條小路上遇到了。

相顧無言一瞬後,穆離淵率先笑了笑:“這麽重要的日子, 師尊怎麽沒穿喜慶些。”

“衣服不重要。”江月白道,“況且這裏紅色夠多了, 不差這一件。”

穆離淵走近了幾步。

停在距離江月白很近的對麵。

江月白身上淡淡的冷香交纏在兩人的呼吸裏。

“師尊這些日怎麽樣......”穆離淵低聲問, “還好嗎。”

“很好啊。”江月白的嗓音很輕,因為輕而帶著一絲迷人的微啞, “怎麽這樣問。”

穆離淵垂下眼睫,視線順著江月白衣衫的彎曲撫過身體的線條, 又緩緩看上來, 對視著江月白的眼睛。

“昨晚睡得好嗎。”他問。

江月白輕微地挑了下眉。

“不是很好。”

這四個字似乎被有意放慢了,尾音裏帶著不易察覺的笑意。

可江月白臉上沒有笑。

讓穆離淵覺得是自己聽錯了。

聽到江月白說不好, 穆離淵的心揪了起來。

“洛錦他......”心疼江月白的時候他顧不得再用模糊的詞句遮掩了, “是太生澀還是太著急了。”

“生疏啊。”江月白語氣很隨意地說, “第一次做這種事, 難免緊張。”

見江月白口吻輕鬆地說這句話, 穆離淵的心放了下來——那應當沒有讓江月白不舒服。

可隨即又開始絞著痛。

“緊張......正常......”心口作痛影響到了說話, 穆離淵努力壓製著呼吸裏的抖,維持著臉上的表情, “以後慢慢就好了......”

江月白瞧著他, 語氣裏有一絲慵懶隨意的意味, 隻回了一個字:“嗯。”

穆離淵低下了頭。

他有點不敢再和江月白對視。

以前看著江月白的時候,他總覺得怎麽都看不夠, 翻來覆去地描摹。

現在卻多看一眼都覺得心如刀割——這已經不再是“他的”江月白了。

“我......還有點事......”穆離淵向前走, 嗓音幹澀, 和刀片劃過一般, “先不陪師尊了......”

“去哪啊。”江月白語調很慢,微微側過頭,斜看著他的眼神裏帶著別樣的意味。

“我去檢查一下......”穆離淵盡量快速地說,“檢查一下保護山河器的結界。”

江月白沒有說話。

隻倒退著走了幾步,停在了他的斜前方。

“昨晚你做的燈呢,”江月白的嗓音還是輕而緩,消磨時光一樣拖著尾音,“怎麽不給我。”

穆離淵猛地抬起頭,表情是怔然的:“我......”

“你,”江月白重複了他這個字,緩緩說,“站了一夜累麽,都聽到什麽了。”

“啊......”穆離淵回過神後連忙搖頭,“我沒、沒有聽,什麽都沒聽到......”

雖然他現在很慌亂,但他沒有撒謊。

他昨夜的確調鈍了自己的五感,什麽都不敢細聽——他隻是想一想就心痛得七竅流血,他怕真聽到那些聲音,他會全然崩潰。

江月白忽然伸手掐住了他的下巴。

捏起來抬高了他的臉。

“傻小子。”輕聲說了三個字。

很輕,卻是咬牙切齒的口吻。

再加上手上用勁的力度。

幾乎是教訓的意味。

穆離淵一時呆呆的,不知這話什麽意思。

“走吧,”江月白鬆開了他,口吻恢複了平靜隨和,“去中秋慶典。”

“我就不去了吧......”穆離淵小聲說,“給洛錦的東西也已經給了,我怕再出現在他和師尊的成婚典禮上,他會不高興......”

“成婚?”江月白表情很平淡,語氣也很漠然,“我怎麽不知道他要和我成婚。”

穆離淵一愣。

“整個日月山莊都在準備婚典......”他有些訝異,更多的是疑惑,“師尊......不知道嗎。”

“不知道啊,他從沒和我提過。”江月白語氣很無所謂地回答,“我以為他是婚服穿上癮了,時不時幼稚發瘋,”江月白話音微停,側眸瞟向穆離淵,“和某些人一樣。”

穆離淵滾動著喉結,感覺渾身的血液都在緩緩湧動。

衝上頭頂,又回落經脈。

他好像又找回了點溫度。

“不想去慶典也行,我有別的事交給你辦,”江月白拿出一塊令牌,口吻微微帶了點嚴肅正經,“昨晚我和洛錦熬了一夜,整理確認了前三批進入山河器的門派順序和人員名單,第一批今晚就到,你用刀聖親衛的身份去安排,今天這個日子不能出差錯,洛錦要主持宴會,別人我不放心。”

“好......”穆離淵雙手接過令牌,感覺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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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了一件珍寶,“好的,我馬上去。”

他看著江月白,臉上是發自內心無法掩飾的開心,把話混亂地重複了好多遍:“我會辦好的!我一定辦好!”

江月白鬆了令牌的帶子,瞧著他的表情,

輕而冷淡地說:

“下回與其隔著窗胡思亂想,不如直接進來找我實踐一下,讓我看看你腦子裏想的都是些什麽有意思的,嗯?”

穆離淵臉頰“唰”得通紅滾燙,渾身一熱。

等再回神時,江月白已經走遠了。

......

日月山外,按名冊順序排列的前幾門派帶了浩浩****的隊伍停在山腳下。

成千上萬人圍山安營紮寨,隻有各家掌門先行進了日月山莊。

日月湖邊設席備酒,場麵不輸仙門慶典。

洛錦沒有如同往年一般遠遠坐在高亭,而是與諸位掌門同坐一桌。

仿佛隻是尋常家宴。

“北辰仙君托夢於我,諄諄教誨不敢違背。”洛錦倒酒,拿起酒杯,說了一番很漂亮圓滿的祝語,“感恩諸位深明大義,願此劫過後,天下海晏河清,人間歲歲太平。”

話音落時,桌桌皆全部站起,舉杯相應。

這次中秋宴不同往常,沒有任何繁文縟節規矩禮儀。

席間有人談到趣事開懷大笑,洛錦也沒有製止,反而跟著笑笑。

一種肆意放縱在酒氣中生長彌漫著,仿佛一種默認的劫前狂歡。

“大道於肩,舍我其誰......”一老者歎道,“北辰仙君親手刻在滄瀾雪山的八字,我等從小默背,如今三界有難,我等若心懷私心,愧對先輩。”

微醺的醉意像一個引子,遠處百姓們期待的議論和歡呼是四處燃燒的火苗,某一瞬間仿佛把那些記憶深處遙遠的、模糊的少年壯誌點燃了,舊時幼稚的字字句句在醉酒裏褪去了幼稚,變得幾分滄桑。

“沒錯。”洛錦聽了這醉話,仍然隻是笑笑,“前些日的武宴是曆劫前的考驗,各位道心堅毅,來日定能飛升上界。”

彩綢紅緞拉開,鍾鼓喜樂齊鳴。

彩線串起的排排紅燈籠隨著樂聲搖晃,都是紅色,貼著中秋月圓的燈籠與貼著囍字的燈籠混在一起,在喧囂夜色裏分不清字跡。

洛錦放下酒杯,起身離席。

“今日借這個良辰吉日,諸位仙門尊者見證,圓我多年一個夙願。”洛錦走到紅暈中,一身金絲鳳凰的大紅喜服完完全全展現在眾人麵前,“我想與我的愛人補辦一場婚禮。”

寂靜一瞬後,有人帶頭鼓起了掌。

掌聲逐漸熱烈起來,所有人都賀喜道:“好,好事成雙啊!”

有人問道:“刀聖大人可是要為那位隨風道友補辦婚禮?”

洛錦隻笑不語。

他獨自在紅綢的盡頭坐了,端起了桌上唯一的酒杯。

“這片慶典勝地,名為金玉仙林,林中有一熔靈深坑,能熔煉生靈,匯集成滋養新天地的精華,”洛錦不緊不慢,一字一句地說著,“新天地不大,荒無人煙,資源匱乏,隻有用一部分人做養料,才能讓另一部分人在新天地裏好好地活下去。”

人群死寂,所有視線都盯著洛錦,不解何意。

“但現在,沒有人做養料,山河器內是一片荒蕪。外麵成千上萬的百姓都在山腳下滿懷期望地等著,等著進入這個庇護所,”洛錦緩緩說著,“裏麵是庇護所,也是殺戮場,沒有資源意味著要互相殘殺,意味著要在弱肉強食中重建一種嶄新的秩序,也許在那個世界裏,不再以水草糧食為生,而是以人血人肉為生。這很殘忍,可比起天劫降臨三界覆滅來說,已經很仁慈。”

“滄瀾門先輩的遺誌是公平、是道義,沒有人應該給別人做養料與墊腳石,所有人都有去這個險地闖一闖的資格。”

陸續有人出聲附和:

“說得沒錯,眾生平等,不該有人去做養料!”

“哪怕到了新世界真要互相殘殺,那也是把命掌握在自己手裏,和被迫送死不同!”

“刀聖高義,求生的機會分給眾人,往後的事自有造化......”

湖麵上鍾聲響起,悠揚遼遠,回**著層疊的餘音。

傳送通道緩緩開啟,第一批進入山河器的百姓已經在各家修士與日月山莊守衛的帶領下,陸續到了金玉仙林外。

透過層層密林隱約傳來些腳步與人聲的嘈雜喧鬧。

洛錦將手裏的酒喝盡,忽然笑道:

“其實諸位腳底下,正是熔靈深坑。”

各家掌門聞言,頃刻之間變了臉色。

先前讚美應和的笑容還在,瞬間僵硬時顯得滑稽。

他們個個都繃緊了神經,甚至有人差點直接從宴席桌前站起!

“這片深坑能埋葬九百修士,煉化出源源不斷的靈氣精華。”洛錦不緊不慢地說,“不過你們不用擔心,獻祭的人必須是心甘情願進入才行,你們都已經知道了熔靈深坑的秘密,便不會甘願,就算我真把你們推進去也沒用。”

聞言,眾人將信將疑,但些微鬆了口氣。

蕭玉洺默默冷笑了一聲,心道怪不得那日洛錦說他心不夠純,做不得養料。

“我本已計劃好了用聖靈武宴讓那些修士充滿向往地自願進入,籌謀千日,設好妙局,備好囚籠,一切都萬無一失,”洛錦歎了口氣,緩緩道,“有人勸我收手時我很不甘心,可後來我想了想,放棄就放棄了吧,畢竟九百修士加起來,還不如我一滴鳳凰血更有價值。”

洛錦放下酒杯,在紅綢飄繞的影子裏說:

“隨風,我穿成這樣,你也許要在心裏說一聲我幼稚,但我不介意,我已經幼稚了三百年了,不差這一天。”

各家掌門皆對這句突如其來的話感到奇怪,他們怔愣片刻,紛紛順著洛錦直勾勾的視線轉身回頭,望見了靜坐在人群最後方的一個人影——

江月白獨自坐在沒有人的桌前,視線穿過重重人影與洛錦對視著,但什麽表情也沒有,一言不發。

洛錦坐在大紅的椅子裏,沒有起身,就這樣隔著人海遠遠地看著江月白。

“有人贈我新婚禮,一張紙上寫滿了對心上人的愛。”洛錦的長相十分鋒利有棱角,天生帶著暴戾的氣焰,可在紅綢飄**的陰影下,有一瞬間錯覺般的溫柔深情,“我也贈你一樣新婚禮,寫了我平生所願。”

江月白身側的桌上沒有茶酒、沒有佳肴,隻有一個錦盒——錦盒色澤華麗,雕刻著鳳凰血的花紋。

江月白的手搭在椅邊,似乎已經打開看過那個盒子,也似乎沒有。

“其實我沒你想的那麽卑鄙,我也想過要履行仙門領袖的責任,傾盡所有守護天下蒼生,”洛錦的話像在自言自語,“登仙台上北辰仙君刻的那句誓言,我從小反複地看、反複地背,他是我最崇拜、最尊敬的人。隻是舍命守護蒼生這事,說起容易,做起來實在太難,獻祭需要心甘情願,可我逼迫自己幾次,仍舊做不到自剖鳳凰血。”

“隨風,你重新出現的時候,我徹底改變了想法,我和你說,我不想當北辰仙君那樣舍生取義的聖人了。”洛錦深吸口氣,又艱難地呼出來,“原來愛能恐怖到讓一個人變得極度肮髒、極度自私......我不想死了,我想活下去,想和你一起長長久久地活下去。我不在乎騙其他人去心甘情願犧牲做養料了,自私狠毒一次又有何妨?”

滿場賓客都聽得一頭霧水,心裏忐忑不安,不知該作何反應。

刀聖的話雲裏霧裏,但煉化生靈的祭祀坑是真真切切,就在他們腳下!

四周禁製重重,若刀聖有陰謀,他們完全是籠中困獸,插翅難飛。

他們彼此相視,卻都不敢出聲,隻能暗語悄悄交流詢問這是怎麽回事。

洛錦的嗓音越來越顫抖:“北辰仙君是我的信仰......我當做父親、當做師長、當做神明敬仰的人!我連抄寫他的書文都要沐浴淨手,生怕玷汙了他。但隨風是我當做|愛人,想要不擇手段狠狠占有的人!我在你麵前把最低劣肮髒最不堪入目的一麵暴露後,你告訴我你是誰?!”

極具震顫的嗓音透過人群依然聲嘶力竭。

可江月白仍舊麵色無波無瀾。

他與在場每個驚慌失措人的神情都不同。

不像來參加中秋盛宴的賓客,也不像來讚揚刀聖大義的修士。

他坐在最不起眼的角落,安靜無聲。

像一個默默觀察自己學生的老師。

更像一個麵對搞砸一切而發脾氣孩童的長輩。

“你抽出那把劍的時候,等於殺了我,我知道我這輩子再沒資格占有了......”洛錦似乎失去了所有力氣,話音暗啞,“那一瞬間我隻想跪在你麵前悔罪,求你原諒我,求你看看我幹淨的一麵。”

慶祝的煙花在天際綻放,落下一場紅色的雨。

洛錦緩緩站起身,紅綢的碎片落了他滿頭滿肩,好似撒花的童男童女給他的新婚的慶賀。

“山河器要用極致的養料滋養,我的鳳凰血是最合適的材料。我說過,我什麽都願意給你......”洛錦顫抖的嗓音越來越沙啞,“不管是為隨風,還是為江月白,我都心甘情願。”

此話一出,人群頓時爆發開驚聲:

“刀聖說什麽?”

“北辰仙君......”

“江月白?!”

“你!”蕭玉洺忽然明白了什麽,率先站了起來,衝著洛錦喊道,“別!”

緊接著更多的人陸續反應過來了什麽,但已經太遲了。

地麵鋪著的大紅地毯全部炸碎!爆開絢麗奪目的金光!

同一時刻,山河器的入口大開——

金色的風裏,隱約能看到另一個世界的青山綠水,草長鶯飛。

山河湖海都在鳳凰血的滋養下一寸寸塗滿了豐潤的顏色。

那是一片幹淨又富足的新天地。

眾人無不被美景震撼,皆瞠目結舌。

洛錦整個人被強烈的金光淹沒,喜服紅袍一寸寸癱軟墜落......

最後隻剩下一點紅色。

像一片單薄的花瓣,隨風卷進了新天地的山河裏。

整座金玉仙林頓時亂做了一團!

驚呼喊叫此起彼伏、杯盤狼藉桌椅打翻、人們步履雜亂飛奔推搡著、修士守衛們張皇不知所措......

混亂的聲音淹沒了一切。

蕭玉洺在擁擠的人群中艱難回頭,想要喊江月白。

卻見到江月白一派淡然的坐在混亂中,完全沒有要起身的意思。

臉上的表情是平靜甚至淡漠的,仿佛對周圍的一切都分毫不關心。

“江......”蕭玉洺的嗓音慢慢暗下去,心底漫開一片冰涼。

那是一種後知後覺的懼意。

一瞬之間他似乎想通了所有想不通的事——......鳳凰血......心甘情願?!

四下的嘈雜聲愈發熱烈,麵對突如其來的變故,所有人都驚惶無措。

來回奔跑的人群投下錯亂紛雜的影子,仿佛拉長的時間裏閃過的走馬燈。

隻有江月白還無言地靜坐原處。

垂著眸,看著洛錦留下的鳳凰錦盒裏的那張紙。

紅色的字跡完全沒有新婚的喜慶,反倒像淒厲血書。

紙上隻有一句話:

“我不求名垂天下人的青史,

隻求能在你的史書上留下一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