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師尊可憐可憐我,滿足我一次。”

“閣主很快就回來了, 這位貴客還請稍安勿躁。”漣波殿前的兩名守衛後退著攔下前行的男子和小女孩,“此處是閣主寢殿,不方便待客, 不如我們帶您到前麵議事堂等候......”

“無妨,我就在這裏等他。”男人拿袖擺撣了撣石凳上的灰塵, 撩袍坐下, 拍了拍小女孩的後背,“啾啾, 你去那邊玩。”

小風穿過枝葉,搖晃間灑落下幾點夕陽微光。男子身穿考究的煙栗色長袍, 在晚霞裏流轉光澤, 款式不張揚,卻掩不住若有若無的華貴感。

“小兄弟, ”男子拿起石桌上的瓷杯在手裏把玩了幾下, 指尖敲了敲杯沿, “勞煩倒一杯茶, 可以嗎。”

旁邊的侍從立刻上前添茶, 添完了茶又試探著問:“敢問閣下尊姓名號, 我們也好與閣主傳音通報......”

“名號。”男子低笑一聲,晃了晃杯中茶, “就說是他的宿敵來尋仇了, 再不回來, 就把他昔日的醜事全散播出去。”

此話一出,滿院的守衛和侍從皆麵麵相覷、鴉雀無聲。

“怎麽?”男子抿了口茶, “不敢相信你們清風明月的閣主有醜事?”

“這......”侍從不知該如何接話。

“行吧, 那就換種說法, ”男子擱了茶杯, “韻事,風流韻事。今兒就給你們好好講講縹緲閣主過往的風流韻事,瞧你們站崗也累了,給你們放放鬆,有興趣嗎?”

幾個守衛和侍從的表情複雜,但也沒人搖頭。

說實話,他們是想聽的。

“開始了啊,”男子煞有介事地清清嗓子,“你們閣主啊,是我知己舊友,曾與我交情甚篤,‘篤’到什麽程度呢?”男子低頭抿口茶,賣了會兒關子才接著道,“‘篤’到同睡一榻的程度,所以他的所有事情啊,我是——”男子手指在空中虛點四下,“如,數,家,珍。”

“哢吧!”話音結束後忽然應景地傳來一聲脆響。

小女孩掰碎了一隻玩具鴨子。

殿前草地上還零零碎碎躺著幾個機巧玩具,玩壞了一隻鴨子,小女孩扔了手裏的碎片,又去抓別的。

“啊——我的鴨子!這可是我爹做了半個月的鴨子!”小圓痛心疾首地飛奔過來,捧起鴨子碎片,雙腿一軟跪進了草地,“小鴨!你死得好慘......”

為死去的小鴨難過一瞬後,小圓抬頭看向麵前的小女孩:“你要為它的死負責!”

小女孩立刻嚎啕大哭起來。

“嘖。”自家女兒放聲大哭,正在喝茶的男人也顧不得再講什麽“風流韻事”了,他無奈輕歎口氣,搖搖頭,起身走過來。

凶案現場並不難辨認,鴨子屍首形容慘烈。

女孩見自己的靠山來了,不哭了,叉起了腰。

“嗯,好樣的,”靠山誇讚了一句小女孩,而後說,“給哥哥道歉。”

小女孩愣了一下,才反應過來自己的爹居然不幫著自己,立刻重新仰頭大哭。

小圓不解:“你謀害了我的小鴨,為什麽你卻先哭?你好不講理......”

“她的確不講理,但我講理。”男子笑眯眯地揉了揉小圓的頭發,“我替她道個歉,這事就這麽了了,怎麽樣?”

小圓覺得怪怪的:“可是......”

“沒什麽可是,她錯了,我道歉,這事已經完了。”男子依舊笑眯眯,“你去別處玩吧。”

小圓撓撓頭:“噢......”

“江小圓,你是傻子嗎。”忽然一道嗓音從遠處傳來,緩緩說,“弄壞了你的東西,一句道歉怎麽能行,起碼要那個人賠你一百個。”

男子聽聞此言,身形一僵。

這是人話嗎?哪個惡霸這麽霸道,一賠一就算了,還得賠一百個?!

他轉過身,要一睹這個惡霸容顏。

對方又補了一句:“一百個都必須和這個一模一樣,差一點都不行。”

“好一個惡......”男子微笑著調侃,笑卻在對上惡霸時僵硬了。

被他腹誹為惡霸的人長相倒是不凶惡,甚至還很英俊,一身白衣極素,卻顯得容顏五官更加深邃分明——尤其是那雙眼睛,即便站在陰影裏,仍舊微波暗動,像深海沉星。

人這麽好看,怎麽偏生性情這麽不好呢。男子再次腹誹。

“你兒子?”男子示意了一眼旁邊呆呆拿著小鴨屍體的小男孩。

“對!”回過神的小圓搶答,站在穆離淵身旁,說話都硬氣了幾分,“這是我爹!”

“實在不好意思,小女弄壞了令郎的玩具,”男子對麵前的英俊惡霸道,“小事一樁,不打不相識,我看您麵相也是心胸寬廣之人,交個朋友,在下蕭玉洺,不知閣下是?”

“我的確不喜歡計較。”穆離淵態度有點故意為難的傲慢,“但我這個兒子喜歡。玩具於我們是小事,於他卻是天大的事,不能不計較。”

“所以,”蕭玉洺歎氣,“這是必須得賠了?”

“不應該嗎。”穆離淵反問。

“嗯嗯!”小圓用力點頭,重複一遍,“不應該嗎!”

在這方麵小圓一向對自己爹很信任,他從小到大都是被寵過來的,爹就沒讓他在外人麵前吃過虧。

“不僅要賠,”穆離淵說,“還要你女兒親自給我兒子道歉。”

“這......”蕭玉洺看了一眼自己隻會哭嚎的女兒,心內連歎倒黴,他自認已經是個十足護短的爹,沒想到今日遇上個更甚的。

“行吧,”蕭玉洺歎口氣,掏出銀錢袋子,“既然朋友做不成,那就說個數吧,多少錢,我都出。”

銀錢袋子扯開了,卻遲遲等不到對方答話。

“多少錢?”蕭玉洺又問了一遍,“我賠就是了。”

“小玩具而已,何必執意要賠呢,我又沒有說什麽,閣下別為難我了。”

對方傲慢的態度消散無影,嗓音變得十分溫和,甚至柔弱。

蕭玉洺滿臉疑惑地抬頭:?

隻見方才還語調冷硬的惡霸此刻低眉垂眼,像是剛受了欺辱卻又不敢聲張的弱男子。

什麽情況?這人是突然被別人奪舍了嗎?

“爹!”江小圓顯然也不能接受此番情景,“她弄壞了你給我做的玩具!”

“不是你自己扔在草地裏的麽。”穆離淵說。

“啊?!可是......”小圓氣急,“可是!這裏是我家啊!她、她憑什麽在這裏玩!而且她弄壞的那隻小鴨是你做了半個月才做好的啊!”

蕭玉洺也摸不著頭腦:“是啊,不用賠了嗎?”

“當然不用,小兒頑劣不懂事,不知您是閣主的知己舊友,驚擾了貴客。”穆離淵拉住氣得跺腳的小圓,“我代他賠不是。”

小圓搞不懂怎麽回事,奮力掙紮,手卻被攥得更緊,疼得他齜牙咧嘴,適才的委屈憤怒一齊湧上心頭,直接哭出了聲。

“我們不打擾了,”穆離淵溫聲道,“您繼續講您與閣主的風流韻事。”

說罷拉著流淚的小圓離開。

“哎?什麽玩意?”蕭玉洺滿頭霧水,轉身要跟上問問什麽情況,卻見大院門口的守衛皆躬身行禮——

一道人影邁進了門檻。

滿院侍從也俯首行禮:“見過閣主!”

穆離淵扯著小圓走到半道,急忙側身讓道:“師尊回來了。”

江月白側眸看他一眼。

穆離淵對視一下又急忙低了頭。

梨花帶雨。

江月白心裏忽然蹦出這樣一個詞。

雖然沒哭,眼尾的淡紅卻恰到好處。

“這是怎麽了,”江月白瞧著他,“受什麽委屈了,要來跟我告狀?”

“沒有。”穆離淵抬頭對上江月白略帶嘲諷的視線,立刻改口道,“不敢。”

“哎呦!”蕭玉洺裝模作樣拖長了腔,“那可是天大的委屈啊——”

江月白望向蕭玉洺:“你欺負他了?”

“什麽?說話要講良心啊你們!”蕭玉洺右手背拍著左手心,“天大的委屈是我啊!是我!”

江月白看了看聲如洪鍾的蕭玉洺。

又看了看低眉順目的穆離淵和淚流滿麵的小圓。

“多年不見,”江月白道,“玉洺還是這樣巧舌如簧。”

蕭玉洺氣得一口氣順不過來,嗆得咳了許久,咳了會兒忽然反應過來什麽:“哎不是!你、你居然還記得......咳咳......我名字?您老不、不是有失憶症嗎?”

“有症自有對策。”江月白邁步走近蕭玉洺,“信物我都記錄在冊,時常翻看。”江月白指|尖一勾,拉起了蕭玉洺腰間玉佩,“玉洺這兩個字,還是我替你刻的。”

“行吧算你還有點良心,沒像前幾次那樣不認人。”蕭玉洺捶捶胸口順了氣,對草地裏打滾痛哭的小女孩招了招手,“啾啾!過來!”

還在賣力痛哭的啾啾立刻爬起來,蹦躂著跑近——

而後一把抱住了江月白的腿!

小圓瞬間黑了臉。

他來此處這麽久,還沒有抱過江月白一下!

啾啾臉上掛著淚痕,可嘴巴已經咧開了,仰起頭望著江月白傻笑。

麵對這樣可愛的小女孩,江月白沒忍住,俯身摸了摸了啾啾毛茸茸的腦袋,溫柔地問:“怎麽哭成這樣。”

小圓想解釋:“是她弄壞了我的東西......”

江月白聞言看向穆離淵和小圓。

“不是什麽重要的東西,”穆離淵接過話,“兩個孩子玩鬧而已。”

小圓要氣暈了,剛要再說,手指被穆離淵捏了一下,隻好咬著嘴唇狠狠揉了一把眼角的淚,不再說話。

啾啾被江月白摸了腦袋,高興地手腳並用地順著江月白的腿往上爬。

江月白直接將她抱了起來,啾啾坐在江月白手臂上,兩隻胖乎乎的小手抱住了江月白的臉,又抓了他一縷頭發,“咯咯”笑。

“啾啾,怎麽光顧著傻笑,不叫人呢,我來之前怎麽教你的?”蕭玉洺滿臉嚴肅地訓斥,“這是你另一個爹爹。”

江月白動作一僵,差點就把手裏的小女孩扔了。

小圓立刻抬頭驚恐地看向穆離淵,目光在問:這是怎麽回事?!

穆離淵眼中複雜的神情一閃而過,很快就又恢複了平靜,什麽也沒說。

江月白瞥了眼蕭玉洺,示意他不要亂說話。

可蕭玉洺故意側著頭像是什麽都沒看見,自顧自繼續教女兒說:“叫爹爹啊,來,跟我學,得一耶,爹,爹!試試!”

“別教了。”江月白走近幾步,壓低了聲音,“進去說話。”

蕭玉洺“嘶”了聲,並不領會暗示:“你踩我腳趾了。”

江月白臉色一冷。

“也行,奔波一路,著實勞累,進殿歇歇也不錯,”蕭玉洺趕在對方發怒之前服了軟,接過啾啾抱在懷裏,“走嘍!咱們進去和你爹爹說悄悄話。”

“你不能走!”忍耐半晌的小圓大喊一聲,“你還沒賠我的鴨子!”

“噢,把這事忘了,啾啾方才弄壞了一個玩具鴨子,”蕭玉洺回過頭對江月白道,“還不是因為等你等得太久......對了,忘了問,這位是你?”

蕭玉洺目光移向穆離淵的方向。

“啊,他啊。”江月白笑了笑,伸手拍了拍穆離淵的肩,“當然是我朋......”

不自在地咳了一聲之後,又改了下口,“是我徒弟。”

一句說錯,回頭就要哄人。

好在對方今日沒穿那日凝露準備的稀奇古怪的長裙,穿的是閣中弟子的布衣,整個人看起來簡單幹淨,倒真像是個弟子。

“徒弟。”蕭玉洺點點頭,抱著啾啾向前走,經過穆離淵時評價道,“不錯,一表人才啊。”

江月白搭在替穆離肩膀的手很隨意地替他整了下褶皺的衣領,又輕拍了下他後背:“一起進來吧。”

進來細說就知道他根本不是這個小女孩的爹,省得晚上回去專門再哄。

“不用。”穆離淵後退了一步,“我帶小圓去別處玩,不會打擾到仙君。”

江月白:“......”

“師尊”改“仙君”了,顯然是大事不妙。

江月白剛想再說什麽,遠處的啾啾終於學會叫人了。

“爹爹!”她趴在蕭玉洺的肩頭,朝後麵的江月白揮著手,“快來呀!”

江月白敷衍地應了聲,等再回身時,穆離淵已經牽著氣炸毛的小圓走遠了。

江月白無奈搖頭,歎口氣,邁步走上殿前台階。

啾啾進了殿就撒歡跑到屏風後去玩了。蕭玉洺很是不客氣,在椅子裏半靠半躺地坐了:“聽說怨氣血屍也到了你們這兒了。”

“周遭幾座城池打仗,死的人多,怨魂自然也多。”江月白回身關好門,猶豫了下又捏了個隔音符,“我這裏勉強還算個世外桃源。”

“聽你意思,”蕭玉洺捏了塊點心,“是要獨善其身咯?”

江月白沒回答這個問題,在旁邊坐下:“這是你女兒?”

“嗯哼,算是吧,撿的,認作女兒了,咱們當年結為兄弟時可是約好的,若將來有了孩子,要認對方做幹爹的......”蕭玉洺嚼著點心吃,“叫你聲‘爹’委屈你了?臉色那麽難看?”

江月白倒茶洗了遍杯子:“有這種約定麽,我怎麽不記得了。”

“跟我耍賴是吧?”蕭玉洺動作一頓,“你那本兒上不是寫得明明白白嗎?跟誰做過什麽、跟誰約定過什麽......我可是看過的啊!”

江月白會將每一世的故人舊事和信物約定都分門別類記錄,那卷記錄不會輕易給旁人看——蕭玉洺不是旁人,是他曾經的舍友......勉強算個好友,這世上為數不多知曉他過往秘密的人。

但對方看過那本記錄,倒不是因為好友這個身份,而是因為:

蕭玉洺喜歡偷翻江月白東西。

當年蕭玉洺偷看那本記錄被抓了個現形,江月白直接拔了劍!

“你要殺人滅口啊?”蕭玉洺大驚失色。

“不是。”江月白把劍在他頸側放了會兒,又收了劍,“隻是給你展示一下我的好劍。”

蕭玉洺冷汗未落:“真、真的?!”

“真的。”江月白神色平靜,收劍回鞘,“我不殺人。”

“江兄仁慈!”劫後餘生的蕭玉洺連忙誇讚,“不愧是曾經的天下第一人!”

“尤其不殺蠢人。”江月白又淡淡補充一句。

“你!”蕭玉洺噎了一下,彼時他才十四五歲,還是氣盛的年紀,“你可以說我修為不高!容顏不俊!人品不行!性格不好!但是唯獨不能說我蠢!”

“講究人。”江月白依然淡淡評價。

“你、你!”蕭玉洺氣得想哭,“我哪裏蠢了?”

江月白把劍收進劍匣放在枕邊,一副不想說話的冷淡模樣。

“喂!你是覺得我偷你東西?”蕭玉洺大步走上前,“根本不是!我隻是想了解你!要不是把你當最最重要的朋友,怎麽會關心你這個那個?怎會想知道你所有事?你看那個回馬峰的外門弟子,天天巴結我喊我師哥那個,我理過他嗎?他曾經是什麽樣的人做過什麽樣的事我在意嗎?他就是鼻青臉腫站在我麵前我都沒興趣知道誰打的!可你不一樣!你身上一點疤我都想知道怎麽來的!”

江月白看向他。

蕭玉洺沒好氣:“看我幹嘛!”

“說完了麽。”江月白嗓音很輕,枕著單臂靠在塌邊,似乎準備休息,“麻煩把燈吹了,我困了。”

“你到底有沒有在聽我說話!你壓根不在意我!”蕭玉洺崩潰,撲過去掐住他,“我明明真心待你這個兄弟!你卻總是這樣對我!我這麽熱情!你天天對我這麽冷冰冰的!你不愧疚嗎!”

江月白被他掐得上不來氣,但沒還手,反倒笑了。

“你還笑!你不準用這種眼神看我!”蕭玉洺總覺得對方看他的眼神帶著居高臨下的輕視,讓他沒由來的憤怒,“我這麽生氣你居然還笑!你起來!我們打一架!”

江月白沒起來,唇角還有笑意。

“可惡......可惡!”蕭玉洺鬆了他的脖子,改為扳住肩膀搖晃,“你到底在笑什麽?看不起我?又嘲笑我蠢是吧?”

“沒有啊,笑你勇氣可嘉。”江月白說,“每次都單方麵挨打還敢和我提‘打架’。”

蕭玉洺剛舉起拳頭,江月白抬手一掌將他推了下去!

江月白垂眼看著他:“你要是真想交我這個朋友,就不該翻那本記錄。”

蕭玉洺滾落在地,一骨碌又爬起來:“為什麽?”

“不相告的事,便是別人不願說的事。”江月白整了微亂的衣衫,“人與人之間都有一道看不見的線,你越是想要破了那道界限,就越離失去他不遠了。”

“什麽亂七八糟的!”蕭玉洺煩躁揮手,“不懂!”

“反正現在我知道你很厲害了!”他興奮湊近,“我早就猜到你不是普通人!但是沒料到這麽‘不普通’!”說到此處,他抱著江月白的小腿,虔誠跪下,“既然我知道了你的秘密,你又是不殺人的大好人,那就等於我拿捏住了你,從此我們義結金蘭......啊不,結拜為兄弟,有福同享有難同當,將來一同稱霸天下!如何?”

“稱霸天下,沒有你我照樣能做到。”江月白思索了一下,“甚至或許還會更簡單一些。這不劃算。”

“那!那不能做兄弟,那、那我給你當、當......”蕭玉洺忽然紅了臉,憋氣許久說不出來後麵的話,抬眼偷瞟江月白一眼,拿手背貼了貼紅燙的臉。

“不必!”江月白心感不妙,急忙製止這個語不著調的傻小子。

“當牛做馬!”蕭玉洺終於狠心說出來這個折斷他少年銳氣的詞。

江月白鬆了口氣,溫和微笑:“成交。”

“想起來了。”江月白洗過茶杯,重新倒了茶,“我們確實有過約定。”

“嘖,能讓您老記得些什麽,難得啊。”蕭玉洺大口嚼著點心,話音含混不清,“那我可就......”

“你說過要給我當牛做馬。”江月白道。

“你......”蕭玉洺被雪花糕噎了嗓子,猛然咳嗽一聲,噴出一股白沫,“你好意思提!”

當年他偷翻了江月白的記錄還沾沾自喜了很久,後來很多年過去他才後知後覺反應過來——江月白是破境飛升的仙人,仙人的東西怎麽可能輕而易舉就被人“偷看”到?

但幡然醒悟得太遲,他已然心甘情願肝腦塗地兩肋插刀給江月白做了許多年的小弟,悔之晚矣!

“當牛做馬你不擅長,倒是給我找了數不清的麻煩。”江月白語調緩緩,“說吧,這回又是什麽麻煩。”

“江月白,我好好和你說,”蕭玉洺拍了長袍上的點心渣,放下了翹著的腿,“找麻煩那是我少年時,如今我活了幾百年,也算小有成就,你能不能不要總用這種態度和我講話。”

江月白上下打量他了片刻,點點頭:“一別經年,我是該刮目相看。”江月白放了杯盞,也端端正正坐起身,換了恭敬客氣的腔調,“衡風仙君如今也是大忙人,千裏迢迢來這裏,不怕被人發現麽?”

他與蕭玉洺相識是四百多年前的事,那時他隱藏身份在青崖山做外門弟子,與蕭玉洺同住一舍。而今“蕭玉洺”這三個字,除了他已經沒人敢直呼,或者說,已鮮少有人知曉——對方早已是青崖山的掌門人,當世醫仙,要尊稱一聲“衡風仙君”才行。

“當然怕。”蕭玉洺挑挑眉,對江月白這種態度十分受用,“我早說不收徒了,不知那些人從哪打探到我行蹤,一路跟著,使了障眼法才甩掉,屬實難纏。”

“醫仙辛苦。”江月白很配合,“看來此番前來是有大事。”

“當然,頂大的事。”蕭玉洺左右看一眼,略微壓低嗓音,“各地血屍作亂,難以壓製,死傷越多,怨氣越重,血屍便源源不斷,惡性循環。”他話音微停,“這些不用我多描述,你應該都知曉。”

可這回江月白卻半晌沒接話。

“哎,”蕭玉洺問,“在聽嗎?”

江月白淡淡應了聲:“嗯。”

“你有什麽看法?”蕭玉洺手肘撐在桌邊,向桌對側靠近了些。

“世間大亂,民生艱辛。”江月白評價。

“我問你看法!沒讓你做總結!”蕭玉洺拍了下桌子,單手撐下巴傾身,“你就沒什麽想法?”

江月白說:“那我該有什麽想法。”

“你不去救人?”蕭玉洺問,“你想不想去救人?”

“我是用劍之人,不會回春之術。”江月白說,“你門下醫修眾多,還愁無人陪你懸壺濟世?”

“不是一回事,”蕭玉洺擺手,“你知道我在說什麽。”

“清修久了,不太會聽言觀色,”江月白道,“你想讓我去做什麽,直說吧。”

“別裝傻了。”蕭玉洺麵上沒了笑,“上一次天劫降世,距今整一千年,現下血屍禍亂災事四起,各方地脈靈息幹涸,天涯靈海早已枯竭無幾,我不信你沒半點察覺。”

江月白道:“縹緲閣不問世事。”

“天劫每一千年重現人間。如今天下大亂民不聊生,仙門各家對血屍束手無策。”蕭玉洺道,“如果連你都袖手旁觀,那離三界覆滅不遠了......”

江月白單手倒茶:“你是當世修為最高的醫仙,若有一日天劫降臨,應當能在劫中保命,不會......”

“什麽意思?”蕭玉洺不敢相信,“你真要置身事外?”

江月白喝盡一杯,才不緊不慢地說:“我為什麽不能置身事外,這不是我非做不可的事,上次破劫是為斬破我自己的三重境界,而今我已經斬破了枷鎖,就算天劫再臨,也與我無關,隻不過是凡間這個地方不能繼續遊覽了,到仙界暫避就好......”

“行啊,你早就知道血屍不對勁了吧。”蕭玉洺冷笑,“縹緲閣一直不出手,是你的命令。”

光影斜射,江月白微垂的眼睫輕顫了一下。

“你要清楚,天劫是這世間的輪回宿命,有劫難才能有新生。”

“新生?什麽時候新生?”蕭玉洺有些憤怒,無意識攥緊了手指,“六千年前那次天劫後整整一千八百年凡間寸草不生!‘新生’隻不過是那些仙界的偽君子為自己的懦弱找的借口!他們不想幹預人間事,當然要說劫後新生,可你不一樣,你......”

“我也一樣。”江月白打斷了他。

蕭玉洺不說話了。

啾啾在大殿裏跑來跑去,留下來來回回的“噠噠”聲。

卻顯得此處空曠死寂。

良久,蕭玉洺重新開了口,語氣帶了點懇求:“師兄,這個劫,隻有你能破。”

江月白瞥了他一眼,對這個稱呼輕笑了下,道:“你喊我什麽都沒用。三界人才輩出,亂世成就英豪,如今山河風雨飄搖,當有新的英雄承運起勢挽大廈將傾,功成不是非我一人不可,我實在是沒興趣。”

“這不是功名的問題!”蕭玉洺有些急了,“江月白,在我心裏,你不該是這樣的人!”

“逆天而為,必遭天譴。”江月白整了下衣擺,似乎準備起身,“我不想再賭了。”

“你有破天劫的劍!”蕭玉洺不能理解,“霜刃未出已千年,你不願再為蒼生出一次劍嗎?你難道不......”

“祭劍以抵天罰,我的離淵劍毀於天劫,”江月白嗓音反常地有些低沉,“劍亡人存,它替我擋了劫數,若沒有劍,死的就是我。”

天道的懲罰肯定不止“忘卻前塵”這麽簡單——這不像是懲罰,幾乎是一個恩賜,賜給他這麽多年無拘無束的逍遙。

江月白很清楚,真正的懲罰,定然是給了他同過天門的那把劍。

劍毀人存,這麽多年他再也複刻不出那把斬天之劍。

蕭玉洺聞言怔了好一會兒。

“對不起......是我剛剛太激動了......我知道你肯定有苦衷,破劫之路艱險,你不該隻身獨往。”蕭玉洺望著江月白的側顏,“上一次我生不逢時,這次有我陪你一起,不就是劍,你告訴我要什麽樣的劍?我翻遍仙門百家也給你找過來!”

“你找不來。”江月白沒看他,語氣很冷,“那把破天劫的劍,絕世無雙。”

“仙門內不缺寶劍,我想想......”蕭玉洺拍著額頭思索,“對!浩**峰的郭風前輩,他是個劍癡,我去找......”

“那是一把有生命的劍。”江月白說。

“什麽......”蕭玉洺愣了下,“有生命?”

“我在夢裏見過無數次那把離淵劍。”江月白緩緩道,“每次握住劍柄,我都能清晰地感受到劍身裏有心髒跳動。那是一把活的劍。一把活人煉鑄的劍。”

蕭玉洺說不出話。

“那樣的劍,這世上不會有第二把了。”

“沒有劍......一定還有別的辦法,你別輕易就否定放棄,”蕭玉洺不死心,“你還有我啊!我們兩個人難道還敵不過天譴懲罰?”

江月白深吸了口氣,似乎有點無奈和不耐:“別犯傻了。有些事付出與回報並不對等,福澤新生是別人的,天譴懲罰卻是你的,你真能接受這樣的結果麽。”

“當然!我什麽都不怕!”蕭玉洺態度很堅決,“千年過去,‘北辰仙君’這四個字依然是世上最讓人向往的傳說,不是嗎?名垂千古,永遠有人記得,值得了。說句不怕你嘲笑的話,我這輩子最大的念想就是能在登仙台的碑上和北辰仙君同留一行名,我知道你看不上名聲也看不上我,但我心不假,這件事我已經想了很多年......”

江月白像是聽到了什麽好笑的話,輕哂一聲:“傻小子。”

啾啾新奇地四處扒著東西看,遠處時不時響起物品掉落的聲響。

蕭玉洺衝遠處喊了聲:“小心點,別又弄壞了什麽東西。”

啾啾抓住一個瓶子坐在地上,嘴上答應得很快“嗯呐!”

“你看看,江月白,你看看周圍這麽多活生生的人,”蕭玉洺道,“青崖山有我的弟子們,與親人無異,天劫降臨人間覆滅,我也許能靠著這身修為苟且偷生,但他們不能啊,我一想到,他們要一個個死在我麵前,我的心都在流血!”

“你呢?你那麽多弟子,你一個都不愛惜嗎?”蕭玉洺盯著江月白,話音停頓了一下,“師兄......難道這世上就沒有一個你舍不得的人嗎?”

江月白依然沒什麽表情:“就算有,過些日子也要忘了。”

蕭玉洺愣住,良久,苦笑了一聲:“是啊,也對,你是逍遙快活真神仙,體會不到凡人疾苦......”

“天劫可怖,你若想保住身邊人,現在就該趕去日月湖。”江月白直接站起了身要走,“而不是在這裏與我廢話。”

“你剛才也說了,我是當世修為最高的醫仙,”蕭玉洺也跟著站起了身,“你卻要我拖家帶口躲進日月湖底?你這是要我遺臭萬年!”

一千年天劫降臨,劍開天門時無盡源泉翻滾而落,落點之處積聚成湖,湖底滋養出山河器。

山河器是空間寶器,內裏暗含一方小天地,因有上次破劫之福源,故而有修士認為藏匿其中能夠躲避天劫。

但蕭玉洺不屑於去爭小天地裏的位置,在他看來,有能力者該扛起破劫重任,而不是苟且偷生。

“罷了,故友相逢,不該爭吵,這裏的餐食師傅手藝絕佳,我吩咐人去準備酒水菜肴,我們晚間再敘。”江月白直接強行換了話題,指了指桌上被蕭玉洺吃得隻剩殘渣的點心盤,“你把我徒弟做的點心都吃光了,好意思麽。”

“你徒弟做的?”蕭玉洺神色一變,“你可千萬別說是我吃的!”

江月白看著他的表情:“你做什麽虧心事了?”

“我能做什麽虧心事?是你那個徒弟不好惹,”蕭玉洺說,“我怕又得罪了他,他會報複我。”

江月白微微皺眉:“他有那麽可怕?”

“他可不一般啊,生得好看,但內裏恐怕是個蛇蠍心腸,你可得多防著點,”蕭玉洺總算找到了傾訴苦衷的機會,跟在江月白身後說,“我和你講啊,早先啾啾弄壞了他兒子的玩具,他張口就說要賠一百個!我都掏錢了,他突然又不要了,你知道為什麽嗎?”

“很正常。”江月白解了隔音符往外走,步子很快,“弄壞了小圓的玩具,他自然得說要賠,才能安撫委屈的小圓,但他為人善良,看你真的要賠便說不用。有什麽問題嗎。”

這一番離譜的解釋讓蕭玉洺啞口無言,他還要說些什麽,江月白頭也沒回隻向後擺了擺手,示意他別跟了,道:“我交代處理好山下的事情就回。晚上山亭設宴,我陪你嚐嚐紅塵美味。”

蕭玉洺一個人原地站了許久,忽然冷笑一聲,自語道:“懂了,一夥的。”

......

落花流水,淺雲環山。

此間的確可以稱得上亂世中的桃源。

“小兄弟,”蕭玉洺攔下過路的弟子,“方才那個叫‘小圓’的小男孩去哪裏了,你有看到嗎?”

“噢!”小弟子轉身指向遠處,“去後山遊泳了!”

瀑布落長河,小圓悠然自得仰躺在水麵,煩惱已經快要消散了,忽然聽到陌生的嗓音喊自己的名字。

他轉頭望去,方才的煩惱霎時間又回來了!

蕭玉洺一手抱著啾啾,一手舉著一個六角風車:“小圓,賠給你一個新玩具。”

“我不要!”小圓扭頭便往遠處遊。

蕭玉洺挑挑眉,抱著啾啾在石頭上坐下。

穆離淵正在河邊給小圓洗衣服,聽聞動靜抬起了頭。

蕭玉洺上下打量了一番穆離淵,笑道:“嘖嘖,江月白的徒弟,果然心性純良、勤勞質樸,居然還親自來手洗衣物。不錯,是個好徒弟。”

穆離淵彎腰去撈下一件衣服,沒接話。

“嘶,倒也不必這麽敬業吧?”蕭玉洺扭頭前後左右看了一圈,“這回江月白沒在,你弄出這麽一副可憐樣子,也沒人欣賞啊。”

穆離淵低著頭:“我是真的在洗衣服。”

“好吧好吧,”蕭玉洺指了指河邊的石頭,示意啾啾自己去玩,而後繼續對穆離淵道,“你知道你師父是什麽人嗎。”

穆離淵將洗好的衣服一件件收進竹筐,站起身:“我們是師徒,自然互相熟識,不用旁人介紹。”

“行啦,在我麵前就別裝啦,”蕭玉洺拖長了腔,疊起腿,“瞧你這副模樣,我就知道你不想做他徒弟。”

穆離淵動作一頓。

“聽我句過來人的勸,旁門左道的心思趁早收一收,沒用的。”蕭玉洺撥弄著風車,“他身邊這樣的人數不勝數,閱人無數,他什麽看不出來,把你裝可憐的小心思當樂趣享受罷了,你信不信,玩夠了他就走,解釋都不會有。”

穆離淵提了竹筐變要離開。

“哎別走嘛!我還沒說完呢,”蕭玉洺依然笑嗬嗬的,“今早縹緲閣主的韻事隻講了一半,現下好不容易找到個聽眾,給我捧個場,來!”

穆離淵已經背過了身走出了幾步。

“我知道你想聽。”蕭玉洺瞧著他的背影。

穆離淵原地站了片刻,又轉回了身,坐在了相隔有些距離的石頭上。

“講吧,”他冷冷說,“洗耳恭聽。”

蕭玉洺笑了,摸摸下巴:“早先說到哪了來著?噢對,說我和他認識的時候,我還在青崖山做外門弟子,他呢,也是外門弟子,偽裝的,估計是想學點醫術,畢竟療愈是他這種劍修唯一的短板。我們兩個呢是舍友,睡一張床,他所有秘密我都知道......”

“睡一張床是什麽意思?”穆離淵對這句話很在意,“怎麽睡的。”

“睡一張床就是睡一張床,很難理解嗎?”蕭玉洺說,“我那時候年紀小,大概就是抱著他睡吧......”

穆離淵直直盯著蕭玉洺,每個字都像是咬著牙擠出來的:“嗯,然後呢......”

“我知道他很多秘密,知道他的真名,知道他的真實身份,知道他中了天道的忘塵咒,都是他主動告訴我的。”蕭玉洺說得大言不慚,完全不提當年他差點被江月白一劍斬了的真相,“他很信任我,把我當好友、兄弟、知己!”

蕭玉洺說話時一直注意著穆離淵的反應,很不道德地希望看到些對方難過的表情。早上交鋒的吃虧讓他想要扳回一局,這種奇怪的勝負欲他自己也說不清是為什麽。

“他當年在青崖山可是風雲人物,直到現在青崖山還流傳著他那個假名字的傳奇故事,假名字叫‘隨風’,我當時喊了他好多年隨風師兄。”蕭玉洺故意挑對方不愛聽的說,“隨風師兄早早就名動全山,除了長得好看外,還很會拿捏人心。弟子們天天去校場練功,他天天在山上閑逛,結課比試他也不去,直到掌門說魁首賞賜千金方秘藥,他才上了台,一路過關斬將拿了魁首,獲取台下芳心一片,但他最後卻把千金方送給了一個天生靈脈殘疾的小弟子,那小弟子借千金方重塑根骨,終於進了內門,後來不用說了,也成了他的忠實走狗,還要跟我搶睡在他旁邊的床位......”蕭玉洺拿風車敲敲額頭,“嘶,我那時候的日子真過得太苦了,不僅要提防被他的崇拜者搶走床位,還得替他應付來送信送花的女修,當牛做馬累死累活......”

“夠了。”穆離淵打斷了他,“這些我都能猜到,我了解他是什麽樣的人。”聽完這一段長篇大論,穆離淵表情反倒恢複了平靜,似乎看出來了對方在故意激怒自己,輕聲說,“算不上什麽‘風流韻事’。”

江月白哪怕一句不走心的輕描淡寫,都能讓別人生出別樣的遐思無數,他再清楚不過。

“還有更過分的嗎?”

蕭玉洺認為對方這樣平靜的口吻和表情根本是在挑釁,也來了勁:“當然有啊!喜歡他的人很多,他對每個人也都不錯,遇到主動投懷送抱的也不拒絕,但也不負責,就那麽不鹹不淡地吊著,可多的是人享受被他若即若離的吊著......”

“不可能。”穆離淵說。

“你看不出來嗎?他的態度就是遊戲人生,所有一切對他來說都是值得體驗的風景,包括各種曖|昧情長。”蕭玉洺神色逐漸認真起來,“而且他沒那麽清冷孤高,你可別被他的外表騙了,他內心很柔軟甚至多情,怎麽會忍心看別人單思之苦,有人在他麵前梨花帶雨訴衷腸,他自然不忍心拒絕。”

“不然你想想,他拒絕你了嗎?”蕭玉洺說出了擲地有聲的一句。

這句話是致命的。

穆離淵陷入了漫長的沉默,手裏的竹筐把手都捏變了形。

蕭玉洺瞄了一眼,發覺對麵人垂著的眼睫在微微發顫。

“嘶,你別啊,別這樣啊......”蕭玉洺剛才說得興致勃勃,但真把對手打敗時又於心不忍了起來,畢竟這個人除了“想勾引江月白”也沒什麽別的大錯,“哎呀,看開點,很正常這都,每個和江月白有交集的人都覺得自己獨一無二,可到頭來卻發現不過是他旅途過客之一,我剛才不是故意打擊你,我也和你一樣,咱們都是受害者。”

這番安慰一點也沒有奏效,穆離淵濕了冷水的手背布滿了裂痕,崩得太緊時滲出了血,他拿手背擦了下額角,臉上頓時多出了一道血痕,顯得格外狼狽落魄。

“哎不是,你別!你這不是又要害我?”蕭玉洺慌了,心道對方這副委屈模樣要讓江月白瞧見了可就完蛋了,忙為自己辯解,“我們同為天涯淪落人,我隻是好心勸你及時止損。像我當年,真心將他當做世上最親密的好兄弟,可他離開的時候根本不告而別!他不是普通人,每隔一百年他就要徹底拋棄所有,他是死後新生了,留下的人卻悲痛欲絕,他死的時候我們幾個同門師兄師姐哭得心脈盡斷,連吐了幾天血!這樣被他折磨的人數不勝數,他能給別人很多,於他而言根本不算什麽,他隨口一句就能讓別人一輩子念念不忘,可他根本什麽都不記得,你千萬別因為他的一點小恩小惠就深陷其中了......”

蕭玉洺說到最後把自己給說委屈了,“罷了,我也不用激將法了,直說吧,你要是有信心有本事,就使出渾身解數,看看他會不會為你破例一次。”

穆離淵抬起了眼睫:“什麽意思......”

“你不是普通修士,對不對?你境界很高,偽裝了身形還掩藏了修為,我一眼就看出來的事,江月白也早就能發覺,可他根本不在意你的來曆。”蕭玉洺歎口氣,“早先江月白介紹你,說的是‘朋友而已’,我那時沒幸災樂禍,反倒有點物傷其類。”蕭玉洺扯出一個笑,“天劫將至,江月白是不是什麽都沒和你透露,你猜他是怎麽想的呢。”

* * *

太陽落山,夜晚設宴山亭間。

春月皎潔,涼風習習。

“這麽好的酒和這麽好的菜,光請我一人太奢侈了吧。”麵對滿桌珍饈,蕭玉洺一直搖著小扇不動筷。

“醫仙又有什麽高見,麻煩直言。”江月白沒看他,給自己倒了杯酒。

“叫你那個徒弟一起來唄?”蕭玉洺說,“他人不錯,我想認識認識。”

“你不是私下找過他了。”江月白自己動了筷。

“你派人跟蹤我?”蕭玉洺停下動作。

“我沒那麽閑。”江月白喝了口酒,“你好奇的事,哪怕冒著惹怒別人的風險也要探究到底,不是麽。”

“空山,”江月白朝旁邊招招手,“來一下。”

“在!”空山快步上前,“閣主什麽吩咐?”

江月白側身低語了幾句。

空山俯首:“是,我這就去。”

“背著我密謀什麽呢?”蕭玉洺也探身湊過來。

江月白把他推離自己身側,繼續夾菜倒酒:“如你所願,去請人。”

漣波殿距離此處不遠,空山小跑著往返隻用了片刻。

“閣主,她說請二位稍等,忙完就來。”

“忙什麽?”江月白問。

”好像在、在燉湯......”空山回想了一下,“燉魚湯......”

“燉魚湯?不簡單哪!”蕭玉洺嘖嘖誇讚,“你這個徒弟真是什麽都會,又是洗衣又是做飯,這要是個女子,賢惠極了,適合娶回家做妻子。”

“她本來就是閣......”空山正欲解釋那人本就是閣主夫人,然而話說一半被閣主冷冷看了一眼,連忙閉嘴,退到遠處。

“有——”蕭玉洺目光在江月白身上來回打量,最後斷言道,“貓膩!”

“食不言,”江月白麵無表情,“用飯。”

“你和那個人之間有貓膩!”蕭玉洺不依不饒。

“那個人年紀輕輕帶個孩子,是個小鰥夫,人家無所謂,你可是清心修道之人,居然與小鰥夫有貓膩,嘖嘖,玩得挺花啊,”蕭玉洺似乎來了興致,“講實話!不準撒謊!”蕭玉洺指著江月白,“你就隻把他當徒弟?”

“自然。”江月白淡淡道。

蕭玉洺:“我不信,你再說一遍。”

江月白口吻依然冷淡得沒有語氣:“就隻是徒弟。”

“什麽?”蕭玉洺皺眉,“你故意說那麽小聲幹嘛?聽不清!”

江月白被折騰得略有不耐,字正腔圓地重複:“我隻把他當做徒弟。”

話音剛落,背後便響起了腳步聲。

“師尊,”穆離淵輕聲說,“徒兒來遲了。”

江月白動作一僵,側眸看了蕭玉洺一眼。

蕭玉洺滿臉無辜地對視,心裏在想:讓你也嚐嚐被誤會的滋味。

“別站在外邊了。”江月白調整了表情,指了指身側的座位,溫聲道,“進來坐吧。”

穆離淵走上台亭前階,坐在了江月白身側。

三人圍桌而坐,終於有了些晚宴的意味。

“難得啊!亂世之中,難得有這樣安適的春月夜,良辰美景,舊友新朋,來!”蕭玉洺舉杯,“我先敬二位!”

說罷仰頭一飲而盡,展示空杯。

穆離淵要去取杯倒酒,江月白問:“你會喝酒麽。”

“沒試過,”穆離淵小聲回答,“應該可以的。”

“都是大男人,怎麽不會喝酒!”蕭玉洺對江月白說,“你這問題不是侮辱人嗎?”

“他沒喝過,還是別讓他試了。”江月白直接拿過了穆離淵麵前的酒杯,“我代他喝。”

蕭玉洺幹笑一下:“你挺會寵人。”

“師尊一向如此,對所有人......”穆離淵說,“都很好。”

“對!說得沒錯。”蕭玉洺夾了口菜,“對一個人好,那是圖謀不軌,對所有人好,那才叫真正的好人。哎,這豆腐不錯,”蕭玉洺筷子尖虛虛點了一個盤子,“你們嚐嚐。”

“你師尊就是個好人,所有認識他的人都這麽評價,不論男女。”蕭玉洺去嚐下一道菜,“以前青崖山上有個姑娘,是老掌門愛女,叫芸玥,那芸玥仙子可是美得傾倒眾生,她過生辰的時候,全山的男弟子都去送禮物,芸玥喜歡作畫賞畫,他們想討仙子開心,可著各種名畫使勁送,你師尊就與眾不同,他......”

江月白清了下嗓子。

“他送的禮物和別人都不一樣。”蕭玉洺好似沒聽見有人清嗓,仍在說,“他居然給人家送了......”

江月白開始用力咳嗽。

“哎呦,你看,瞧瞧,讓你連喝兩杯酒。”蕭玉洺麵露關切,“這是嗆住了吧?”

江月白這下是真嗆住了,以袖掩口,微咳著說:“別邊吃菜邊說話,小心噎著。”

“嘶,有道理。”蕭玉洺皺眉,滿臉正經放下了筷子,“那我專心說,不吃了。”

江月白:“......”

他剛想再暗示,站在一旁的空山忍不住好奇:“所以閣主到底送了什麽啊?”

“他啊,他送人家一把玄鐵重劍!”蕭玉洺笑出了聲,“八十多斤重!普通小弟子得倆人扛!他居然送給人一盈盈細腰纖纖玉指的姑娘家!”

“我當時就嘲笑了他一通,說芸玥看到這禮物保準得給退回來!結果,”蕭玉洺歎了口氣,“結果這把劍,居然是當年芸玥最喜歡的一樣禮物。”

空山撓撓頭:“為什麽啊?”

“芸玥仙子說,送畫,再名貴再漂亮,不過是摸準性情投人所好。”蕭玉洺說此話時語調也深情款款,似在模仿當年佳人所言,“然而愛劍之人送劍,是願將珍愛相贈,才是真正珍貴的禮物。”

“言外之意就是說你們閣主清新脫俗,她很喜歡。”蕭玉洺解釋分析,“有可能是她本來就喜歡你們閣主,所以哪怕你們閣主送一塊泥巴她也能看出別樣用心來。也有可能是你們閣主當真別有用心,故意裝得清新脫俗惹她注意。”蕭玉洺看了一眼臉色已經差到極致的江月白,“往事舊情到底如何,隻有當事人心裏知曉咯。”

江月白說:“根據我的記錄,當時隻是有人告知我她過生辰,我才臨時找了東西相贈。”

蕭玉洺俯身歪頭:“那你完全可以不送。”

江月白抬眼:“她父親教我療愈之術,有恩有誼。”

蕭玉洺挑眉:“可你是風雲人物,她是傾城之姿,你們一舉一動都惹眼,你還偏送她非常之禮物,定是刻意撩撥。”

江月白:“我......”

“你?”蕭玉洺瞟了眼穆離淵的表情,又看回江月白,“繼續狡辯啊。這還隻是你千百風流韻事中的小小一樁而已,我看你怎麽自圓其說。”

氣氛寂靜一瞬。

“師尊風華絕世,有些風流情債也不稀奇。”穆離淵率先開口打破了寂靜,“信手輕言便能打動旁人,這是學不來的本事,弟子很羨慕。”

“你可別和他學,這是壞毛病,說到須得做到,到處留情卻不負責任,那是害人。”蕭玉洺提起酒壺添酒,“你師尊總是給別人承諾很多,哄得別人感恩戴德,結果他自己轉頭就忘,我當年想放棄修行的時候,你師尊還哄我說我將來能做與他一道拯救蒼生的強者,我靠著那個信念繼續修煉,然而現在他卻不認......”

“少說幾句。”江月白低聲打斷了他,“喝你的酒。”

“好好,喝酒、喝酒。”蕭玉洺很聽話地給自己又滿一杯,嘬了一口,“說到喝酒,你師尊真是我見過酒量最好的人,千杯不倒......哎,好像也不是,他還是喝醉過的,三百年前明衍山大戰,圍剿上古妖獸,不少修士身困幻境,你師尊一個人獨闖醉仙窟救人,醉仙窟裏毒霧勝烈酒,修為再高的人進去也昏昏沉沉神誌不清,更何況那是心魔幻境,每救一個人就要去對方心魔夢裏走一遭,定力不高的就一起出不來了,你師尊為了隱藏身份一直自封靈脈,可是眼看著要死人,他隻能就那麽進去了,頂著烈酒毒霧在幻境裏待了十天十夜,救出最後一個人的時候他渾身都濕透了,出了醉仙窟就撐不住了,那是我頭一次見你師尊醉酒,衣衫散亂濕汗淋漓,我碰都不敢碰,太冒犯了,對了,”蕭玉洺說到此處,轉頭看向故事的主角,“還好你救的那個洛錦是個知恩圖報的,寸步不離照顧,人家可是用刀的強者,為了你屈尊放下身段,你知不知道外麵都傳什麽?”

江月白沉著臉一言不發,像是什麽都沒聽到,似乎已經放棄了阻止這個人發瘋。

“心魔幻境裏誰知道有什麽不能見人的東西啊,你說是不是?”蕭玉洺見江月白無視自己,轉向穆離淵訴說,“你師尊在別人夢魘裏救人,不得配合那些人做這做那?滿足了對方欲|望才能救人出來是不?他是清醒著的,可那些人不是,這一救,對那些人來說他就是夢中情人、天降神明、白月光、心頭血!我合理懷疑他和那些人發生過什麽,不然為什麽後來那些人一直對你師尊糾纏不休緊追不舍,尤其那個洛錦,非要做你師尊的道侶,你師尊沒答應,對方也是個烈脾氣,再不與你師尊來往,幾十年後洛錦作為刀聖渡劫突破,萬人圍觀,洛錦卻功虧一簣又入了心魔,是你師尊硬闖雷劫去救的......”

穆離淵沉默聽著,忽然拿起酒壺給自己倒酒。

江月白伸手要去攔他,穆離淵已經一飲而盡了。

“洛錦的心魔是什麽沒人知道,因為你師尊闖進雷劫就施了隔絕屏障擋了。”蕭玉洺醉意泛上來,臉頰有些微紅,“大家明白你師尊不想讓刀聖羞於見人的心魔被萬千圍觀者看見,看著是清清白白拔刀相助,可摻雜了點不可言說的感情就成了風花雪月了,替人受雷劫又替人守名聲,那故事傳得滿城風雨,浪漫極了,連我都覺得浪漫。”

穆離淵再怎麽大度也裝不下去了,重重放下酒杯,轉頭看著江月白,語氣僵硬:“師尊,他說的是真的嗎。”

停了一會兒,江月白才回答:“我都忘了。”

這個回答比“是真的”還讓穆離淵惱火,江月白要是回答了“是”,他還能追問前因後果、追問他們到底做過什麽,可現在一句“全都忘了”,他什麽也不能問了。

“當然是真的啊!不過這還不算你師尊做過的最浪漫的事,”蕭玉洺拉著椅子湊近了些,“還有更浪漫的,我和你講......”

“蕭玉洺,”江月白道,“我是來請你喝酒的,不是來聽你說書的。”

“好好好!不說了不說了、不再說了......”見江月白這次真的動了怒,蕭玉洺趕忙笑著舉杯,“喝酒!咱們不醉不休......”

穆離淵猛地站起了身!

兩人都被嚇了一跳,抬頭看向他。

穆離淵放在桌邊的手握成了拳,垂眼深吸了口氣:“......弟子酒量不好,喝多了怕是會發酒瘋,打擾了二位興致。師尊與故友相逢,諸多往事要敘,弟子也插不上話,就不繼續陪著了。”

江月白知道他這話是在賭氣,但心道走了也好,再坐下去不知道又會聽到什麽奇怪故事。

“夜間燈昏,我讓空山送你。”江月白沒留他,隻囑咐了句,“回去早些休息。”

穆離淵走了,蕭玉洺也不說了,專心吃起了菜。

“怎麽不繼續講了。”江月白抱臂靠在椅背。

“嗓子累了,歇歇。”蕭玉洺吃了塊糖蒸茄,讚不絕口誇獎了一番,見江月白依然冷冷瞧著自己,賠笑道,“我是看你失憶症嚴重,幫你回憶回憶舊時趣事,別誤解我的好心。”

“你是唯恐天下不亂。”江月白嗓音裏帶著絲冷笑般的諷刺,“怎麽,喜歡看我哄人是麽。”

“你會哄嗎?我真的很好奇。”蕭玉洺不再裝腔作勢了,恢複了正常說話的語氣,“我承認,最開始我是看不慣他,但現在我改變想法了,人家長得不錯,對你也挺深情,江月白,我很認真地和你說,你別把事做太絕了。”

早些時候蕭玉洺私下裏去見了那個人,當時他滿懷敵意氣勢洶洶,想要好好氣一氣這個圖謀不軌居心不正的人。

可在他輪番的羞辱挖苦嘲諷暗示之後,那人除了眼睛有點紅之外,沒有任何被激怒的生氣表現,反而很恭敬卑微地懇請了他一件事。

“我有事想拜托衡風仙君。”

蕭玉洺當時便愣住了,等聽完對方所說,更是怔然恍惚,久不能言。

直到對方行了謝禮,就要轉身離開,蕭玉洺才從震驚不解裏回過神,喊住了他:“你到底為了什麽?”

沉默許久,那人隻留下一句:

“隻要師尊以後能繼續開心自在就好了。”

“唉,這事要怎麽說呢......”蕭玉洺深深歎了口氣,看著江月白,繼續道,“那個人可能確實對你撒了些謊,但撒謊的目的還是想討點你的憐愛,在感情上人家對你可是一片真心,將來天劫要奪去你身邊所有人的性命,到時候你真能舍得?”

江月白抿著茶水,聽完輕笑了一聲:“可以啊,當了掌門,學會教育人了。”

“你別總把我的話不當回事。”蕭玉洺認真道,“我說真的,天劫不是小......”

“好了,我沒興趣把你力破天劫的誌向再聽一遍。”江月白放下杯子,“我說最後一遍,天劫之事,我不會管,至於你要怎麽管,與我無關。”

江月白坐了一會兒,站起身:“沒胃口了,你自己吃吧。”

......

夜間悶雷滾滾,隨風砸下雨點,打得林葉作響。

山道石板路濕|了薄薄一層,道旁的值守弟子要上前為江月白打傘,江月白微微揮了下手,示意不用。

陰雲遮月,暗夜無光。

走到岔路口時,江月白猶豫了一下,是去萬卷齋還是回寢舍。

與書卷孤燈為伴,能得一夜好眠。

站了片刻,江月白還是轉了個身,往寢舍方向走。

千百年無拘無束水雲身,但偶爾,他這樣的逍遙客也會願意為幾個人停一停。

漣波殿前,廊下燈火未熄。

江月白走上台階、繞過回廊,靴子踏起的雨點飛濺衣擺,他在房門前腳步微停,收了傘,原地站了會兒,才緩緩推開房門。

殘燈如豆,穆離淵正低著頭寫字,長睫微垂,落筆極穩,氣氛安靜。

但江月白看到滿地都是寫廢揉搓的紙團。

“怎麽還沒睡。”江月白問。

穆離淵聞聲,放筆起身,走到了近前。

“仙君怎麽回來這裏了。”他語氣很溫柔,但溫柔裏又摻著點別扭,“知己久未見,不陪著過夜嗎?”

“朋友而已,安頓好了,不用陪著。”江月白解了披風搭在木架上,回過身,撞上了對方過分專注盯著他的視線。

“生氣了?”江月白道。

“我哪有資格生氣。”穆離淵說,“我不也隻是朋友。”

江月白瞧著他。

“哦,不對,”穆離淵改口,“我隻是徒弟。”

江月白說:“當然不是。”

“那我是什麽。”穆離淵又靠近了一步。

“你是什麽,”江月白後退了半步,彎腰撿起腳邊的紙團,展開看了一眼,“你我不都很清楚嗎。”

“我不清楚啊。”穆離淵握住了江月白的手,把那張紙重新揉成了團,他深吸口氣,聞著江月白身上淡淡的酒味,“我等了仙君這麽多年,還為仙君養著孩子,可仙君卻處處防備我,甚至連介紹我時都遮遮掩掩,生怕別人誤會,隻有在無人的地方才脫我的衣服與我親熱,這說明什麽?”

“說明我講禮數?”江月白輕聲說,“什麽場合做什麽事。”

“說明仙君隻是覺得這個主動送上門來的人還不錯,所以不睡白不睡。”穆離淵說,“至於別的,仙君是一點都不願意給,因為給的多了,還怕將來甩不掉了。”

“我有這麽過分?”江月白淡淡說。

“有。”穆離淵說。

“你是聽信了他人的胡言亂語。”江月白繞開身前人,在桌後坐了,“有些話不可全信。”

穆離淵轉過身,手掌撐在桌沿,俯身時燭火隨風微晃。

“不可全信。”他仔細盯著江月白的表情,“那就是說,有些是可信的,是嗎。”

江月白不想跟他糾纏這些,翻了翻案上的紙頁:“你在練字。”

穆離淵目光落在那些紙上,語氣硬邦邦的:“寫詩呢。”

“深夜寫什麽詩,”江月白隨便看了幾首,“有閑工夫不如多睡覺,睡著了就不會胡思亂想。”

穆離淵把燭台移了個位置,跪下來,兩手小臂上下交疊,下巴擱在手臂,抬眼看著桌對麵的人:“如果師尊夜夜都來陪我,我就不用想了。”

“你別這樣說話。”江月白道。

對方的姿勢像是學堂裏跪坐伏案的乖小孩,可說的話卻像是刻意撩撥人的壞男子。

“冒犯到師尊了麽。”穆離淵問。

“那倒沒有。“江月白拿了手邊另一本書,“我總覺得你在陰陽怪氣。”

“我哪敢。”穆離淵說。

“嗯,”江月白翻開了書冊,“這句也在。”

穆離淵不再說話了,埋頭在手臂裏,長發落了一桌子。

江月白把對方弄在書頁上的長發撥開,又往後翻了一頁,看著書上的詩句和配畫,淡淡道:“做什麽,不會是要伏案痛哭一場吧。”

穆離淵抬頭,下半張臉還埋在手臂衣袖裏,嗓音悶悶的:“師尊哄我一句,我就不哭了。”

“這是在威脅我麽。”江月白放了書,敷衍地回了句,“怎麽哄。”

“師尊告訴我,”穆離淵發絲被衣袖蹭得亂蓬蓬的,眸底隱約幾道淺淺紅絲,目光卻極為專注認真地盯著江月白,“那個芸玥,還有那個洛錦,都和師尊是什麽關係?”

江月白很久沒說話,沉默須臾,歎出口氣:“你多大了。”

這人總是糾纏這種幼稚無聊的東西,時時刻刻都在吃醋賭氣鬧脾氣,著實讓江月白有點心煩。

“不知道,記不清了。”穆離淵聽出了江月白的嘲諷和不耐煩,喪氣地揉了揉頭發,蹭亂的碎發落在臉側,顯得有些沒精神,“相思成疾,日子過得孤苦,年年歲歲都是虛度,所以心智停留在少年時了吧。”

江月白看他這副樣子又覺得無奈,伸手順了一把他亂糟糟的頭發,替他繞到耳後別好,道:“我瞧你不像成疾的樣子,心思彎彎繞繞,這雙眼睛騙了多少人。”

“就騙過師尊一個,還失敗了。”穆離淵手托著側臉,說話蔫蔫的。

江月白忽然眉頭一皺,拉過了他的手:“怎麽回事?”

穆離淵的手背布滿了細小的裂口,有的地方還滲著紫紅的血絲。

穆離淵立刻抽回了手。

江月白也沒再繼續關心,隻道:“有專門的弟子用潔衣符統一處理,不用你親自洗,下回......”

他想說下回換個不會傷到自己的法子裝可憐,但猶豫了下,還是斷在了隻可意會的地方。

“小圓和其他孩子不一樣,他體內人魂虛弱,”穆離淵解釋,“想要把他養大,必須以待人之道相待,吃人間五穀、穿粗布衣衫、用凡人常用的東西,少用法術刺激,他才能長成真正的人。”

江月白聽了這一番說辭,沒有追問,麵上也沒有什麽太大波動:“辛苦了。明日我抽出一天時間,帶你去遊湖,如何?”

穆離淵見江月白完全不在意小圓,眸色有些暗淡:“不用了,仙君的好友剛來,還是多花時間陪他吧。我明日要教小圓讀書,還要教小圓練劍,還要給小圓再做隻鴨子玩具,沒空。”

“玩具何必親手做,不如這樣,”江月白又提議,“明日我陪你和小圓下山去集市,買點新的......”

“不行的。”穆離淵搖頭,“小圓隻喜歡我親手做的東西。”

江月白向後靠在椅背,繼續翻頁看書:“我可是哄過了。”

他仁至義盡,是這小子得寸進尺。

穆離淵重新埋頭趴回了手臂裏。

江月白沒再搭理他,專心看起了書。

書上的詩都是很簡單的詩,注解也都是用的最簡單的詞語,插畫也很簡單:圓圈是腦袋,一根棍是身體,幾條線是四肢,但動作卻勾勒得很形象,揮拳打架、大口幹飯、握劍紮馬步......每一個線條小人都很有活力。

江月白看時滿臉嚴肅,一直緊抿著唇線——免得自己笑出來。

“你畫的?”忍了半晌,他還是忍不住問。

“嗯......”穆離淵無精打采地趴著,嗓音很含混。

江月白評價:“畫風有些潦草。”

“我不會畫畫。”穆離淵下半張臉仍埋在手臂裏,隻露出眼睛,“小圓能看懂就行了。”

“我教你。”江月白說,“明日帶你去醉空崖上采風。”

“不去——”穆離淵拖長了尾音,這回連理由都懶得說了。

江月白合上書,扔在了桌上。

穆離淵仍然沒有起身坐直,隻是調整了個姿|勢,側枕著一邊手臂歪頭看向他。

“坐端正。”江月白放冷了嗓音。

穆離淵慢吞吞撐起了上身。

“手放下去。”江月白說。

穆離淵照做了。

“挺直背。”江月白語句簡短,“抬起頭,看著我。”

穆離淵雙手放在膝上,跪直了身子,坐姿端正規矩。

“我明天召集閣中弟子和長老,把那個蕭玉洺也叫過來,當著所有人的麵重新介紹一下你,”江月白故意揶揄,“說你是女扮男裝,其實是閣主夫人,這樣滿意嗎。”

“可是......”穆離淵依舊耷著眼角。

江月白心道:果真得寸進尺,哄到這個程度還不滿意,這人他不慣了。

“可是從我來這裏到現在,仙君連我的姓名都沒有問過,怎麽介紹呢。”穆離淵的表情似乎是真誠發問。

江月白啞口無言了。

好像是他理虧。

直到此時他才意識到,他竟的確是沒有問過這人的名字。

他不在意任何人的身份姓名,隻是從前來找他的那些人都會自報家門,可麵前這人卻從未主動提起過自己的過往。

“我是覺得,”江月白維持住了麵上的平靜,“往後日子還長,有些事情我們可以慢慢說。”

“仙君總說日子還長,”穆離淵道,“但假如不遠的將來世間有大劫降臨,仙君是長生無盡的仙人,不會死,我和小圓都是會死掉的凡人,仙君會怎麽做呢。”

“天劫不過傳聞而已,”江月白說,“不可信的。”

“我明白。”穆離淵點點頭,“仙君心裏肯定想,他們死了就死了,反正再過幾年就把他們忘了,對不對?”

“你......”江月白一時不知該怎麽講。

想法倒的確是這麽個想法,但挑明了說還是有點過分。

桌旁爐火上的小鍋蓋子忽然跳躍了一下,江月白正好岔開話題:“火上熱的什麽?”

穆離淵也不再追問上個問題的答案了,回答道:“傍晚時熬的醒酒魚湯,怕涼了,放火上溫著。”

“給我準備的?”江月白問。

穆離淵點頭。

“我很少喝醉的。”江月白說。

“我知道,是我多此一舉了。”穆離淵揉了下眼睛。

“但是......”為防止麵前這人再使出流淚痛哭的伎倆,江月白隻得改口,拉開椅子站起來,“既然做了,我便嚐嚐。”

“我來吧,很燙。”穆離淵立刻起身跟過來,拿布取蓋,彎腰盛了一小碗,拿手帕墊了碗底,“小心些拿。”

江月白接過了碗,穆離淵滿懷期待地看著他。

江月白不是很想喝,但在做湯人的注視下不得不喝,於是低頭嚐了一小口。

湯汁細潤,味道鮮香。

“怎麽樣?”穆離淵問。

江月白點頭:“很不錯。”

“我試了很多次。”穆離淵鬆了口氣,雙眼帶了笑意,“第一鍋被小圓偷喝了不少,這是我又做的。師尊今晚要是不來,明早就又是小圓的了。”

江月白問:“小圓呢。”

“在他自己房間。”穆離淵指了指隔壁,“應該已經睡熟了。”

吃人嘴短,江月白極為勉強道了個歉:“今日之事......是我不對,我不該說你是朋友、也不該說你是徒弟,”道完歉後停頓一下,又開始講道理,“隻是‘做我夫人’這種事,頂多算個私下裏的遊戲,讓外人知道了,不免......”

“怎麽是遊戲?”穆離淵有些慌張,“我是真心實意。”

“你是男人,如何做我夫人?”江月白這次把話挑明直說了,“有些事情我沒戳穿,因為你是後輩,我可以陪你玩一玩,但你不能太當真了。”

這人稱他一聲“師尊”,他也願意將對方視為晚輩照拂,寵溺關切也都可以給,他吩咐空山和凝露配合著喊一喊“閣主夫人”,本以為就能把人哄開心了,誰知對方竟要來真的。

那著實挑戰到他的底線了。

氣氛陷入寂靜。

江月白不喜歡這種寂靜。

寂靜代表對方在因為他的話難過,而他不太想處理這種情緒。

“聽清楚我的話了嗎。”江月白換了嚴肅的師長口吻。

“聽清楚了......”穆離淵點了點頭。

“重複一遍。”江月白說。

“我不能,把遊戲,太當真了......”穆離淵慢吞吞一個字一個字說,“我隻是,徒弟,不可以在外人麵前太沒分寸......”

“行了。”江月白放了空碗,“早些休息。”

江月白拿起披風往外走,穆離淵側身讓開了道。

兩個手都在係著披風的帶子,江月白轉頭示意了下。穆離淵立刻走上前,替江月白拉開了屋門。

江月白快步走下台階,穆離淵一直呆呆站在原地沒動。

直到江月白要走出回廊,他才回神了似的,快步追了上去。

“雨下大了。”穆離淵替江月白撐了傘,跟在斜後方。

江月白站住了腳步,向後瞥了眼,示意他回去。

“師尊......”穆離淵猶豫著小聲說,顫動的眼睫長而密,給眸底遮了陰影,“師尊是不是覺得我一直在撒謊,覺得小圓那個孩子也是用來騙取你同情心的工具,覺得我是個騙子......”

江月白直截了當說:“小圓不可能是我們的孩子。”

兩個男人怎麽生孩子?

至於對方是不是個騙子,他沒興趣探究真相,從前怎樣不重

喃諷

要,如今相處時對方不總給他找事添麻煩就好了。

“小圓他......”穆離淵感到有些無力,不知該怎麽解釋,“我......”

江月白深吸口氣,麵前這人總是支支吾吾糾纏,讓他有點沒了耐心。

哄人陪人的調情他樂意奉陪,畢竟他也不想做太多傷人的事,但僅限於點到為止,“情”這字,他沒法和人說一輩子。

如果非要拉得他深陷其中,那他就不得不考慮趕人走了。

“沒錯......我是騙了你,”沉默很久,穆離淵像是終於鼓起勇氣了一樣歎出口氣,“想騙你可憐我,好能留在你身邊。”

“我說我們從前年年常相伴,也是騙你的。”穆離淵低著頭,似乎在躲避眼神對視,“其實我們根本沒有相伴過,一日也沒有。”

江月白皺眉:“......什麽?”

騙子這是不打自招了?

“小的時候,我想要把師尊留在身邊,隻能裝病騙師尊,因為我病了,師尊才會來陪我。”穆離淵第一次說起了過往,語調很慢,“我也不想做一個騙子,可師尊不是我一個人的,有很多人需要他、離不開他,我能擁有的師尊很少,隻有一小點。”

“所謂‘相伴’,不過是漫長歲月裏每天在石頭上寫字,後來石頭也壞了,不會亮了。我懷疑那塊石頭其實隻是我的幻想,我幻想他心裏是有我的......”穆離淵的聲音越來越低,“再見到他的時候,他已經完全不認得我了,好像驗證了一切都是假的。”

江月白不知該如何勸,因為對方全程用的是“他”,仿佛在說和別人的故事,不是自己。

“別胡思亂想。”江月白握住了穆離淵被雨打濕的肩膀,讓他正對著自己,“是不是蕭玉洺私下和你說了什麽?”

“不關他的事。”穆離淵抬起頭,漆黑的眼珠像是浸泡了雨水,“是我做錯了,我不該說謊......但師尊太好了,修為高、樣貌好、性格好、什麽都好,但我哪裏都不好,沒有一點配得上,除了讓師尊憐憫我,我實在沒有別的辦法。”

江月白這時才明白為何對方剛才要躲避對視——陰影中那雙黯然神傷的眼睛裏浮著水霧,水痕已經滑出眼角了。

看了這雙眼睛片刻,他輕聲道:“誰說你哪裏都不好的。”

起碼長得很好。

江月白心裏莫名又一次閃過了渣男念頭。

“走,”江月白拿過傘,另隻手拉了他的手,轉身往回走,低聲說,“回去睡覺。”

穆離淵的手是濕的,不知是雨水還是汗水,江月白把它握在掌心時感到對方每個指頭都在打顫。

剛一進屋,穆離淵就立刻反抓住了江月白的手!兩手捧著捂到胸前,低頭用力深吸氣親吻了一下。

吻完又像反應過來做錯了事,抬頭小心翼翼地看江月白。

穆離淵被雨濕淋濕的長發滴著水珠,一滴一滴砸在肩膀又向下滑,在地板上匯集了一小灘水。

江月白瞧著他的模樣,覺得像隻可憐巴巴的小落水狗。

“對不起......”穆離淵放開了江月白的手。

“不用道歉。”江月白輕歎口氣。

“我是為之後的事道歉。”穆離淵直勾勾盯著江月白。

江月白還沒想清楚這句莫名其妙的話是什麽意思,穆離淵已經傾身將他向後按在了桌案上!

筆墨紙張霎時間傾倒灑落,滿案狼藉。

江月白氣息不穩:“你做什麽?”

“心裏難受,想發泄,”穆離淵牢牢按住了他手腕,俯身逼近,眸裏卻仍然是無辜委屈的神色,“師尊滿足我,好不好。”

江月白盯著對方水痕未消的眼睛:“你知道自己在說什麽嗎。”

“豁出命了,”方才還委屈流淚的人此刻利落地解了他的衣帶,“明早師尊要殺我,我也沒話說。”

【作者有話說】

評論反映這章劇情有問題,我多加了幾千字,把每個情節的前因後果都寫詳盡了,江月白誇蕭玉洺“可愛”那句改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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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詳細一些的請假條:

文案標注了但可能有些小可愛沒看到,所以在作話也寫一個請假,最近學習非常忙擠不出時間,身體狀態也不是很好,更新慢很抱歉,但肯定會好好寫完的(絕對不會坑的,請大家相信,我專欄另一本免費文基本全程單機也好好寫完了)

這文正文就結束在小江逍遙人生的地方,後麵就是各種攻找到受後哼哼唧唧做纏著受的小狗狗這樣,往事太沉重了江江就不恢複記憶了,畢竟那段記憶也不是完全美好的,忘記更開心嘛,小淵努努力讓老婆重新愛上自己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