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定會服侍好師尊的。”

“你是不是瘋了。”江月白說。

穆離淵俯身貼近, 沒有觸碰,隻有過分沉重的呼吸。

“我是瘋了。”與江月白對上視線時,眸波晃動裏那點光像是壓抑的怒火, “我真的忍不下去了,從看到你收藏別人的信物開始, 我就嫉妒得發瘋, 我聽蕭玉洺講你過去的事,一件又一件, 每一件都有關風花雪月,我心都在滴血, 我當時真想直接掀了桌子, 可我什麽都不能做,我沒資格。”

“你現在就有資格了?”江月白神情冷淡地瞧著他。

“沒有。”穆離淵搖頭, 一字一頓地說, “我好難過。”

江月白近距離看著他的眼睛。

這雙眼睛很奇妙, 眼珠邊緣總會泛出點不一樣的色澤, 在日光下是褐紫、在月光下是墨藍、在極近相對時又透徹得能映出倒影。

眼中淚不是假的。

淚光**漾漫開。

又隱入暗夜, 消失不見。

穆離淵吹熄了燭火。

暗夜無風, 隻有逐漸急促的呼吸。穆離淵低頭想去吻江月白的唇,江月白偏了下臉:“真不要命了。”

“讓我活過今夜就成。”穆離淵小聲說, “明早我自己動手, 不髒師尊的劍。”

“挺會花言巧語, ”江月白冷冷道,“信不信我現在就廢了你手腳, 下去。”

穆離淵不敢再去吻, 單手攬著江月白的肩墊在他頸後, 小心翼翼地抱著他:“那師尊親我一下, 好不好?就一下,我立刻就下去。”

“前些日還客客氣氣說‘把你當新認識的朋友’,怎麽現在原形畢露。”江月白卡住脖子將人推開了一段距離,“早知你這般難纏,我一開始就不會留你。”

“所以師尊真的隻把我當......”穆離淵沒有躲,被掐著咽喉的嗓音微啞,“用完就扔的情人嗎......”

這話聽起來不道德,但也不算錯,江月白本就不打算和誰談什麽過深的情,那才是真的不負責任。

“差不多,”江月白很坦然地展示了自己的渣男想法,“接受不了的話,你可以離開。”

“我不走。”穆離淵摟緊了江月白,埋在江月白長發散亂的肩頭,聲音小得近似嗚咽,“我能接受,什麽身份都行。”

江月白說:“那你起來。”

穆離淵沒起,抱得更緊了:“是不是因為我有些事沒講真話,師尊很討厭我。”

江月白沉默了一下,答道:“沒有。”

穆離淵淚跡未消的雙眼裏立刻盛滿了歡喜,仿佛剛剛的委屈吃醋全忘記了,不顧江月白極冷的臉色猛然吻了下去。

錯亂的吻鋪天蓋地,像個吃到好吃東西的小孩子,親了嘴唇又親臉側,江月白忍無可忍,掐著對方脖子的手狠狠用力,拇指向上頂住對方下巴,把人推得仰起臉來。

但訓斥的話到了嘴邊,卻說不出來了。

穆離淵紅著眼睛看著他,吻痕和血絲讓這張臉變得楚楚可憐——和方才狂亂親吻的瘋子完全判若兩人。

“你能不能正常點。”江月白說。

“師尊說不討厭我......”穆離淵喉結在江月白指間艱難滾動,“我太開心了,沒控製好......”

江月白:“你也太容易開心了。”

“師尊鬆開我好不好......”穆離淵撫上江月白掐著自己咽喉的手,啞聲說,“我還沒親夠。”

江月白:“......”

“吻技太差了。”江月白鬆開手,“每次都隻會亂啃是嗎。”

“不是的。”穆離淵聽到這個評價很慌張,急忙解釋,“我隻是每次看到師尊就太高興,別的什麽都忘了。”

江月白不發一言地瞧著他。

“師尊再給我次機會,”穆離淵祈求般看著江月白,“我會好好表現的。”

江月白沒說話,隻微微抬了抬下巴。

似乎在示意:你試試我看看。

穆離淵恍惚了一下——江月白的神情和從前在滄瀾山俯視著他說“試試個劍招我看看”一個感覺。

這樣居高臨下的態度讓他萬分著迷。

穆離淵抿唇彎腰,小心翼翼橫抱起江月白放在椅子裏。

輕聲說:“我會服侍好師尊的。”

這次的吻很慢很細致。

穆離淵彎腰垂睫,動作柔緩地碰了一下唇,近乎虔誠,經過皮膚時,隻留下淺淡的濕涼。

但卻細致,一點一點,仿佛在享用珍貴的盛宴,哪裏都不舍得錯過。

江月白平靜坐著,沒什麽反應,也沒有拒絕。

穆離淵大著膽子順著衣衫吻,雙手都在打顫——他魂牽夢繞想念了幾百年的人,居然就這樣近在咫尺,任由他親近......他心髒劇烈跳動,生怕是在做夢。

江月白自始至終沒有推開他,沉默的視線像是觀察,或者說審視。

穆離淵扶著江月白的膝蓋跪地。江月白終於出了聲:“可以了。”

穆離淵吻得忘情,像是沒聽到。

江月白吸了一口氣,卻呼不出來,抓緊了椅子扶手才強忍住抬腳踹人的衝動。

他說不出話,一瞬之間失去了所有的力氣,仰身閉眼靠在了椅背。

雖然隔著一層布料,但潮熱濕暖的溫度格外清晰,江月白呼吸都開始困難,手指順著穆離淵的長發摸索,用力抓住了他的後頸,沙啞道:“起來......”

穆離淵沒有起身,甚至更為認真,右手扣住他另一隻手深情地指節相交。

江月白狠狠扯住穆離淵的發尾,一把將他拉得仰起了頭!

穆離淵被迫抬起臉,喉結順著拉長的頸線緩緩滑動,月光透窗而入,照亮他眸底的濕氣氤氳和唇角溢出的晶瑩。

江月白喘著氣,冷笑了一聲:“能耐不小啊。”

鬆了穆離淵快被拽散的長發,江月白踢開椅子站起身,三兩下整好了衣衫。

行事相處他還從未體會過主動權落在他人手裏,雖說是享受,但他不喜歡在別人麵前失控,這對他而言是不可饒恕的冒犯。

見江月白臉色不佳,穆離淵沒敢起來,跪在他身後問:“師尊不滿意我嗎......”

“我的劍不在身邊。”江月白轉過身,冷聲問,“你的呢。”

“師尊......”穆離淵怔了一下,才想起自己做這些前說過一句“師尊要殺我也沒話說”,他趕忙膝行向前,拉住了江月白的衣擺,搖了搖頭,“不要。”

“剛才豪言壯語,”江月白垂眼看腳邊人,冷淡的語調裏摻雜了一絲帶笑的嘲諷,“現在又貪生怕死了。”

穆離淵鬆手,低下了頭,聲音裏透出了點難過和絕望:“沒有,師尊怎麽懲罰我都行......”

莫名其妙地,江月白忽然覺得逗這個人玩也挺有意思。

“別裝可憐,”江月白說,“有這功夫想句遺言。”

“用劍會流血,很髒的,”穆離淵仰起頭,挪近了些,看著江月白腰間小聲說,“師尊把衣帶解下來給我就好了。”

“......”

江月白幾乎想踹他:“你自己沒衣帶嗎,上吊還要用我的?”

“用師尊的衣帶,”穆離淵一本正經地解釋,“才算師尊給的懲罰。”

“懲罰。”江月白點點頭,“對,是該好好懲罰。”

江月白抓住腳邊人的衣領,把他從地上提起來按在了桌上!

寫滿詩句的紙張錯亂翻飛。

穆離淵伸手把飄散的幾張抓了回來。

“幾頁詩這麽寶貝。”江月白覺得好笑。

打翻的硯台墨汁四濺,順著穆離淵的長發流淌,又蜿蜒滑過他的側臉和頸肩,他想要撐起上身,卻被江月白按住了肩,隻得重新仰躺回去,喘了口氣:“這些紙頁是我給小圓做的詩冊,還沒來得及裝訂......”

江月白隨手拿了張:“願我如星君如月......”讀到一半便把這張紙扔在了穆離淵臉上,“他小小年紀就教他這些?”

“隻這一首,其餘都是兒詩,真的,他從小看的書都是我親筆寫親筆畫的,措詞用語都很注意,沒有少兒不宜,”穆離淵解釋,“這首是例外。”

“不該有例外。”江月白說。

“他總該了解一下父母愛情。”穆離淵狡辯。

“可以啊,這個時候還有心思花言巧語,”江月白指間忽然翻出了一把匕首,捏住了他的下巴,“我看你一點也不怕死。”

“怕!當然怕......”穆離淵攥住江月白垂下的袖子,“師尊下手輕一些,我恨怕疼的......”

江月白單手推開了刀鞘。

穆離淵立刻閉上了眼,雙手緊緊抓著江月白的袖子。

江月白手起,卻沒有刀落。

而是用刀尖蘸了墨。

冰涼的刀尖緩緩觸到穆離淵閉垂著的眼睫。

穆離淵身子猛然一僵,不敢動了。

江月白說要殺他,他並不怕。

可江月白若是要毀了這雙眼睛,才是真的生他的氣了——沒了這雙眼睛,他於江月白而言就再沒任何吸引力了。

“怕了?”江月白問。

“我錯了......”穆離淵不敢睜眼,“我做錯事了......我以後再也不敢了。”

“做錯事就要受懲罰。”江月白嗓音柔和了些,“放鬆,很快的,不會有多痛。”

穆離淵半晌沒說話。

片刻後,他很認真地問:“如果沒了眼睛,師尊還會要我嗎。”

江月白的態度一直有些漫不經心:“要啊,沒了雙眼才聽話。”

穆離淵小聲說:“可我看不見,就成了廢人,什麽都做不了,走路都會摔跤。”

“沒關係,我給你做條鏈子,”江月白按住他的手腕脈搏,緩緩說,“係在手腕上,你想去哪,我牽著你走。”

“真的嗎?”穆離淵對江月白的這個描述很向往,抿唇開心地笑了下,“好啊。”

江月白看著他笑,覺得也想笑——這人也太幼稚了。

“別亂動。”江月白按住他,微微俯身,氣息落在他的臉。

一起落下的還有刀鋒。

蘸墨的刀尖緩慢地滑過眼睛的線條,由裏向外。

穆離淵雙眼一陣疼痛,眼尾滑出了一道冰涼,仿佛滲出了一滴淚。

也許是血。

周圍很安靜,他能聽到自己急促的呼吸與心跳。

“我的眼珠被劃開了嗎。”穆離淵問。

他感到雙眼濕乎乎一片,眼皮上全是冰涼粘稠。

江月白低低“嗯”了聲,語調還是漫不經心的敷衍:“疼麽。”

穆離淵極力控製著顫抖的呼吸:“還、還好......”

濕濕涼涼的刀尖撫過眼尾又回轉,順著眼睫一根根勾勒......

穆離淵感到冰涼的**塗滿了雙眼,他很清楚刀劍穿身的極痛之時反而並覺不出多麽劇痛,隻有涼——也許此刻自己的眼睛已經血肉模糊了。

江月白左手按在穆離淵心口,那些錯亂無章的心跳幾乎要衝破胸膛,可江月白卻似乎什麽都沒有感受到,右手仍然極穩地握著刀,描摹著這幅刀尖蘸墨繪出的圖畫。

江月白用刀尖墨筆描繪眼線,又勾勒出了層層疊疊的眼睫,最後在他眼睛下方點了一滴墨當作淚痣。

這人總喜歡流淚,當然要再多加一筆。

穆離淵按捺著急促的呼吸,然而那些起起伏伏仍然順著江月白的手臂向上,帶得江月白垂著的長發飄**。

“都落到這種境地了,”江月白動作一頓,“你還有心思想別的。”

穆離淵喉結滾了滾:“師尊靠得太近了......”

“刀還沒歸鞘,不如一起解決了。”江月白手裏的匕首忽然轉了方向朝下,輕飄飄的嗓音顯得有些無所謂,“不如永除後患,免得再隨時隨地發瘋。”

“別!不要......”穆離淵反應過來,頓時慌張起來,“我、我錯了,我真的錯了,我認錯......”

江月白的刀已經抵上了。

“師尊!饒了我......”穆離淵撐起身,濕涼**瞬間湧進雙眼,什麽都看不見,隻能摸索著去抓江月白的手,“饒了我......”

沒了眼睛,要是再沒了別的,那他就真的對江月白一點價值也沒有了。

江月白利落地收刀回鞘。

抬手用拇指在他眼角抹了一把,又向下蹭在他唇上。

“瞧你嚇的。”淡淡的嗓音帶著點無意識的蠱惑,江月白輕笑一聲,“那點出息。”

穆離淵嚐到了墨汁的味道。

原來眼周那些濕涼的**是墨,不是自己的血。

江月白居然在逗他玩!

愣了一下後,穆離淵用力咬住了江月白的手指。

被當做玩物戲弄了這麽久,玩物也是有脾氣的。

他帶著報複意味,惡狠狠舔了舔這根手指上的墨......

然而這報複剛開始,江月白就直接抽出手給了他一耳光。

力度不重,但穆離淵還是被打得偏過了臉。

“下回就用真刀。”江月白嗓音冷了些。

整好衣衫,江月白轉身朝屏風後走。

穆離淵不敢再跟著。

片刻後傳來舀水的聲響。

水汽氤氳,潮濕的雲霧沿著屏風的邊緣翻滾出來。

穆離淵摸了摸自己的側臉。

居然被打了。

他剛剛明明咬得不重誒?

穆離淵揉了揉臉,臉頰還殘留著點微疼微燙的餘溫,他手指緩緩揉撚著這點溫度,越摸越覺得......

有點開心。

甚至想要把這點溫度含在嘴裏舔一下。

畢竟是江月白留下的溫度。

想到此處,穆離淵舔了舔牙尖——唇齒間還留著珍貴的獨屬於江月白的味道。他意猶未盡地將那些味道細細咬碎,一點不剩地咽進深處。

不夠......

怎麽就含了一下就被揪起來了呢。

他還想繼續,還想吃到別的。

沒有東西可以撕咬,穆離淵隻好用手抵在齒間,咬著自己的食指關節緩緩磨著牙。

凶獸偽裝成柔弱無害太久,開始回味從前捕獵的滋味了。

暖黃的燭火透過輕薄的屏風。

屏風上原本繪著山河萬裏,可站在外麵的人卻看不到山、也看不到水,隻能看見描繪在山水之間的朦朧人影——

人影的曲線沿著雪山冷峭的輪廓延伸,修長的手臂搭在浴盆邊緣,成了雪山上生出的一枝白梅。

煙雲霏霏,仿佛落雪,堆上花枝。

穆離淵看了許久,才想起找帕子擦眼睛。

墨汁暈染布料,墨色裏隱隱有紅絲。

像一幅畫。

他將這方染了墨的帕子仔細疊好,放進了胸前。

江月白換好衣服出來時,方才一片狼藉的屋子已經被收拾得幹淨整齊。

燈燭重新點了,穆離淵垂著眼在案前整理破碎的紙頁。

安靜乖順。

江月白沒搭理他,直接向著內室走。

“別跟過來。”江月白聽到了腳步聲。

穆離淵在身後小聲說:“我好累,也想睡覺。”

停頓一下,又補了一句,“這回不會枕著師尊手臂了。”

“外麵椅子上也能睡。”江月白放下床幔。

“看不到師尊,我睡不安穩。”穆離淵跟到了床邊。

江月白略顯淡漠疲憊的嗓音從床幔後傳出來:“這床幔是紗製的,不耽誤你看。”

穆離淵問:“師尊要我在床邊站一夜嗎。”

江月白閉了眼:“你也可以坐著躺著,隨你。”

身側響起了衣衫落地的聲音。

穆離淵跪在了床邊。

江月白沒睜眼,靜躺很久之後,才開口:“有話就說。”

穆離淵沉默了片刻,才慢慢說:“如果有一天大劫降臨,師尊不得不出手,一定要用劍破劫,不要舍不得那把劍,這樣師尊就不會受傷了。”

“天劫嗎?”江月白輕笑了一下,“實話和你講,我那把破天劫的劍至今還不知所蹤。”

“師尊的劍,自然永遠屬於師尊,師尊需要的時候......”

穆離淵伏在床邊,看著江月白的側顏,認真地說,

“他會回到師尊身邊的。”

* * *

晨雨微涼,隨風傾斜。

“人呢?”

江月白沒打傘,肩頭蒙了層濕氣,衣衫像是漸變的墨畫。

“昨晚照閣主的吩咐給那位準備了房間,”空山撓頭,“但今早發現屋門大開,裏麵是空的。”

江月白沒進屋,隻在外麵掃了一眼,目光停在窗邊的花瓶——裏麵插著幾枝花,還有一個六角風車。

“知道了。”江月白說,“忙你的去吧。”

雨天清晨,課訓取消。偶有早起的弟子,見到江月白都側身讓道,躬身行禮。

江月白淡淡點頭回禮,繞過康寧峰,山道無人,他步子一緩......

揉了揉左胳膊。

昨夜他沒讓那人上榻睡,那人居然跪在榻邊抱著他的左臂當枕頭。

還在他醒來之前就跑了。

等下找到必須得好好罰。

“喲——縹緲閣主,您老早好啊。”一道陰陽怪氣的聲音從斜後方傳來。

蕭玉洺笑得很不正經,“這是怎麽了?一夜醒來身困體乏?”

江月白放下揉胳膊的手,繼續邁步前行。

“不是言之鑿鑿說他隻是徒弟嗎,徒弟還需要陪著師尊睡覺是吧?還能把師尊累得肩膀酸痛?嘖嘖,真是個孽徒......”蕭玉洺在後麵緊追不舍,“我說你們也別太激烈,這種事要有節製......”

江月白停步回頭:“東西都收拾好了?”

“準備好了。”蕭玉洺抬手,晃了晃提著的包袱,“應有盡有,萬無一失。”

“那就走吧,”江月白負手側身,示意他走在前,“我送你到山門。”

“不去山門,”蕭玉洺擺擺手,“我去遠風河,走水路。”

江月白眉頭微皺。

“這種眼神看我幹嘛?不是故意拖延,”蕭玉洺大咧咧攬過江月白肩膀向前走,“啾啾在那兒等我呢。”

兩人到遠風河邊時,啾啾正坐在石頭上晃著腿。

聽到聲響,小女孩回過頭,不滿地喊:“什麽時候走呀!”

“別急,”蕭玉洺將包袱挎上肩膀,“等個朋友。”

江月白斜瞥蕭玉洺:“一天就交上朋友了?”

蕭玉洺伸手朝河中央一指:“這不是來了。”

雨霧綿綿,河麵上煙波縹緲。

一葉小舟緩緩靠岸,蓑衣人影立在船頭。

“你要的東西都備好了!”蕭玉洺遠遠喊道,“咱們出發!”

船頭人影掀掉鬥笠:“好嘞!”

江月白麵色一變。

......小圓?

啾啾已經蹦上了船,蕭玉洺也大步朝著河邊走。

江月白一把拉住了他,壓低嗓音:“你搞什麽名堂。”

“我要去日月湖找破劫之法,小圓自告奮勇,說要一起去行走江湖行俠仗義,我真什麽都沒幹......哦,除了這個,”蕭玉洺拍拍背上的包袱,“昨晚你走了之後,我去小圓屋裏找小圓道歉,他說他要一大包玩具,我連夜下山給他偷的......”

“你給我正經點。”江月白表情嚴肅,“你想怎麽樣我都不攔著,禍害一個孩子做什麽。”

“我沒禍害啊,”蕭玉洺滿臉無辜,“他自己纏著我說要去的。”

江月白轉頭看向船上的小圓:“你父親知道你這麽胡鬧嗎。”

“知道呀!”小圓背上也背著自己的小包袱,“他同意我去啦!”

蕭玉洺挑眉:“看見了?您老就別瞎操心了,孩子大了,該出去闖闖,而且孩子不在身邊,”蕭玉洺手搭在江月白左肩頭,捏了捏,別有深意道,“你們也好共度二人時光不是?”

江月白拍開他的手:“你們真去日月湖?”

“是啊,不是你要求的嗎?”蕭玉洺反問。

“你不是不願意。”江月白反問回去。

一千年前劍開天門時,無盡源泉翻滾而落,落點積聚成日月湖,湖中靈息滋養出山河器。山河器是空間寶器,內裏暗含一方小天地,因有上次破劫之福源,有傳聞說藏匿其中能夠躲避天劫。

蕭玉洺昨日還極有骨氣地拒絕前去日月湖,不知怎麽一夜變了立場。

“既然有人覺得藏在山河器中能躲避天劫,我想做個更大膽的嚐試。”蕭玉洺微微停頓一下,“既然這件寶器有如此神奇之處,何不將其煉成神兵,抵禦天劫。”

“你想煉破劫劍?”江月白神情微變。

“是啊。”蕭玉洺點頭,“你百般推脫,我隻好自食其力。”

“你瘋了是吧。”江月白說,“你一個醫修,會用劍嗎?”

“放手一搏嘍。”蕭玉洺吊兒郎當說,“生死由天嘛。”

“船家,”蕭玉洺輕功一躍,落在舟上,“出發。”

小圓扣上鬥笠,激動不已:“江湖暗號!”

蕭玉洺爽朗一笑:“仗劍天涯。”

* * *

晚風攜雨,吹得樹影搖晃。

凝露給弟子和百姓們分發完餐食,終於得了會兒閑,血屍入侵的警鍾還沒響,她坐在屋前樹下,拿樹枝在泥地裏畫畫。

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從身後傳來,凝露轉過頭。

薛平朝屋裏看了眼:“閣主在嗎?”

凝露點頭,又猶疑著搖頭。

薛平扶著腰側長刀:“怎麽了?”

凝露說:“閣主昨日回山上閣中一趟,今日回來就一直心事重重......”

薛平跨上台階。

凝露連忙扔了樹枝,也拍拍裙子跟上去。

兩人登階的腳步踏出了飛濺的泥點,推門而入時帶進一陣濕淋淋的冷風。

燭火劇烈晃動,江月白正站在桌後垂眸看地圖。

“出什麽事了。”江月白用手護了下蠟燭火苗。

“驟雨間至,雨夜滋生陰氣,”薛平道,“血屍黃昏後作亂,這些日越發凶猛,誅邪陣已經快頂不住了。”

“頂不住就及時退。”江月白嗓音平靜,“不追不攻,以守為主。”

薛平麵色凝重地點了點頭。

“還有事麽。”江月白抬起頭,看向仍舊站在原處的薛平。

“閣主......”薛平猶豫了一下,“您的徒弟來了。”

江月白身形一僵,撐在桌邊的手指握了起來,抵著褶皺的地圖:“人在哪?”

“編進陣中了。”薛平回答,“他說他了解誅邪陣......”

“胡鬧。”江月白吸了口氣,掃了麵前一眼,看向薛平身後,“凝露,你去,把他人給我揪過來。”

正好兩件事一起清算。

“我......?”凝露指指自己,隨即瘋狂點頭,“好!閣主等我!”

......

雨越下越大。

即將入夜,血屍入侵的警鍾一遍遍回響山穀。

一隊弟子急匆匆向著塵澗穀東趕,凝露攔住一個弟子:“今夜組誅邪陣的弟子在哪?”

那弟子回答:“已經先過去了。”

凝露還要再問清楚些,又一隊舉著火把的弟子小跑而過,把他們隔開在道路兩側。

“今天編陣裏是不是新來了一個?你有沒有......”

凝露的聲音很快就被周圍的嘈雜蓋過,隻得放棄詢問,跟上弟子們隊伍一起朝塵澗穀東去。

塵澗穀東不比別處,這裏是靜泉山的入口,血屍入侵首當其衝。

到處是傷者斷續的哀嚎,弟子們來來回回抬著受傷的弟子百姓和死去的屍體,大帳裏麵幾個略通醫術的外門弟子在照顧,人手不夠,沒來及處理的汙水膿液流了一地。

要從這片混亂裏揪出個人,也太難為人了。

凝露正焦急,遠處一聲巨震爆響!狂風送來兵刃的摩擦和血屍的嚎叫。

“不好,已經開打了!”

凝露心中想:若是那個破衣服狐狸精今夜死在這裏,自己是不是要負責?

以往她都等待誅邪陣陣法效力消散後,帶領後補的弟子們往前衝。

這次她穿梭在混亂的陣法人群中找人,幾次被撞翻在地,還被踩了幾腳,踩得她胃痛,晚飯都吐了。

今夜之陣不似從前。

陣線密集交錯,在血雨中急速穿梭呼嘯,如同利弦堅刃,劃破晚風。

組陣的都是少年弟子,陣力卻震得地動山搖。

群山鳴顫,碎石滾落,攜著萬道赤芒衝進血屍潮。

血屍群一片腥紅,誅邪陣亦是一片腥紅。

澄澈湖泊與遼闊山穀皆被森森紅光籠罩,此間好似真成了汪洋血海。

凝露吐得兩眼發黑,劇烈的震顫讓她步子不穩,她轉身四望,隻見周圍弟子手裏的普通鐵劍居然全都發散出鋒利剛猛的赤光。

陣氣衝破劍陣,如同猛獸撕咬般斬殺血屍,漫天爆開血屍的汙穢碎塊。

劍鋒折射出的血紅光芒映在屍塊浮沉的血海裏,晃得她睜不開眼。

這像是隻存在於故事裏的戰爭。

殘忍得不真實,又激**得如此真實。

縹緲閣主有令,交戰隻守不攻,她參與過的爭鬥向來是恰到好處的點到為止,少見血腥。

從未體會過這般凶殘的廝殺。

濃重的血味繚繞,凝露按壓下嘔吐感,掙紮著前行幾步,終於忍不住,撲倒在地。

就要摔進血汙時卻被架住了胳膊——

“你在找我。”那人問。

凝露抬起頭,一時恍惚。

夜色深暗,墨衣染血,被風吹亂的長發半遮眉眼,眼尾濺上的一抹血紅襯得眸底漆黑。

仿若傳說中的厲鬼邪魔。

“你、你......”凝露忽感遍體生寒,心跳錯亂,說不出話,“你怎麽......”

四周的打鬥聲便漸漸消弱。

不是血屍知難而退,而是血屍盡數被狠厲的陣芒斬殺成了碎肉汙泥!

原本此起彼伏的幹嚎此刻隻剩下了斷斷續續的殘喘。

淡墨色的霧氣從陣型上方蒸騰而起,變作陰影繼續上浮,升至空中散作風雲。

像是什麽抽離而去。

陣中弟子這才如夢初醒,震驚地環視四周滿地的屍塊血泥:“這都、都是我們殺的?!”

巨大的煙花在夜空炸開!

向全山傳達今夜大勝的消息。

火光照亮了狼藉不堪的戰場。

也照亮了身側人影。

凝露看到那雙眼睛,才敢確認這人的確是她要找的“破衣服狐狸精”,連忙拉住對方的袖子:“你沒事吧?我......”

話沒說完,凝露就又猛地吐了起來!

她頭一次經曆如此殘忍血腥的廝殺,感覺胃痛腦袋也痛。

一吐就不可收拾,吐完了晚飯吐酸水。

直到一塊手帕遞到了麵前。

“你不是很喜歡打架,怎麽吐成這樣。”穆離淵半蹲下來,“葉公好龍嗎。”

“才不是!我是......咳咳......”凝露拽過手帕捂住嘴,壓住泛上來的酸水,“閣主教導我們,出劍有禮,用兵有節,不到萬不得已不下殺手,斷不可以殺止殺,更不能......”

“更不能虐殺。”穆離淵接過了話,“萬事義為先,不練殺人劍,劍修用劍是為救人,一招一式點到為止,對嗎。”

凝露怔住,點頭,問道:“你怎麽知道。”

“走吧,”穆離淵沒回答這個問題,站起了身,“帶我去見你們閣主。”

“閣主很生氣,你不怕嗎?”凝露也站起身跟著他走,“我從來沒見閣主臉色那麽差過,我覺得閣主肯定要狠狠罰你了。”

“怕啊。”穆離淵說,“所以到時候你離遠些,免得看到些不該看的,晚上做噩夢。”

晚風很冷,身邊人的靴子踏進粘稠的血水,發出瘮人聲響。

凝露莫名打了個顫。

她從斜後方瞧著走在前麵的“破衣服狐狸精”,總覺得這人與以往有些不同。

暗夜的顏色浸染衣衫,周身繚繞著一股極重的邪氣,一點也不像那個平日裏柔弱無害的可憐人。

今夜太古怪了,哪裏都很不對勁,怎麽破衣服狐狸精一來,原本剛正刻板的誅邪陣就變得凶煞無比,比要誅的“邪”還邪門?

“夫人你......”凝露心裏越發不安,試探著說,“你今天好像和平時,有些不一樣......”

穆離淵停住了腳步。

凝露也停下了腳步。

穆離淵轉過身。

冷風撩開了他臉側的長發,露出了那雙深邃的眼眸——這雙眼睛不含笑的時候也很好看,但卻隱約透著一絲陰冷。

凝露腦子裏忽然冒出一個奇怪的念頭:這不會是個吃人的邪惡怪物吧?

否則哪來什麽“天降賢惠女子給男主做妻子”的幸運事?話本都裏寫了,這樣從天而降的“好人”最後都要現出妖怪原形!把男主吃掉的!

穆離淵伸手指了指她沾滿血汙的裙擺。

凝露不解其意:“要幹嘛?”

穆離淵說:“借點血用。”

“啊?”凝露低頭看看自己的裙擺,“這些都是血屍的汙血,很髒的......”她抬起頭,顫顫巍巍說,“不、不好喝的......”

說到此處她突然想到什麽,連忙擺手,“當然我、我的血也不好喝、喝的......”

“我又不是怪物,喝什麽血,”穆離淵走近了幾步,指指自己,“臉太幹淨了,到時候不好發揮。”

凝露終於明白了對方的意思——扮作受傷流血的模樣,到時候見了閣主,閣主就算再生氣,也不忍心罰受傷的人。

果然是苦肉計大師!

畏懼感稍稍消散了些,凝露撕下一條血淋淋的裙擺遞過去。

穆離淵接過來,在自己臉側蹭了蹭,還不忘補一下露出的脖子和手腕。

凝露比了大拇指。

“我覺得光是裝可憐還不夠,”凝露給出自己的建議,“還可以在可憐的基礎上再加點魅惑,比方一邊抹著臉上的血一邊哭得梨花帶雨說‘夫君別氣,我隻是想為夫君分憂’,閣主見了,定然心疼不已,就不怪你了。”

穆離淵把最後一點血抹在發尾,低頭看了眼隻到腰間的小女孩:“你還懂這些呢。”

“略有研究,還不精通,但我相信我是個天賦異稟的好苗子。”凝露抓到了時機,毛遂自薦,“夫人考不考慮收個弟子,傳承一下你的魅惑之術?”

“收你?”穆離淵扔了布條,招招手示意凝露跟上自己繼續前行,“你有喜歡的人了?”

“沒有!”凝露搖頭,“我眼光很高的。”

“那你學來魅惑誰。”穆離淵問。

“魅惑全山的男弟子呀!”凝露滿懷憧憬。

“你不喜歡他們,”穆離淵說,“到時候他們纏著你,你會很苦惱的。”

凝露興奮地說:“不會!我就喜歡眾星捧月的感覺!他們都傾倒在我的裙下,而我呢,就挨個玩一玩啦,不走心的,和閣主一樣......”

“你們閣主怎麽這麽壞呢。”穆離淵歎了口氣。

“噓——”凝露忙蹦起來給他比噤聲的手勢,左右看看,悄聲道,“閣主耳力很好,離很遠都能聽到別人說話。”

一大一小兩人都不再說話,繼續前行。

凝露緊抿著唇,眼睛卻睜得大,整個人興奮得微微發抖。

周圍有跑來跑去幫忙的小弟子路過,打招呼:“凝露師姐好!”

“好!”凝露應道。

今夜老師親身示範給她上第一課,自然心情大好。

步子都蹦跳了起來。

前路擁堵的弟子們散開,露出了後麵的人。

凝露的蹦跳卡了一下,差點崴了腳。

“看來是今晚這場打高興了。”江月白瞧著她,“路都不會走了。”

“啊......是、是啊!”凝露磕磕巴巴回答,“今晚、晚的誅邪陣威、威力大增,弟子們大獲全勝......”

“好事啊。”江月白淡淡說。

他目光看向凝露旁邊的人。

穆離淵幹脆利落跪了下去,沒有一個多餘動作。

“弟子知錯,”穆離淵垂著頭,發絲向下滴血,“請師尊責罰。”

周圍混亂的人群瞬間安靜了。

每個人動作停下,好似畫麵靜止,都向此處看。

凝露有點反應不過來,但莫名心虛,腿一軟,也跟著跪下了。

“你跪什麽。”江月白說。

“我......”凝露又“騰”得站了起來。

繼而又緩緩蹲下捂著膝蓋。

“我腿有點酸......”

江月白背著手走近幾步。

“兒子都被別人拐走了,”江月白垂眼,“不去找找,有空跑到這兒添亂。”

穆離淵抬起頭,發絲流淌的血進了眼睛,模樣很是狼狽:“小圓不聽話,我管不住他,他不知受了誰的蠱惑,要去行俠仗義,道理講得頭頭是道,說得我也啞口無言......”

“啞口無言。”江月白伸手捏住了他的側臉,偏了個角度,讓旁邊的火把光亮正照著他的臉,“我看你這張嘴,明明挺會說。”

穆離淵低頭想躲。

江月白對身後道:“去提桶水來。”

身後兩個弟子忙去道邊收容帳旁抬了桶水過來。

江月白示意了一眼麵前:“給他衝衝身上的血。”

兩個弟子領命,一個提把手一個托捅底。

“不可以!”凝露鼓足勇氣站了起來,站起來之後對上江月白冷若冰霜的眼神,又想蹲回去了,“這水太涼了......會凍壞人的......”

一大桶水很沉,桶傾斜了就收不住。

水流兜頭而下!衝幹淨了穆離淵臉上和頸肩的汙血。

濕透的長發貼著臉側輪廓,眼睫錯落地粘在一起,眼尾淌出了淡粉的水。

穆離淵閉著眼沒說話。

凝露緊緊捏著手指,心道:大事不妙,苦肉計被識破了!

一桶水倒幹淨,穆離淵身上的血也衝幹淨了。

除了眼睛。

左眼一道深紅猙獰的血痕,在蒼白的皮膚上刺目。

水流洗刷,反而更加殷|紅。

在滲新的血。

凝露緊攥的手指鬆開了,輕呼了口氣。

老師果然是老師,竟留有後手,謹慎周全!

沉默了許久,江月白對穆離淵道:“起來,跟我走。”

走了兩步又回過頭:“你不用跟。”

“啊?”凝露站住腳步,略有悶悶,“哦!”

......

山下不比山上,住所隻有簡易的木房和大帳。

江月白進屋點了燈。

“晚上估計還要下雨,”他解了披風搭在椅背,對站在門口的人道,“你準備給我演一出‘夜雨獨立’是麽。”

穆離淵小心翼翼邁步進了屋:“我是怕師尊還在生我的氣......”

江月白坐下,收了桌上的地圖:“近點。”

穆離淵又向前挪了幾步。

江月白抬頭看了眼他眼角的血口子,低頭鋪紙:“不是你自己劃的吧。”

“血屍指甲撓的。”穆離淵半跪在江月白腿邊,“不信師尊可以仔細看看。”

江月白沒看他,提筆蘸墨:“疼麽。”

“疼。”穆離淵試著將手放在了江月白膝上,靠得近了些,小聲說,“特別疼。”

“別擔心,”江月白騰出左手摸了摸他頭發,“很快就不疼了。”

穆離淵順勢伏在了江月白膝上:“師尊要給我療傷嗎。”

“嗯,”江月白放下筆,揭起紙交給他,“追蹤符,拿著去追蕭玉洺,當世醫仙,保證給你治得妥帖。”

穆離淵怔了一下。

江月白鬆手,追蹤符落在了穆離淵身前。

“你們一唱一和,商量好了要去做逆天之事,”江月白轉回身低頭翻閱記錄書卷,沒再看腿邊人,淡淡說,“我準了,去吧。”

“師尊......”穆離淵跪直了身子,“我錯了,我不去......”

江月白沒抬頭,嗓音冷淡:“那也別留在這裏,把誅邪陣變作殺戮陣,縹緲閣容不下這樣能耐的英豪。”

“師尊......你......”穆離淵去拉江月白的衣袖,聲音逐漸弱下去,“別這樣對我......”

“你也別這麽說話。”江月白翻了一頁記錄,“像我虐待你了似的。”

“沒有,是我做錯了,是我又犯錯了。”穆離淵說,“我不該擅自去調整誅邪陣、我不該同意蕭玉洺帶走小圓,我隻是想......”

“想試試在我心裏你的分量有多重,”江月白接過話,“看我會不會為了你們去破天劫。”

穆離淵連忙否認:“不是的!我沒有那......”

“我不會。”江月白翻頁的手停下了,“世人生死有命,劫後或有新生,我沒必要為此與天抗衡。”

穆離淵不再說話了。

“對這個答案很失望?”江月白側眸看向他。

穆離淵緩緩抬起眼睫,搖了搖頭:“如果師尊真的這麽想......”

他反倒就放心了。

他心裏很清楚,江月白絕對不忍心看蒼生受苦人間覆滅。

如果江月白真能自私一回,他會很開心。

“蕭玉洺答應我帶小圓去尋找山河器,那方小天地裏也許能躲避天劫,”穆離淵說,“我隻是想小圓能活下去。”

“那你怎麽不跟著一起去?”江月白冷笑,“你不想活嗎。”

“我不能離開師尊......”穆離淵聲音低了些,“師尊也許......會需要我。”

若江月白到最後一刻心軟改了主意,要與天劫一戰,他作為江月白的劍,當然要陪伴江月白身邊共進退。

他怕江月白用劍的時候自己這把劍不在身邊,更怕江月白不舍得毀劍擋天罰。

天劫不能力扛,不是人亡就是劍毀,他是生是死無所謂,此後江月白總會忘記,隻是小圓沒人照顧。

他隻能奢求蕭玉洺那個看起來不太靠譜的人能靠一回譜。

“需要你做什麽。”江月白上下掃他一眼,“要你去教那些小弟子大開殺戒?”

“血屍是死身,”穆離淵小聲說,“殺它們不算‘大開殺戒’......”

江月白未置可否,不再說話,似乎懶得再聽狡辯,無視腳邊人繼續做自己的事。

穆離淵跪了很久,見江月白似乎不準備再搭理他,試探著開口:“不會再有下次了......我會很聽話的,絕對不會再給師尊添亂了。”

江月白沒什麽表情:“你昨晚也是這麽保證的。”

“我隻是想找個機會證明自己不是一無所長,”穆離淵一直悄悄挪著膝蓋,跪得近了些,“我有點用處,師尊就不會拋棄我了。”

“嗯,用心良苦。”江月白轉過頭,看著他挪膝蓋的動作,“要我誇你麽。”

“師尊不生我氣就好了。”穆離淵說,“隻守不擊反而引得那些東西囂張,這次解決幹淨了附近的血屍,能安寧好多天......”

“我看你是——”江月白忽然捏住了他的下巴,“想殺人了。”

穆離淵心弦一抖,抿住了嘴。

他的確是,

想殺人了。

想撕咬、想發泄.....

想要飲血啖肉。

從聽到那些江月白與旁人的愛恨恩怨時他就想爆發,想把那些人通通殺了!想把江月白狠狠揉壓碾碎在懷裏,想不顧一切地宣誓主權!

可他偏偏什麽都不能做。

近在咫尺的**勾起了他埋在血脈深處的惡劣欲念,卻要強行忍著,一次又一次,隻能每晚咬著自己的嘴唇在齒間磨。

磨得滿嘴是血。

尤其是昨夜。

他嚐到了一點點味道,卻僅那一點而已。

野獸生來就是要捕獵殺伐的,惡欲無處發泄,隻能借著殺血屍止渴。

穆離淵被掐著臉沒法躲避,緊抿的唇縫間滲著細微的血跡,緩緩漫開,給雙唇塗滿了緋色。

“這才多久就藏不住了。”江月白捏開了他的嘴,拇指極慢地滑過,停在牙尖,留下了一點鮮紅,“我從前怎麽會收一個這樣嗜血的惡徒。”

穆離淵不敢動,但身體卻在微顫。

這滴血像是火星落進了叢林,火熱順著經絡靈脈瘋狂地蔓延匯聚,燒進心髒。

可施舍者隻給了這一滴。

江月白要收回手。

穆離淵捉住了這隻手。

“別得寸進尺。”江月白說,“太貪食,我就不養了。”

江月白的手沾滿了穆離淵臉側的汙漬與髒血。

穆離淵捧起江月白的手,低頭一點一點細細輕吻,從手背、到手指、到指|尖、再翻過來吻掌心,小心翼翼,卻一寸不落。

直到這手重新變得幹幹淨淨。

夜深複雨,窗外風吹林動,水聲綿綿。

江月白深吸口氣,向後靠進椅背,閉了眼:“我倦了。”

穆離淵跪在椅邊低聲問:“師尊要休息,還是要沐浴,還是要......”

他的聲音刻意斷在這裏。

江月白睜眼瞥他。

“要我。”穆離淵伏在椅子扶手上,手指點了點自己唇縫之間。

燭苗被窗子透進的風吹得搖晃,跳躍的光落進眸裏,顯得眼睛亮晶晶的。

像個滿懷期待的小孩子。

“最後一項就算了。”江月白收回視線,嗓音無波無瀾,“靈牙利齒的,我怕被劃傷。”

“昨晚第一次試,經驗不足,這次我一定收好,”穆離淵見江月白無動於衷,懇求道,“師尊讓我多練幾次,以後才能服侍得更好......”

“以後。”江月白重複了一遍這個詞,“你想得還不少。”

毛絨絨的碎發蹭著江月白的手,江月白伸手揉了一把對方的頭發,把他往旁邊推。

穆離淵高束的長發散了幾縷,配上微微泛紅的麵容,顯得有些狼狽。

被推了一把,他不僅沒有離遠,反而順勢貼上了江月白手臂,把臉埋在江月白身前衣衫裏:“沒想很多,每天能這樣被師尊抱一下就滿足了。”

“小騙子,”江月白說話的聲音不大,但這個緊貼胸膛的距離裏,再輕的嗓音也帶著略微低沉的震顫,傳得極穩,“少說點謊。”

穆離淵在江月白的懷裏仰起頭,蹭亂的發絲蒙在眉眼,本就波光暗動的眸底更加朦朧:“那我說真話,我不止想師尊抱我,我還想師尊對我做別的......”

“恬不知恥。”江月白勾唇笑了下,暖黃的燭光順著微動的側顏線條流下來,顯出幾分溫柔的錯覺,“陪你玩了這麽久,還不滿足麽。”

穆離淵猛地翻身在上,雙手撐在椅子兩側扶手,俯身貼得極近,氣息交疊地說:“師尊也知道是‘玩’?師尊就真這麽狠心,對我一點真情都不舍得給嗎?”

椅子隨著穆離淵用力的手臂一起顫動,江月白仍然麵色平靜,抬眼瞧著壓在身上的人。

穆離淵最受不了江月白這樣的表情——冷靜到甚至帶著憐憫,像是在逼他發瘋,再滿意地欣賞他發瘋時的狼狽。

屋外風雨大作,狂風撕裂窗紙,暴雨斜衝橫掃而入。

穆離淵握著扶手向後猛地一推!椅子瞬間翻倒在滿地雨水裏,衣衫纏繞得亂七八糟。

木椅碰撞地板發出碎裂的巨大聲響!穆離淵把手伸到江月白腦後護了下,手臂擋開了迸濺起的木屑,借著這個姿|勢牢牢圈住了身下人。

“膽子越來越大了,”江月白長發衣衫摔得散亂,神色卻還是冷靜的,“嫌昨夜的懲罰太溫柔了?”

狂風吹進混著碎葉汙泥的雨霧,雨水打濕了發絲,穆離淵單手撐著上身,另一隻手挑揀掉江月白長發沾上的濕碎葉、擦掉了江月白側臉濺上泥點,直到這個人重新恢複不染塵埃的模樣,才低聲說:“師尊就當是可憐我一下,也不行嗎。”

江月白伸手抵住他不讓他再傾身靠近,態度還是冷淡:“可憐了一次還有第二次,沒完沒了,我沒那麽多精力陪你玩。”

雨水沾濕了穆離淵的眉眼,顯得瞳色漆深,裏麵埋著點難過:“小圓的確不是我生的,但這些日我時時刻刻都在想,為什麽小圓不是我生的,我要是真能生就好了。”

“被冷水淋發燒了?”江月白眯眼,“說什麽胡話。”

“這樣師尊就算看在孩子的份上,也舍不得再離開我了。”穆離淵卻說得認真,“我每與師尊共度一夜良宵,就給師尊生一個孩子,生很多很多,哪怕有一天我不在了,你看到孩子們就會想起與我的每次......”

“夠了!”江月白手指按住了他的雙唇,“給我正經點,否則讓你往後再說不了話。”

“師尊對我好凶啊。”穆離淵沒有躲江月白按他雙唇的動作,垂眸看了眼江月白用力扣壓自己下唇的拇指,微微吸氣,像是在聞這根手指的味道,而後繼續用唇蹭著江月白的指腹講話,“我好害怕。”

江月白收回了自己的手。

穆離淵吻不到江月白的手了,表情有些難過。

“下去,”雨水浸透的薄衫沒有厚度,體溫的熱燙清晰無阻,江月白抬了下膝蓋,“硌得我難受。”

穆離淵身子一僵,耷下眼睫不敢再看江月白,嗓音因為窘迫變得微啞:“那是我的劍......”

“是麽。”江月白反問。

穆離淵握住了江月白的手腕,帶著他的手向下——

江月白想抽回手,卻動作一頓。

......因為他真的摸到了對方腰間的劍柄。

從前相見時對方從不會帶劍,但今夜直接從戰場回來,兵刃未解。

劍,是為數不多可以吸引江月白注意的東西。

“本命劍?”江月白換了嚴肅正經的口吻。

穆離淵點頭。

“怎麽從沒見你拔過劍。”江月白問。

他是劍修,他曾經的徒弟當然也是劍修。

可是這些時日,他隻見過這人指點小圓用劍,卻沒見這人用過自己的劍。

穆離淵說:“師尊是劍道高手,我何必班門弄斧。”

江月白問:“我能看看你的劍嗎。”

“當然可以。”穆離淵撐起身,屈膝半跪江月白身側,解了腰間佩劍。

這把劍裝在極其樸素的木劍鞘裏,沒有透出絲毫好劍的光芒。

看上去就是一把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尋常劍。

但當穆離淵將劍抽出來時,清亮同月色的寒澈劍氣頓時充盈了整間屋子!

像是美玉洗去了泥濘的外殼,露出光華流轉的內裏。

劍光如水,**漾靈波。

映著二人微晃的影子。

江月白被這把劍深深吸引了。

他持劍起身,指|尖輕撫過劍刃,冰涼的劍光好似水波隨之飄揚而上,劍氣化虛境,縹影聚成景——

飛光流淌,婉轉香動。

簡陋房屋消失不見,四周縹緲雲煙,碎星滑墜如雪。

遠方劍鳴四起踏浪逐風,吹散霧靄,皎潔明月懸九天。

“這劍叫什麽名字。”江月白問。

四周星落如雨,鏡天水月似夢,穆離淵站在江月白側後方,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他拿劍的模樣。

“它叫,”穆離淵一字一句道,“見月。”

“好名字。”江月白點頭。

穆離淵道:“師尊的劍也有個好名字。”

江月白卻道:“沒有你的好。”

“何以見得。”穆離淵問。

“我的劍,名為‘離淵’。”江月白說,“‘離’與‘見’截然相反,前者是離別,後者是相逢,如此看來,當然是你的劍名更好一些。”

“離是分別,但要看和什麽分別,若是與暗無天日的泥濘深淵分別,倒是救贖解脫。”穆離淵走近江月白身側,“脫離深淵,得見月明,這兩把劍的名字,適合連起來念。”

江月白沒多想,順著他的話念了出來:“離淵見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