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師尊陪完別人記得回家。”

穆離淵的雙唇磨出了血。

脖頸是紅的, 嘴唇是紅的,眼睛也是紅的。

血汗淚的味道互相發酵彌漫,像流血受傷的人哭過一場。

“我有進步嗎......”穆離淵舔了下有點疼的唇角。

江月白沒回答, 垂下的眼睫上掛著細小的水珠,隨著平穩的呼吸顫動著滑下, 無聲消失在眼尾。

這樣冷漠的無視讓穆離淵難過又氣憤。

“在我麵前和別人神念合一, 師尊好興致啊......”穆離淵頸前的傷口浸了濕汗,流下淡粉色的水跡, “這麽關心他?傳音符都碎了還要修複繼續......不是說誰也不會管嗎?”

江月白平靜地抬起眼睫,視線掃過身上人染滿血和汗的傷口。

半晌, 才緩緩道:“有些人太難纏, 纏得我沒辦法。”

這句別有所指刺激到了穆離淵。

蕭玉洺講的那句“他從不忍心拒絕旁人,不然你想想他拒絕你了嗎”像根針, 時不時就冒出來, 冷不防把心頭紮出血。

傷口後知後覺開始痛, 穆離淵放軟了手臂, 埋在江月白肩頭緩了口氣。

閉眼趴了會兒, 他又側過頭, 仔細看著江月白的側顏。

夜間的雨時斷時續,吹進屋的風裏盡是迷蒙的濕霧, 月光暗淡, 江月白的臉像是蒙著一層紗, 把線條輪廓變得模糊疏離,帶著幾分若即若離的冷。

“聽他說, 他以前和師尊睡過一張床, ”穆離淵抱得緊了些, 故意讓自己滿身黏膩的汗與江月白的身體緊緊貼在一起, “怎麽睡的?背對背還是麵對麵?”

江月白不舒服地移開了些,喉結輕微地動了一下:

“不記得了。”

“不記得了。”穆離淵把這四個字重複了一遍,撐起身子,“那他要是晚上居心叵測對你做些什麽,你之後也都不記得了,是嗎?”

江月白抬起眼,視線掃過來,眸色裏有一閃而過的凜冽。

被這樣的眼神看著,穆離淵的語氣軟了些:“他那麽崇拜你,從小就跟在你這個厲害的師兄身邊,後來你拋下他那麽久,他發憤圖強修煉你也沒高看他一眼,如果我是他,現在估計在想怎麽能重新吸引你的注意呢......”

一滴汗落在江月白側臉,穆離淵微微停頓,伸手去擦了,“師尊還裝著和他清清白白是朋友來糊弄我,‘忘塵’這個理由就這麽好用嗎。”

“那你想聽什麽答案。”江月白淡淡道,“說我和他有過什麽你就高興了?”

穆離淵深吸了口氣,重新彎下手臂抱住了江月白。

“不高興......”肩頸相交的擁抱裏,沉悶的嗓音像是撒嬌,卻帶著點血腥味,“我要把他殺了。”

江月白抽出被壓著的手臂,半空停了下,最後放在了他腦後濕淋淋的長發上。

“好啊,你們互相殘殺,我就能少幾個討債鬼,”江月白緩慢地說著,手順著那些汗水往下摸,停在穆離淵頸後,“你打算怎麽殺呢。”

穆離淵在雜亂的發絲纏繞裏吻著江月白的耳廓,輕微的水聲因為貼耳過近而放大,隨著含咬的動作把顫栗傳進經脈骨骼:“在心裏殺......”

“膽子這麽小麽。”江月白說。

“殺了他們,師尊肯定要為他們傷心難過......”穆離淵邊吻邊說,“生我的氣......我才不做那種事......”

大半夜的折騰似乎讓江月白有些疲憊,他沒有躲這些密集的啃吻,隻是微皺眉心往另一邊側了側頭。

“我就問一個問題,”穆離淵握住江月白的手腕,追過去繼續吻,“如果有一天我和他之間,隻能活一個,”

吻停了一下,隻剩喘氣,“師尊會選誰?”

江月白沉默。

穆離淵的手指握緊了江月白的手,上一刻在吻裏發問的時候他有莫名的自信。

這一瞬的安靜又讓他重新惴惴不安。

江月白的目光緩緩鎖定他的眼睛。

薄唇微動。

穆離淵緊張專注地盯著那無聲的開開合合,讀出了四個字——

幼,不,幼,稚。

“師尊告訴我答案,”穆離淵說,“我很大度的,保證不生氣。”

“現在是說這個的時候麽。”江月白放在他頸後的手挽了一下衣帶——這根衣帶就像牽在主人手裏的鎖鏈,緊一緊,凶獸就隻能服軟嗚咽了。

“我......”衣帶勒進頸前的傷口裏,穆離淵疼得吸氣,很聽話地換了話題,“師尊剛才教他那套劍法我沒學過......師尊也教教我。”

“可以啊,”江月白平穩的語調裏有不易察覺的微諷,“隻要你現在有心思學。”

“當然有,我想學。”穆離淵兩手撐著江月白的肩膀,眸色認真地說,“師尊教我。”

月光如水,映在****漾著波。

微涼清風裏飄散的是汙穢的欲|望味道,但汙穢裏的人太過出塵俊美,反倒一點髒都沾染不上,在這片狼藉裏更加絕色勾人。

髒汙的汗水與血漬漫延在江月白的胸口。

不染塵埃的人終於被染髒了。

“衣服穿好。”江月白說。

“太熱了,”穆離淵用手背蹭了一把嘴角,“剛才服侍得太賣力,都是汗。”

他去摸江月白的手,“就這樣教。”

衣冠不整,不能持劍。

又犯了江月白一個忌諱。

但這樣的挑戰讓他興奮。

江月白的手很冰,和其他地方的體溫反差巨大。

穆離淵心底的惡欲在作祟,他伸手召過自己的劍,強行將劍柄塞進江月白冰冷的掌心。

劍嚴絲合縫地收在劍鞘裏,華麗,規整,一絲不苟。

江月白卻截然相反。

淩亂,吻痕交錯,衣不蔽體。

這幅場景太美了。

極致的反差近乎震撼,衝擊力太大,穆離淵剛要沉下去的欲念又重新滾熱。

江月白威凜持劍的模樣他見過無數次了,高高在上,不可冒犯。

這樣持劍還是第一次見,身居人下,狼狽又**,汗水順著手臂的流線緩緩地淌,蜿蜒進掌心劍柄的紋路裏,在銀光中一閃而過。

穆離淵甚至在想,他應該拿一麵留影鑒來,把這樣不堪入目又勾魂奪魄的景色映刻下來,然後把留影小鏡子掛在貼著心口的身前,在江月白與那些討厭的旁人忙於他事不歸家的時候,自己獨自翻來覆去地欣賞......

這個冒犯的念頭隻是想一想,就脹痛得受不了。

此時此刻理智全無,他毫不遮掩自己的貪婪了,肮髒的熾燙肆無忌憚地抵磨著。

“看夠了麽。”江月白微張的手指忽然合緊了。

求生的本能讓穆離淵迅速向後仰頭——

劍光擦著他的眼睫毛劃過,猛烈的勁風刮得他雙眼酸疼。

四周強力的靈力衝撞,好似水浪拔地而起,床榻桌椅門窗全部崩碎四散!

煙塵旋轉,墜雲淌霧,高山流水仿若破畫而出,清風明月桃花漫天。

劍氣壓頂,穆離淵隻感身負千斤重,完全支撐不住身體,重重跪在滿地狼藉裏!

流水聲潺潺,與他耳邊轟鳴交雜一起,真實又虛幻,入夢一般。

穆離淵驚魂未定地抬起頭,冰涼的劍鋒剛好貼在他的側臉。

江月白已經穿好了衣服。

雖然是一件單薄的外袍,隻鬆鬆係著根一咬就斷的帶子,被風吹起的衣袍下紅痕若隱若現。

穆離淵的出神被一點刺痛打斷了。

冰涼的劍鋒側過一個微妙的弧度,貼著他的皮膚緩慢下滑。

在傷痕極深的脖頸處停了一下,又繼續向下,每經過一段肌肉的起伏,就微微停頓,像是在審視評判。

穆離淵的目光也在專注地盯著評判他的人。

桃花流水的幻境適合探研劍法,江月白的身姿也很適合這片水霧氤氳,桃花紛紛而落,瀑布飛濺開的水浪像是恰到好處的雨,幫他把他想要弄濕的江月白完全浸濕了。

一滴居心叵測的水珠從江月白耳垂落下,沿著肩膀的弧度滑過優美的曲線,爬向身前胸口,消失在衣袍裏,片刻後又從手腕處溜了出來,彎彎繞繞,凝聚在指|尖。

這一路比他吻得還要細致,甚至還碰了他不敢碰的那點遐思,穆離淵盯著晃動的水珠,等著它掉落。

好張口接進嘴裏,品一品味道。

劍鋒遊走一圈,回到了他的側臉。

拍了拍,比巴掌要危險得多。

“想學劍,”江月白的嗓音是這場桃花雨裏最冷漠寡淡的氣息了,“別走神。”

水珠順著劍身的花紋匯集在劍尖。

穆離淵鬼使神差地咬住了劍尖,如願以償地喝到了江月白的味道。

劍刃很鋒利,稍稍的觸碰都足以見血。

江月白往回收劍,雪亮的劍身沾染了一抹紅色。

“我讓你看著劍,沒讓你動嘴。”江月白用沾血的劍尖挑起他的下巴,眼裏含著嘲諷的淡笑,“饑不擇食,連劍都要吃?”

穆離淵的嘴唇仿若塗抹了凝脂一樣鮮紅,抿唇時滑下幾道蜿蜒血跡:“對不起......”

“心法口訣你聽了,”江月白的口吻完全像個嚴謹負責的師長,不帶半點波瀾,“劍招我隻演示一遍。”

穆離淵挪動膝蓋跪近:“我學東西很慢,要師尊親手握著我的手教才行。”

“放心,我盡心盡力,親力親為。”江月白的笑幾乎是莞爾一笑,溫柔至極,“一定讓你學會。”

這笑好看得太不真實了。

穆離淵以前和現在都沒有見過江月白這樣溫柔的笑,美景如幻,一瞬間飄忽不知今夕何夕。

然而就是這一瞬間的失神,幾乎要了他的命。

劍氣如風,疾風無影。

柔軟得仿似清風涼水,劍尖指向心口時卻是濃烈的殺意!

的確親力親為。

親自在他身上試劍。

“別讓我的劍尖碰到你的心口。”江月白給出了輸贏的規則。

穆離淵連忙閃身。

前幾招穆離淵完全是狼狽應對,等他後退幾步站穩了身形,掌心靈氣聚集,氣劍成形,猛然前劈——

終於正正經經地接了江月白一劍。

“不錯。”江月白說。

接著立刻又是凶狠不留餘地的數劍!

虛影變幻莫測,前後左右南北西東,虛虛實實分不清哪個是幻影。

穆離淵回想心法劍訣,閉目凝神,回身翻腕前刺——

以靜製動,以心破障......

劍刃相錯,摩擦刺耳,迸濺開碎屑!

這劍回擊直接撞到江月白的劍格護手處才堪堪停住。

穆離淵睜開眼,虛影盡散。

江月白彎唇,將評價又加了一個字:

“很不錯。”

這樣動人的笑近在咫尺,如同勾引人心的蠱。穆離淵滾動著喉結暗暗喘氣,醉酒了一樣昏昏沉沉的。

“一點就透,你學會了。”江月白給了這場桃花流水裏的劍法傳授一個簡短的結束語。

“學會了......”風吹碎花飛旋,穆離淵整個人都浸泡在充滿江月白味道的風裏,“師尊該給我點獎勵了吧。”

江月白認真教他學劍的模樣難得一見,某些瞬間恍若不敢奢望的從前。

“當然要給獎勵。”江月白點頭。

望向他的眼神溫和,近乎寵愛。

穆離淵很久沒有這樣開心過了,手裏凝成的氣劍消散了,騰出手要去抱江月白。

忽然感到左心口一點冰涼——

江月白微微挑了下眉,似乎在說:

你輸了。

被劍頂著心口的場景,穆離淵熟悉得不能再熟悉,這幾乎可以算他的心結,瞬間帶起所有令他恐懼顫抖的回憶。

他盯著江月白,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兵不厭詐,”江月白話音很平靜,仿佛隻是指點一句再平常不過的小事,“最有用的一招。”

兵不厭詐,可他最害怕被騙。

尤其是被江月白。

穆離淵不顧身前的劍,直接上前要抱江月白。

江月白立刻翻腕撤了劍,沒有傷到他。

“為什麽要騙我......”穆離淵捧著江月白的臉吻,一遍遍低喃,“你不能再騙我......你不許再騙我了......”

江月白被他撲得連退幾步,後背撞在桃樹,樹枝搖晃,碎花落了滿身。

“教你一個致命殺招,”江月白說,“委屈什麽?”

“我不學這招,太疼了......”穆離淵眼睛還是紅的,“師尊剛才明明說要給我獎勵的......”

江月白單手收劍回鞘:“說吧,要什麽。”

穆離淵通紅的眼睛立刻又漫開了笑意,表情是難以掩飾的開心興奮。

江月白已經做好了他要說些不堪入耳詞句的準備了。

“想要師尊明天別出門去管那些弟子們了,也不要和別人傳音說話,留在家裏陪我,我給師尊做好吃的。”穆離淵滿懷期待地地看著江月白,“好不好?”

江月白:“......”

* * *

聖靈台寒風獵獵,山雨欲來。

刀聖洛錦發間佩著血紅色的修羅獠牙發飾,與一身繁花錦緞紅袍格格不入,又詭異地相得益彰。

“怎麽,就不能是我自己悟出來的嗎?”蕭玉洺提著劍挽了個劍花,不優美,甚至非常粗糙——差點把他自己的袖子割出口子。

“當今劍法有此造詣的修士,不過二三。”洛錦打個手勢,示意旁邊人扶著洛炎去休息,沉重長刀豎直落地,右手搭在刀柄上,微微抬起下巴,半垂的眼皮顯得幾分冷蔑,“我都領教過。你這套劍法,不是他們任何一個的風格。”

蕭玉洺卷起舌頭頂了頂側腮,是個很挑釁囂張的笑法,將鐵劍扛上肩頭:“那不更能證明是我獨創的咯。”

“倒像我一個故去的朋友。”洛錦緩緩補完了上句。

蕭玉洺點點頭:“朋友。”

他左右環視一周,日月山莊修士守衛層層疊疊,比武台下圍觀群眾數以千百計,都在凝神專注望著他二人。

“刀聖措辭不必這般拘謹,”蕭玉洺重新看回洛錦,“你完全可以直說,一個故去的情人。”

洛錦淡褐色的瞳仁縮緊了些。

“哦不,我想想,”蕭玉洺敲敲太陽穴,“一個愛過卻不能相守的愛人?”

洛錦原本虛虛搭在刀柄的右手猛然握住了刀柄!

“哎,別那麽急著發脾氣,我也不知道你們當年到底發展到哪一步了,”蕭玉洺扛著劍後退了幾步,擺了擺手,“要不您自個來講?”

日月山莊的修士守衛自然不敢當著主人的麵露出什麽異樣表情,但離得遠的圍觀修士們已經神色各異了,更遠的已經在交頭接耳悄聲議論了。

洛錦沒有拔刀,而是忽然快步向前,停在極近的位置。

刀聖周身氣場威壓極強,紅袍帶來撲麵的寒氣,洛錦個子很高,麵對麵時比蕭玉洺還要高出半頭,半垂眼皮俯視的神情依然冷蔑,但又因為疾走的步風顯出一絲緊張焦躁。

“你在說誰。”洛錦壓低了聲音。

“明知故問?”蕭玉洺抬眼。

洛錦手起厲風過,向著蕭玉洺側臉抓去!

蕭玉洺避得很快,笑道:“我沒易容,用的幻術。”

“你是......”洛錦的手改道向下,揪住了蕭玉洺的衣領,把他往上提,“誰?”

蕭玉洺麵上還是無所顧忌的淡笑:“你想問,‘你是他的誰’,對不對?直接點,刀聖大人,直接點也許當年你也不會被拋棄,咱們都是臉皮太薄了。”

“被拋棄......”洛錦的手緩緩鬆開,眼神裏的敵意融化了一瞬,半垂的眼皮抬高了些,月色照出了眸光,像是雙眼忽然有了神,“你的意思是......他還活著?”

蕭玉洺挑眉,得了,又是一個癡情病且病入膏肓的。

“被拋棄”三個字自動忽略,倒是精準提煉出“還活著”。

“想見他?”蕭玉洺整了整衣衫,把劍放回旁邊的架子,“很容易啊。”

洛錦抿著唇盯著對方,握刀的手指細顫著,浸滿了汗。

蕭玉洺轉身朝著人群大喊一聲——

“小圓!出來!”

窸窸窣窣議論著的人群安靜了下來,順著蕭玉洺看過來的視線彼此相視,又轉身向後。

洛錦也轉過頭,目光緊緊盯著人群之中。

無人應答。

“我怎麽和你說的,等我比贏了,你要在台下迎接我,”蕭玉洺半點不著急,麵帶溫和的笑,緩慢地說著,“這樣我以後才會天天給你做魚吃,還給你買蝦......”

擁堵的人潮忽然動了動,沿路修士都被擠歪了腿,差點站不穩。

圓腦袋從修士們的腿腳衣擺裏探出頭,像個從泥地裏鑽出來的地鼠。

“你贏了?”小圓問。

“嗯哼。”蕭玉洺點頭,彎下腰一把將小圓撈上了比武台。

洛錦視線在小圓身上掃了一圈,又看回蕭玉洺,微微皺眉。

“介紹一下,”蕭玉洺摸摸小圓的腦袋,“這位是隨風的兒子,隨小圓。”

洛錦的表情極度複雜。

震驚,不解,懷疑,氣惱......在同一時刻盛滿雙眸,幾乎要撐裂這雙眼睛,淡褐色的眸子發散出幾分血紅的狂躁戾氣。

“你說什麽瘋話。”這句話暗啞至極,像是一聲低吼。

“我說的實話,這就是隨風的兒子啊,怎麽樣,長得像他嗎?”蕭玉洺撐著膝蓋彎腰轉頭,作出瞧了瞧小圓樣貌的動作,“嗯......還沒太長開,可能長得像他母親......”

忽然頭頂旋過“嗡——”的一聲震鳴。

“別耍花招了!”洛錦猛地提起沉重的長刀,周身的殺氣驟然暴漲,“你還沒贏!”

殺氣不是衝著蕭玉洺,而是衝著他身旁的小圓!

蕭玉洺立刻上前一步把小圓護在了身後,迎著刀光依然滿臉雲淡風輕,甚至還在調侃:“我是這孩子的幹爹,你要是傷了隨風的孩子,可就徹底和隨風沒戲了。”

“這就是你說的挑戰?”洛錦陰狠道,“用這個臭小孩就想要挾我讓出山河器?”

“我還以為有了這個籌碼穩操勝券了呢。”蕭玉洺沒有慌亂,還在笑,“沒想到刀聖是個冷血無情的,這點你可比不上隨風的新歡,人家能忍受養著心上人和別人的孩子,你還是不夠大度啊......”

洛錦揮刀便斬!

蕭玉洺拉起小圓飛速後掠,跳下比武台奔向日月湖,腳步點水在湖麵拉出一道水花四濺。

洛錦的身影化作一陣紅色的疾風,轉瞬出現在二人身後!

蕭玉洺並指結印,水浪掀起作屏障。

長刀自上而下劈開屏障,小圓急忙縮了下腦袋,埋頭蕭玉洺懷裏,蕭玉洺右手扣住小圓後腦,側身堪堪閃過了這突然出現的一刀。

“看不慣我就衝我來,刀刀向著孩子算什麽好漢?”蕭玉洺左手握拳,四周水流旋轉匯集,在麵前凝結成水霧屏障。

洛錦不回話,翻手又是奪命來的一刀!

蕭玉洺有些招架不住,洛錦緊逼不讓,刀影一分為二,二生三,三生無數......

密密麻麻的利刃光影紮進水流之中,水霧屏障霎時間分崩離析!

蕭玉洺絲毫不戀戰,轉身便撤。

小圓抬起濕漉漉的眼睛:“這個女人好凶啊......”

“吃醋了,沒辦法。”蕭玉洺抱著孩子逃命的時候還在笑,“他和你爹不是一類人哦,要是當年江月白把你留給這個變|態,你早被他剁了分|屍了。”

小圓聞言發了個抖。

“哦,還有,他可不是女人,隻是愛穿紅裙子罷了,那是婚服。”蕭玉洺笑裏全是調侃,“當年他直接穿著大紅婚服追上門要做江月白的道侶,我還喊過他洛錦仙子,我是誇他穿得好看呢,結果被他記仇好多年......”

“閉嘴啊!別說了別說啦!”小圓打斷蕭玉洺的喋喋不休,緊摟住蕭玉洺的脖子慘叫,“你還說你穩贏!怎麽不動手啊!快打啊!”

空中陰雲密閉,電閃雷鳴,日月湖畔早已圍起了千百守衛,密密麻麻的靈線環繞成困縛陣法。

“這不是怕傷到你,畏手畏腳。”蕭玉洺換了個手托住小圓,另隻手召出了玉仙燈——

淡紫色的幽光霎時間幻化成朦朧的霧靄,隱去了兩人身形。

藥香彌漫,影影幢幢......

洛錦的長刀在霧氣裏瘋狂劈斬!時濃時淡的煙霧被斬得扭曲,交錯成詭異的形狀。

幾十刀下去,煙霧繚繞的深處忽然迸濺開幾滴血!

洛錦瞳仁緊縮,向著同一地方又是狠狠一刀劈過去!

蕭玉洺被砍中左肩,玉仙燈翻落,幻景頓時煙消雲散。

鋪天蓋地縱橫交錯的困縛陣線在同一時間從四麵八風飛速匯聚,縮向中央,猛地勒緊了蕭玉洺的身體!

極細的銀線勒緊衣服深陷皮肉,在他身上崩出了數十道血線!

鋒利如刀刃的細線擦著小圓的側臉而過,小圓嚇得渾身一顫。

蕭玉洺用手護住了小圓,手背登時被劃得血肉模糊,他強撐著轉身,腳下騰起輕煙,飛身疾行。

然而前方又一張縱橫交錯的陣線網成形,像密集纏繞的刀弦,由遠急速縮近——

小圓嚇得不敢看,雙手捂住了眼,顫巍巍說:“你到底行不行啊......”

蕭玉洺的嗓音在急風裏顯得飄忽虛弱:“其實你爹說得沒錯,醫修向來不練殺招,我打不贏這個變|態,本就是來賭的。”前行無路,蕭玉洺停了下來,輕聲歎氣,“現在賭輸了,恐怕要搭上命了。”

小圓焦急得掉眼淚:“我就知道!你不靠譜!我就不該跟你來這......”

背後響起恐怖的風聲。

紅衣踏水飛速逼近,刀光快成了一道電閃,還沒落下就率先有泰山壓頂般的沉重悶流衝擊而來——

蕭玉洺用有生以來最快的反應速度掐了隱遁咒訣,把小圓塞進去前還不忘打趣:

“記得跟江月白說我是為救他兒子死的,讓他愧疚一輩子。”

隱遁口旋轉閉合。下一刻,洛錦的長刀裹著霹靂雷光劈下!

蕭玉洺這回壓根不躲,轉過身,直視著朝向心口奪命而來的刀鋒。

周圍的景色都扭曲旋轉成了模糊的風,凶猛殺氣在他眸裏漸漸縮成一點紅光!

又炸碎成漫天的碎楓,在寒風夜色裏緩緩飄散。

蕭玉洺麵不改色。

良久,才笑了一下:“喲嗬,不會吧。”

“我賭贏了?”

空中一圈一圈巨大的墨色波紋,仿佛遊龍怒吼,連帶山河震顫!

數百道墨色的劍影縱橫交錯,將看不見的風都劈開了慘叫著的傷口!

殺氣騰騰的劍光飛速旋轉,最後煙消雲散,隻剩漫天溫和的淺粉色桃花紛紛。

洛錦僵硬地垂下手。

周身揚起的滔天巨浪後知後覺地墜落,仿佛一場瓢潑大雨,把他的紅衣澆得濕透。

他淡褐色的瞳色也被映照成了淡紅——像在流血。

“除了給我找麻煩,你做成過一件事麽。”

江月白緩緩鬆開手掌,刀從掌心滑落時帶下了幾滴血,如同花瓣碎屑。

“是啊,離了你我活不了啊。”蕭玉洺在他身後陰陽怪氣地說。

天月皎潔,水月紅暈。

起伏的波浪像凹凸不平的鏡麵,映著三人的倒影。

血光,殺氣,碎裂的刀劍......在水天一色裏都成了恍惚與迷蒙。

洛錦死死盯著擋下自己這一刀的江月白。

眼底神色從驚愕變成了不可置信......

又從不可置信變作了欣喜若狂。

洛錦的紅衣被炸碎的利刃劃出了數道血痕,深紅淺紅縱橫交錯,血從眼角流了出來。

岸邊千絲萬縷的靈線陣法熠熠生輝,晃動著,震顫著,好似萬千火把不夜天,隨風燃燒起喧囂,將麵前的人襯得遙遠不真實。

他低聲喃喃:“這是夢吧......”

江月白轉過身,麵上擺出了一個冷淡疏離的微笑:“聽說刀聖大人突破成功了,恭喜。”

熟悉的嗓音,熟悉的眼神。

洛錦癡癡站著,一時不知該做出什麽動作。

三百六十九年,

十三萬四千七百七十七個日夜,

他們分別了有多久,他記得清清楚楚。

再次相逢,他們該說些什麽。

似乎什麽都可以,唯獨不該是一句冷冰冰的“恭喜”。

昔年的心結幻境殘忍可怖,他一次又一次被困在無數次無法掙脫的夢魘裏——

血紅的天,血紅的地,血紅的刀。

無數血淋淋的手高高舉起,冰涼的利刃猛然紮進他的脖頸。

脈搏的血噴射而出!像奢華美麗的泉湧。

他睜大眼睛,張大了嘴,卻隻能無聲哀嚎。

他體內流淌著稀有的鳳凰血脈,那些養大他的親人隻為了喝他的血。

童年的陰影伴隨日日夜夜,他從來沒有走出那些血腥。

他最怕的就是紅色,見了血,他就會發瘋。

幻境是他的心結,虛影是他的幻想,自己把自己捅到遍體鱗傷,就能從鮮血裏清醒。

那年仙門遇險,千百名修士被困在可怖的醉仙窟裏,每個人都陷在人性最低劣最肮髒的的欲|望幻境,昏沉墮落,無法自拔。

他卻不怕。

流血就能清醒,這是他最痛的解毒之法。

雖然每流一次血,他就更瘋一些,離死亡更近一些。

但他一點也不畏懼死亡,向死而生,本就是鳳凰血的宿命。

然而又一次刀尖紮向頸側時,卻沒有鮮血噴出來——

“血流得還不夠多嗎。”救命恩人隻用一隻手就握住了他鋒利的刀,“有人想你死,但那個人不能是你自己。”

不用流血了,他的救命恩人給了他另一條解毒的生路。

豔麗的血色繞著清凜的白。

在醉仙林濃烈的蠱毒裏纏繞交錯,變作了斑駁絢麗的一場夢。

這樣的初遇太過驚心動魄,荒唐的宿命感一閃而過,他知道自己要陷進另一個無法自拔的泥潭。

再次醒來的時候,醉仙窟裏的毒霧仍然濃鬱,可洛錦卻無比神清氣明,深吸口氣,嘴角帶著不自覺的笑,仿若新生。

酒毒情毒解了,他卻中了另一種更美的毒。

“你別走。”他追著那個人。

那個人在濃霧中回過頭,耳鬢的細汗隨著回身的動作流淌而下,仿佛虛幻畫影裏細微的一筆,在提醒他方才的荒唐並非一夢。

“我有很重要、很重要的東西要給你。”洛錦從貼身的地方拿出一朵紅色的花,“你帶著這個走,等我回族裏說清楚,就去找你。”

那個人語氣冷冷淡淡的:“找我幹什麽。”

洛錦莫名有些不安,但又覺得這人既然能付出這樣多救自己,絕非冷血之人,於是回答道:“找你成婚。”

鳳凰血是烙印在每個人身體上的族花,離開主人身體後花期很短,隻有晝夜,因為花芯會漫出劇毒的汁液,在夜色裏消亡自毀。

枯萎成一朵凋亡的美。

那人看了看他手裏的花,表情變化,似乎是一個淡笑。

“你多大了。”那個人問。

洛錦以為對方要了解自己生辰八字,連忙說:“我七月廿四就滿十六了。”

“十六。”那個人的淡笑裏帶著一絲嘲諷,“十六歲還這麽天真麽。”

洛錦怔了怔:“什麽......”

“我救人隻是為了集齊七種蠱靈,救你是因為蠱毒濃霧不能見血。”那人右手展開,掌心的紅石閃爍了一下,“還有,借你的鳳凰石一用。”

洛錦呆立著,張張嘴,卻說不出話。

鳳凰石是深藏在丹府裏的寶物,比族花還要珍貴,能夠調動所有鳳凰血脈。方才他昏昏沉沉醉生夢死,身體經脈被大開都沒有力氣反抗。

他被騙了。

原來這個人和那些凶殘可恨的族人一樣,隻想榨幹他的價值。

從彼時起,他的夢魘換了模樣。

很多年後,萬眾矚目的渡劫雷雲裏,洛錦發瘋般將那些舉刀朝向自己的親人假影剁成碎塊!虛幻一一勘破,他就要突破成功......

長刀卻停在了那個人身前。

斬斷情障,他軟弱地下不去手。

哪怕隻是個幻影。

洶湧的電閃雷鳴將他淹沒,洛錦頹然跪在地上。

發覺滿地都是自己送出卻沒人要的枯萎花朵。

罷了。

就這樣死在心結裏吧。

反正這世上也沒人希望他活著。

怒雷劈下,紅衣成了血衣。

有人抓著頭發提起了他的頭——

“堂堂刀聖,死在這裏,要全天下人看你笑話嗎?”

洛錦被抓著頭發被迫仰臉,表情呆呆地看著眼前人。

隨風而來,隨風而去。

他的心上人人如其名,像風一樣捉摸不透,又像風一樣,無處不在。

四目相對,洛錦的眼淚滑了下來。

青雲樓千萬人圍擠,蒼穹上風雷電怒吼,他看著眼前人,說的是:

“那天......你為什麽不要我的花?”

這個人看到了他身上最珍貴最隱秘的鳳凰印記,明明要負責一輩子才對!

“別幼稚了。”隨風的話冷冷的。

“那就讓我死......讓我死!不要再救我了!”洛錦發狂般紅著眼睛嘶吼,“就讓我死在這裏!”

雷劫爆炸,道道電鞭劈在洛錦背後,震得他七竅流血。

隨風極輕歎了口氣,像是在麵對一個無理取鬧的幼稚小孩,在他身前屈膝半蹲,撿起了他腳邊的殘花。

洛錦不可置信地抬起頭。

“知道這種花為什麽花期短嗎。”隨風將花枝上的小刺一根根拔下來,“因為它的花芯會流血,血是有毒的。”

洛錦還在發愣,沒意識到身後的電閃雷鳴在漸漸消失。

“別讓自己再流血了。”隨風將這朵花插在他被血浸染的衣襟口。

洛錦激動得要流下淚來——這是他的心上人第一次用這樣溫柔的語氣和自己說話。

他還沒來得及說什麽,忽然感到一陣天旋地轉!

猛烈的一掌撞在他胸口,整個人被極大的力度推出了雷劫旋渦!

狂風吹亂衣衫碎發,洛錦驚恐地睜大雙眼,隻看到離自己越來越遠的身影。

雷劫被激怒,恐怖的閃電霹靂瞬間淹沒了那點渺小人影。

“不要——”

不要!!!

每夜的噩夢都戛然而止在生離死別。

洛錦次次驚恐醒來,抱住的隻有一陣空風。

但這次麵前的不是空風一陣,是實實在在的,真實的人。

月亮落了,夜色寂靜。

隻剩下遠方的火和近處的火。

洛錦沉默著,滿身是血地走上前。

蕭玉洺微握手指,謹慎地盯著他。

江月白的腳邊躺著洛錦掉落的刀。

洛錦沒有去撿自己的長刀,而是把江月白緊緊擁進了懷裏!

“你看看我這身衣服......”他閉上眼歎息,“你忍心對我說‘恭喜’嗎。”

他最討厭紅色。

但繡著成片繁花的大紅婚服,他已經穿了幾百年。

* * *

穆離淵今晚做飯很不順利。

傷口動不動就開裂,低頭做菜時來不及抬手捂住滲血的地方,染髒了很多食材。

穆離淵隻得放下手裏的東西,坐在池塘邊照著水麵專心纏傷口,纏好了脖頸的傷,又去綁手腕的傷口,最後用牙齒咬住拉緊了帶子。

暗淡餘暉將傍晚的落寞塗抹得更厚重,太過安靜的院子靜到有些可怖。

風吹過樹梢,落下的碎葉子沾著雨水,落滿了肩膀。

安靜的院落裏忽然響起花草歪倒的聲響。

凝露進院從來不走正門,酷愛翻牆,跳進來時剛好看到穆離淵從樹下起身。

“你怎麽做這麽多吃的!”凝露開心地吞咽口水。

說到一半凝露忽然想起正事:“呃對了......閣主今天好像有事出門了,晚上應該不回來了......”

“我知道。”穆離淵給她拿了碗筷,“沒事,你先吃。”

“你怎麽知道?”凝露問了一句,注意力立刻就被飯菜吸引走了,夾起一片酥肉丟進嘴裏,瞬間喜笑顏開,“好吃好吃!”

“我給他身上放了見聞符。”穆離淵回答得很坦然。

觀其所見,聽其所聞,感其所感——附符之人去了哪見了誰做了什麽,全都一清二楚。

“啊?”凝露愣住,“那你還做這麽多菜?吃得了嘛?”

“萬一呢。”穆離淵在桌邊坐下,“他答應陪我的,萬一晚上就回來了。”

凝露呆住,隨後嫌棄搖頭,心裏連歎:戀愛腦沒有好下場。

低頭喝了一大口魚湯後,她咂咂嘴,立場又改變了些,安慰道:“你做飯這麽好吃,說不定閣主真的會回來。”

穆離淵也嚐了口,點點頭,語氣像是玩笑,帶著點自嘲和心不在焉:“我也覺得,我這麽善良懂事又大度,他會選我的吧,嗯?”

凝露又吃了一大塊肉,吧唧著嘴說:“嗯嗯對對對,肯定選你。”

“真的嗎。”穆離淵問。

凝露抬起頭,見他一臉認真,隻得努力咽下嘴裏的東西,含混道:“你真要我回答啊,那我想想啊......嗯......關鍵是那些喜歡閣主的人裏,善良懂事這類的也太多了,我都記不清了,更別說有健忘症的閣主了,我感覺呢......他比較喜歡有個性的,嗯嗯嗯,好香,你做菜的手藝真好......”

穆離淵雙手指節相交抵著下唇,似乎在仔細思索:“什麽樣才算個性。”

“就是那種......哎,怎麽形容呢......”凝露嗦了嗦手指上的油,忽然靈光一現,找到了合適的描述,“總給閣主找麻煩闖禍的那種。”

穆離淵微微蹙眉:“嗯?”

“你不知道吧,其實我算根骨差的,那個空山,他資質更差,我們倆差生總是惹禍,才當上了閣主的親傳弟子,方便閣主耳提麵命親自指點,”凝露神秘兮兮壓低聲音,“這個秘密其他人我都不告訴的,你不許往外說。”

“嗯,肯定不說。”穆離淵保證道。

“閣主雖然總教導我們‘不要鋌而走險’,但我覺得他其實很欣賞愛冒險的人,嘴上說不救,實際每一次都會管。”凝露凝露抓了個雞腿,撕掉一塊雞皮放嘴裏嚼,搖搖頭,“矛盾得很,我也搞不懂到底......”

“喂!”凝露伸出手,在穆離淵麵前晃了晃,“你還在聽我說嗎?”

穆離淵托著側臉出神,目光落在半空什麽都沒有的地方,不動也不說話。

凝露順著他視線望過去,沒發現什麽異常,奇怪道:“看什麽呢?”

見對方沒反應,凝露搖搖頭,繼續吃飯。

吃了一回兒覺得沒意思,重重放下筷子。

吃飯,一要東西好吃,二要聊天有趣。

這裏好吃的東西不少,可旁邊坐著的人卻全程發呆,不吃也不喝,簡直暴殄天物!

猶豫再三,凝露發傳音喊來了自己那群非常能吃的狐朋狗友們。

明月高懸,院子裏不再寂靜,少男少女們的歡笑聲比月色更美。

桂花軟酪最先被一搶而空,大魚大肉吃得每個人油光滿麵精神煥發,最後每人盛了一碗冰糖蜜薯粥作為飯後閑聊時的甜點。

大家吵吵鬧鬧討論著閣主昨日入陣出劍的模樣有多瀟灑帥氣。要是平時,穆離淵一定會聽得專注仔細,但今夜他完全沒興致,麵前的歡聲笑語全都成了模糊的背景音......

因為他所有心思都在見聞符傳來的那些畫麵上——

雨水洗刷晚風,水天墨藍一色,滿船清夢壓星河。

洛錦拿起酒杯走到船邊,波光粼粼的水麵**漾星光月色,水紋映在江月白的衣衫上,籠罩了一層溫柔的朦朧。

“那個小男孩,”洛錦卸了獠牙發飾與長刀,凶狠的戾氣也褪去了不少,“真是你兒子?”

江月白轉過頭。

洛錦個子很高,站在旁邊時在江月白臉上遮了陰影,模糊了神情。

“在山河器內建立新天地不是易事,你要修士們元魂做押,”江月白道,“隻是要他們一個保證,還是用他們做新天地的養料。”

洛錦緩緩吸氣,有些慵懶地靠在身後欄杆,半垂眼皮向下看著江月白:“三界將毀,他們走投無路,什麽死法不是死。”

“你是境界最高的刀劍修者,蕭玉洺是修為最高的醫仙,”江月白語氣淡淡,“你們完全可以試一試另一種方法。”

“試什麽?”洛錦冷笑,“隨風,你不會要我學一千年前的北辰仙君,向天祈願‘諸般災禍皆降於我一身’?我不是聖人。”

船下水聲汩汩,船上相顧無言。

“我隻是建議。”片刻後,江月白收回了目光,晚風吹散了朦朧的霧,顯出線條冷峻的側顏,“蕭玉洺與你觀念不合,你別......”

“明白了,你是替他求情來的,”洛錦嗓音陰鬱,“他想豁出一切用山河器煉成破劫劍,但那是我的求生命門!”

他忽然俯身逼近,“我的命就不是命嗎。”

江月白想要收回扶著欄杆的手。

洛錦一把按住了他的手。

“張口閉口都是旁的事。”洛錦低聲道,“你當年騙了我就走,現在就沒什麽要和我說的嗎。”

江月白沉默。

“你覺得......”洛錦淡紅色的眼睛緊盯江月白,語調帶著古怪的笑,“我這身衣服好看嗎?”

江月白依然無言,甚至沒有看他。

“這是我給自己做的婚服。”洛錦自顧自地說,“隨風,你覺得好看嗎。”

漫長的寂靜。

良久,江月白終於在寂靜裏開口,敷衍地接了話:“還行。”

“還行。”洛錦笑起來。

笑著笑著又忽然變回陰鬱的凶。

“十三萬天,我每天都像守寡一樣,可笑嗎。我懷疑過你隻是想找個徹底甩開我的法子,可我還是傻傻地等,一等就是三百年!等到三界將毀海枯石爛也沒等到你心軟半分。”洛錦固執的語氣像在訴苦,可周身卻繚繞著一層燥鬱的淡紅霧氣,“新天地開辟,我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用那些修士們的血肉之軀複刻一個人,一個不會拒絕我、躲著我、拋棄我的,聽話的人。”

“不過現在不用了。”洛錦握住了江月白的手,語氣又從狠厲變得溫柔,“你回來了,做我名正言順的道侶,與我一起當新天地裏的主人,以後的天下是我們二人的天下......”

江月白道:“你喝醉了。”

“我沒醉,我清醒得很!”洛錦扔了另隻手裏的酒,一把將人抵在欄杆,“你看著我。”

酒氣撲麵,江月白剛要避開,洛錦忽然撕了自己的衣服!

“你好好看看,”洛錦指著自己的心口,“鳳凰血印早就沒了,不怕你笑話,血印和守宮砂沒區別,我當年在醉仙窟裏就和你說過,你得對我負責一輩子......”

穆離淵猛地咳嗽了一下。

這口鮮血噴出得太過突然!滿桌的歡笑吵鬧都被嚇得停住。

“怎麽回事?”凝露驚訝地扭過頭,扶住了不停咳嗽的穆離淵,“這是怎麽了啊?不會是......不會是食物中毒了吧?”

數十個正在享用美食的少男少女都炸開了:“中毒?!!”

穆離淵擋開旁邊扶他的凝露,緩緩站起了身。

這一刻他很想大吼一聲“都滾!”,但一想到這些人都是江月白在意的弟子,還是硬生生忍住了。

“舊疾,複發的時候就會吐血......”穆離淵低頭撐著桌邊,努力維持著平靜,沙啞地說,“飯菜沒問題......你們繼續吃......”

他離座轉身,一步步朝著屋內走。

可腿腳像有千斤重,幾步路走得極為艱難蹣跚。

屋門一關上,穆離淵整個人失去了所有力氣,靠著門板慢慢向下滑,最後抱住腿縮在陰影裏。

他捂住臉深吸氣,忍了半晌,斷續的呼吸成了壓抑的哽咽。

他實在堅持不住了。

他說自己很大度,但其實他一點都不大度,他是這個世上最小心眼、最斤斤計較的人。

從小到大,他不吃醋不是因為不嫉妒,是覺得自己沒資格。

江月白是獨一無二的江月白。

他卻是比比皆是的芸芸眾生。

江月白可以施舍給別人救贖、希望、溫暖、若即若離的愛、柳暗花明的新生......成為每個人心中不可替代的心頭血、白月光。

但他隻是這“每個人”中毫無特點的一個。

外麵的嘈雜聲消失了,月光漸漸暗淡,天色變得漆黑。

門板隨著身體的顫抖而晃動,穆離淵抱著膝蓋,手腕被牙齒咬得滲血,滿手的濕滑不知道是淚還是又吐的血。

他早就失去過江月白無數次了,曾經還故作堅強地感慨天道的懲罰不過如此。

這夜卻無比真實地感到恐懼和絕望。

如果隻有一生一世,他也許能足夠幸運得到江月白專一的憐愛。

可江月白有無數個瀟灑的生生世世,他就沒那麽幸運了。

江月白記不得往事時,當他是舊情人中的一個。

江月白若是記起了所有往事,他就真的隻是,舊情人中的一個。

【作者有話說】

小江的日常:清修,探險,bking一下。

小淵的日常:吃醋,生氣,做飯,等江月白回家,沒等到,吃醋,生氣,熱飯,偷看下江月白在陪誰,吃醋,生氣,把飯吃掉,吃醋,生氣,重新做飯,吃醋,生氣......發消息“師尊陪完他們能不能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