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師尊會愛很多人,但我會永遠隻愛師尊。”

門窗都在透風, 可奇怪的是,房內一絲風也感受不到了。

四下彌散開奇異的氣息。江月白並不能準確描述出來這種氣息是什麽味道,但是覺得莫名熟悉。

“師尊......”穆離淵走到了極近的位置, 微微俯身,在黑暗裏摸到了江月白的肩膀, 雙手又順著江月白的肩膀向下, 一點點滑過手臂,最後握住了他的雙手, 將它們聚攏在身前。

這一套動作太緩慢了,江月白覺得自己的皮肉骨骼都在對方的掌心下被細致地描繪出了形狀。

“你的手好涼啊。”穆離淵低緩地說。

“沒事。”江月白想要抽回手, “外麵站久了, 在屋裏坐一會兒就好了。你去睡吧,我在這裏守著。”

穆離淵把他的手攥得更緊了, 嗓音裏隱約帶了一絲啞:“我想和師尊一起睡, 可不可以......”

江月白:“.....”

“不可以。”江月白拒絕, “你這裏的床榻太窄, 睡不下。”

暗夜並不能淹沒對方那道牽扯不斷的視線, 反而越描摹越濃鬱、越纏繞越難解......相攥的手心裏已經滲出了意味曖|昧的細汗, 那雙慣會浮動微波的眼眸裏幾乎要滴出來深情的水了。

江月白覺得再對望下去要出大問題,又往回抽了一下手:“我不太喜歡和別人有身體接觸。”

手當然是沒抽回來的, 但語氣已經足夠正經冷酷、足夠清心寡欲、足夠仙風道骨, 若對方是個會察言觀色的正常人, 該被這樣一句義正言辭的話震懾得一同正經。

“師尊剛才還說從前有過很多段風流過往,怎麽到了我這裏就是‘不喜和別人接觸了’?”對方顯然不會察言觀色, 或者說選擇性失明了, 甚至說了更含情脈脈的話, “我們從前, 每晚都是一起睡的。”

江月白沉默了一下,問道:“是嗎?”

他現在對此人的任何話都持懷疑態度。

“是的啊。”穆離淵認真地看著他,“從小到大,師尊每天晚上都會陪我一起睡......”

“停!停一下。”江月白出聲阻止了對方繼續講話,深吸了口氣,“別叫我師尊,有點......”

感覺有點悖逆人倫。

尤其是用這種深情的語氣。

師尊每晚和徒弟一起睡覺?要是真的,那自己以前到底是什麽無恥之徒?

有這麽做師尊的嗎?

這不是簡單的渣男了,可以算得上人渣了。

“因為我小時候怕黑,一到夜裏總覺得屋子裏麵有鬼。”穆離淵解釋,“我晚上不敢一個人睡,師尊就會過來陪我,我想要聽話本上的故事,可師尊偏給我念劍譜,念著念著,我就睡著了......”

江月白心裏的驚濤駭浪落了:原來是這種道德高尚的陪|睡。

是他思想肮髒了。

“劍譜你都還記得嗎?”江月白忽然問。

一通含情脈脈的廢話裏麵,他精準抓取到了“劍譜”兩字。

對方無言。

“除了《秋水問楓》,你還記得其他劍譜嗎?”江月白追問。

穆離淵望著他的目光漸漸暗淡下去,眸底的光芒消失不見,含情脈脈的語調變得有些冷硬:“忘了。”

江月白似乎全然沒有注意到對方的情緒變化,依然繼續問題:“不至於一點都記不得吧?”

“我去睡了。”穆離淵鬆了他的手。

垂幔撩開又落下,身形消失,遠處床榻微響一聲,便再無動靜了。

江月白鬆了口氣,摸黑坐下,又摸黑倒了杯冷茶。

他不是不明白,隻是故意岔開話題裝不明白——不管對方是真因為他們之間有情深一段,還是別有其他目的,都對肌膚之親不用避諱,可是他不一樣。

他什麽都不記得了,對他而言這隻是個陌生人,他不該冒犯,更沒興趣往別的方麵發展。

隻有責任。

江月白喝了口茶,思索了一下,又給責任裏加了一點別的——他還挺喜歡那雙眼睛。

其餘的,就沒有了。

不知不覺間,江月白把一壺茶都喝光了。

最後給自己下了一個定論:他確實很有渣男潛質。

小圓哼哼唧唧,不知道在說些什麽胡話,江月白一句也沒有聽清,隻聽到聲音軟軟的,讓他想到了糯米元宵。

明天讓師傅做點糯米糕,小圓或許會愛吃。江月白心裏亂七八糟地想著。

長夜漫漫著實無趣,得用胡思亂想來打發。

坐了一會兒,江月白起身朝內室走。

離近點好聽清小圓到底在說些什麽夢話,給無聊時光增添點樂趣。

剛伸手撥開垂幔,小圓的軟糯聲音卻消失了。

隻剩下離得極近的、壓抑的呼吸聲。

他還沒來得及有所反應,整個人已經被放倒在了榻上!

這力氣也太大了。

江月白緩了口氣:“怎麽不睡。”

穆離淵壓低了嗓音:“等你呢。”

“別這樣,”江月白聽出了這種嗓音裏的危險,試圖用小圓來阻止當前的情境朝更危險的方向發展,“孩子還在......”

“不在了。”穆離淵俯身靠近了些,“把他抱走了。”

“這樣,你聽我說,感情這種東西需要慢慢培養,”江月白握住對方的手,一點點把它從自己肩膀上往下推,耐心勸導,“不差這一晚上,你先讓我起來。”

“可我忍不住了。”穆離淵垂望著他的眼睛裏顯出些無辜,低頭到幾乎鼻尖相觸的距離,語調裏是濃濃的繾綣迷戀,“我好想你......想了很多年了。”

江月白推下去了對方一隻手,又去推另一隻,敷衍道:“往後相伴的時間有的是,等我接你上山,我們日日都可以在一起......”

“我不要以後,隻要現在。”穆離淵一把抓住了他不安分的手,氣息都帶了微喘,“以後你總要再把我忘了,一次又一次,對不對?”

這倒是真的。

“是我虧欠你。”江月白正人君子地說,“所以不能再欺負你。”

“我不介意。”穆離淵一隻手便按住了他兩隻,微亂的呼吸略顯語氣急切,“你可以盡情欺負我。”

江月白:“......?”

怎麽感覺這人有點變態。

“孩子有一個就夠了。”江月白放緩了嗓音,用半是調侃的語氣說,“我不忍心你再受苦。”

“可我覺得還不夠。”穆離淵聞言忽然彎了下唇角,似乎在笑,眸色裏透出些若有若無的惡劣來,“小圓太會搗亂了。我想再生個女兒。”

江月白一邊耐心勸導對方,一邊還要防著對方來解自己衣扣,奈何雙手被壓著手腕按在了一旁,轉眼間衣衫頸口便敞開了。

對方的呼吸順著這道開口滑進他的肩頸,有些涼,還有些癢。

“生什麽生,”江月白不知怎麽就笑了一下,聲音很輕地歎氣,“別鬧了,快睡吧。”

穆離淵真的停下了動作。

不動了。

他記起上一次江月白這樣輕快的笑。

那已經是很多很多年前。

他們在月下喝酒,江月白說那是他發明的紫藤酒。

喝完了酒,依依惜別,他心痛得淚流滿麵,江月白卻一點都不傷心,反而笑得輕快,說:“相伴不在朝夕,而且我還有淵兒陪著我。”

他那時很嫉妒“淵兒”,後來卻覺得“淵兒”是個可憐鬼,根本不值得嫉妒。

他得到過江月白輕快的笑,淵兒沒有得到過。

隻得到過痛。

那些扭曲的痛恨在江月白眼中,不過是在看一個可憐人為愛發瘋。

越是發瘋,江月白的眼神就越是從容,甚至滿意,把他的心都逼出了血。

可血流成河的心裏卻覺得江月白很迷人。

江月白不笑的時候很迷人,笑起來的時候更加迷人。

不論是清冷淺淡的笑、溫柔無奈的笑、還是輕快愉悅的笑......

每一種都有每一種的韻味。

“師尊......”穆離淵幾乎是祈求著說,“你別走......”

江月白身子一僵,被身上人忽然的淚眼朦朧弄得有些無措。

他不敢笑了,也不知道該說什麽。

“你別再走了......”穆離淵俯身枕在江月白的胸口,聽到了不急不緩的心跳,閉上眼的時候,看到了水天氤氳一片。

載著江月白的一葉孤舟遠遠消失在雲煙裏。

他們連揮一揮手的告別也沒有。

不知道下一次會不會也是如此。

江月白懷裏躺了人,一時間雙手不知道該往哪裏放,隻好以示清白地放在身體兩側。

沒一會兒忽然感到胸口涼涼的,濕了一大塊。

他有些頭疼。

這人賭氣已經很難哄了,流淚就更麻煩了。

“我不走。”江月白隻好溫聲安慰道,“今夜不走,以後也不走。”

雖然他知道這些承諾是在胡扯。

“那我可以吻你嗎。”懷裏的人忽然抬起了頭,水痕未落的眼睛亮晶晶的。

江月白並不覺得這句請求和他的上一句承諾之間有什麽聯係。

他沒回答,對方也沒等他回答。

吻已經落了下來。

毫無章法可言。

像個吃到好東西的小孩子,急切熱情過頭地啃咬。

江月白被堵得難以呼吸,覺得下一刻就要窒息暈過去。他微微曲指,想要掙脫,卻被對方更深入地十指相扣——每一點不算用力的反抗都成了一種主動的調|情。

他不敢用力反抗,怕控製不好力度弄傷了對方,但對方吻了唇又去吻頸,吻了肩頸又要向下,而且似乎對他的身體和衣帶係法很熟悉,不用低頭去看,隻單手摸到一挑便解開了......

眼看事態就要失控,他終於在想要不要動手把這人反壓在**製服住,然後再結結實實捆起來——

誰知對方倒率先軟了手腕,鬆開了他的手。

穆離淵解了他的外衫,卻沒再做什麽,隻拉過一旁的薄衾將兩人一起蒙了進來,而後乖巧地枕著他的手臂閉了眼:“你抱我睡。”

江月白:“......”

他很想把這個人掀下床去,但懷裏很快傳來了平穩安睡的呼吸。

他被吻得呼吸不暢,胸口還在急劇起伏。

作祟者居然已經滿臉清白無辜地枕著他手臂睡了。

有這麽不見外的人嗎?

長夜漸漸恢複寂靜。

江月白平躺著緩了一會兒,低頭去看,隻看到懷裏人被揉亂的長發,還有隨著平穩呼吸微顫的長睫。

長而密的眼睫,和小圓的很像。

小圓長得很可愛。江月白其實一直很有想捏小圓臉的古怪衝動,還想拽一拽小圓的長睫毛。

小圓不在,江月白伸手拽了一根懷裏人的睫毛。

床幔微敞著,窗外的星光透進來一點。他將睫毛拿在眼前,兩指搓著讓它旋轉。

是有弧度的,還有深淺。根部是深的,尾稍是淺的,像一筆細致而流暢的墨色。

玩了一會兒,睫毛掉了,床榻上太黑,找不到了。

於是他又拽了一根。

這根的弧度深淺與上一根完全不同。

又是另種墨筆的走向。

如果這雙眼睛是一幅畫,該會很難畫吧。江月白心想。

玩夠了,他把睫毛一扔,手搭在懷裏人肩膀上閉眼睡覺。

......

醒來的時候,天已經大亮。

床幔被拉得很嚴,嚴絲合縫,還拉了兩層,透過來的日光變得溫和柔軟,讓半睡半醒的人產生還能再睡一會兒的錯覺。

可這錯覺沒持續片刻,江月白一下子清醒了!

他翻身坐起,感覺腰酸頸痛,渾身都是沒睡夠的疲倦。

但他不敢在這張**再停留,三兩下穿好了衣服,一把拉開了床幔——

耀眼的日光霎時間充盈了視線!

江月白閉了下眼,起身向外走。

桌上涼茶與巾帕都已經備好,他洗漱擦拭之後抬頭,瞧見牆上凹凸不平的銅鏡裏映出了滿臉倦容的自己。

他其實是不用睡覺的,可昨晚睡了一覺,反倒睡得更疲倦了。

江月白反思了一下原因,最終將責任歸結在對方身上——對方根本不是什麽身體虛弱的可憐人,而是力大無窮的男人。一個吻就差點要了他半條命,並且吻完就可惡地睡著了,留他緩了半夜才緩過氣來。

江月白抬手摸了摸唇角,有些隱隱作痛,他又離近了些,貼著銅鏡仔細去看自己的肩頸——吻痕紅紫斑斑駁駁。

弟子們看到了,就說昨晚和怪物

ЙàΝf

打架了吧。江月白用力往上拉了拉衣服,提前想好了說辭。

可不能把縹緲閣的小弟子們帶壞了。

院子裏已經響起了動靜。

江月白推開門,最先看到的是小圓——小圓擺成一個小小的“大”字躺在草地裏,劍譜扣在臉上,手裏還抓了一隻草編的螞蚱,似乎睡著了。

穆離淵依然穿著破舊的粗布短衣,在火堆旁戳柴火灰。

火堆上架著的鍋正在“咕嘟咕嘟”,在蟲鳴鳥叫裏散發著沾染人間煙火的溫馨氣息。

見江月白出來,穆離淵立刻放下了手裏的東西,快步走到了他麵前,帶著笑意的目光緊緊盯著他。

江月白對這種目光很不理解,明明昨夜還相擁而眠,一刻不見,此時倒瞧出些戀戀不舍的意味。

有意思。

江月白剛一笑,穆離淵便立刻很輕地抱住了他!江月白並不明白為何要抱,但手還是很自然地摟了身前的人,在背上輕拍了拍——所有想他尋求安慰的弱者,他都會這樣無言地給些安穩。

穆離淵埋頭在他肩膀,低聲說:“師尊昨夜辛苦了,我熬了粥,給師尊補補......”

“你還會做飯?”江月白提著他的後領子把他從自己身前拉開,笑笑,“行,我嚐嚐你的手藝怎麽樣。”

穆離淵很高興,牽了江月白的手拉他到小石墩旁,江月白坐下之前,還俯身替他掃了掃石墩上的灰土,然後洗手擦手,小心翼翼盛了一碗粥,遞給江月白。

粥是白粥,味道卻很香厚,每一粒米都是軟糯的,像夜裏小圓軟軟的夢囈。

穆離淵安靜地看著江月白一口口喝粥,目光專注地一眨不眨。

江月白抬眼,那道目光便對他笑。

粥其實是好喝的,可江月白有些不自在。

這幅場景太美好了,讓他有一種——喜事春宵頭一遭,雲雨幽夢醒來後的恍惚。

他在心裏反複回憶:昨晚確實隻是清清白白睡了一覺,沒做什麽吧?

回憶著回憶著,突然後知後覺地回味到方才對方那句話,“昨夜師尊辛苦了......”

辛苦了?

辛苦什麽?

江月白拿碗的手一顫,險些把粥灑了。

他該不會那麽混賬吧?

然而今早醒來,身體的確困倦得不正常。

一番可怕的猜測後,他端碗的掌心都滲汗了。

“你......”江月白試探道,“昨晚睡得如何?”

“很好。”穆離淵回答。

江月白放了碗:“可我感覺......”

他抬眼又垂眸,垂眸又抬眼,幾度欲言又止,最後揉了一下後頸。

穆離淵看著他的動作,好像明白了什麽,急忙解釋:“我沒對你做什麽。”

江月白揉著後頸的手僵硬了一下。

這個解釋很不錯,但是很怪。

要真是吻到深處情難自持,也該是他這個渣男對別人做些什麽,畢竟這世上所有人跟自己比來都是無法反抗的弱勢群體,怎麽反倒要對方來解釋。

這樣很不妥。

“我的意思是說......”江月白握拳抵著鼻尖清了下嗓子。

“昨夜我枕著師尊的手臂睡著了,”穆離淵站起身,繞到江月白身後,彎腰替江月白揉肩膀,“師尊好像是不願意碰到我,一晚上都睡得很僵硬,所以我早早就起了,讓師尊一個人多睡會兒.....”

江月白鬆了口氣,然而越聽越不是滋味,他昨夜的確是睡得兩手無處安放、四肢僵勁不能動。

他自認為正人君子。

到了這人口中就變了味了。

江月白轉頭,對上了穆離淵那雙無辜清澈的眼睛。

裏麵滿是乖巧和柔情似水。

相視片刻,他對著這雙眼睛微微笑了一下。

心道:不錯,挺會裝,頭一次遇到這麽會裝可憐的高手。

按理說,他可以現在就戳穿對方是個小騙子的,但他還想再瞧瞧這人還能演出什麽樣的可憐戲。

有趣極了。

江月白看了一眼遠處睡得很香的小圓。

買大送小,兩個都歪打正著地合他心意,一個可憐一個可愛,不虧。

“小圓怎麽睡在地上?”江月白收回視線。

“昨晚把他抱到了椅子上,沒睡好。”穆離淵解釋道,“今早剛拿上劍就喊累,我給他編了個草螞蚱賠罪,他沒玩幾下就躺倒了。”

“這裏的床是一人床,你們兩個當然睡不好。”江月白道,“山上的房間寬敞,今日就搬去吧。”

......

江月白前幾日就吩咐人挪開了漣波殿側房裏的兵器劍譜,地下兵庫的密道機關還沒來得及開,東西全部堆在漣波殿正殿後,昨夜被血屍怪物狠勁霍霍了一遭,毀壞了不少。

空山以為江月白收了傳音一定會連夜趕回來,誰知天都亮了也沒見到人影。

“一個月太長了,”空山語氣絕望,“半個月吧,我幫你站半個月崗。”

凝露嘴角勾出冷笑:“一個月就是一個月,差一個天都不行。”

空山麵如土色地歎氣:“一晚上還不夠閣主談情說愛嗎?為什麽還不回來?”

“當然不夠。”凝露抱劍靠著樹,“一夜春宵之後還要意猶未盡,再摟摟抱抱、你儂我儂、訴訴衷腸,說著說著就又動起手來了,重新到**去了。愛情故事裏都是這樣的步驟。”

空山好奇:“你從哪搞到的愛情故事書?能不能給我也看看。”

兩人認真探討了一下愛情故事的細節,遠處結界屏障動了動,他們急忙換好表情站直。

“在這守了一夜?”江月白問。

空山與凝露一起點頭。

“辛苦你們了。”江月白拍了拍兩人的肩膀。

空山抬起頭,回味了一下剛剛凝露講的愛情故事,把裏麵的男主角換上閣主的臉,覺著閣主今日的確滿麵春風。

凝露也抬了頭,看的卻不是江月白,而是江月白身後的人。

破衣服狐狸精——凝露已經給這個人起了名字。破衣服狐狸精今日麵色紅潤,一雙眼睛顯得更好看了。

想必已經懷上了閣主的女兒了。

這個年紀其實並不太懂什麽情情愛愛,但一知半解的時候最是上癮,幾次分析下來他們已經覺得自己是情愛的行家了。

他們心裏亂七八糟地想著,江月白瞧著他們臉上亂七八糟的神色就猜出了幾分。

“你們去把屋子收拾一下。”江月白給他們吩咐了些事情,好製止亂七八糟的東西在他們腦子裏發酵,“凝露,你看看屋裏都缺什麽東西,寫張單子給我。”

兩人領了任務離開。

半路上凝露在想:這個破衣服狐狸精她是非拜師不可了,僅僅隻陪著閣主過了一晚上,居然就身份一下子提升,有了閣主夫人的待遇,一定是有什麽絕妙的人格魅力。

若她學會了這種魅力,整個縹緲閣的男弟子都要被她盡收囊中!

想到此處,凝露心情愉悅地哼起了歌。

再一想到往後一個月不用值夜,歌哼得更愉悅了。

既然要拜師,那麽拜師的誠意提前就要做足。

凝露把能想到的女子用品全部寫下來了,還到處拉著女弟子給她補充。等全部統計好交到江月白手裏時,單子已經有整整十頁紙。

胭脂水粉、珠寶首飾、錦衣羅裙......每一大類都分了小類,胭脂有這種顏色還有那種顏色、鐲子有玉的還有瑪瑙的、衣裙當然是各類款式都寫上了。

江月白隻很隨便地掃了一眼,把紙一折,交還給了凝露,說:“全買。”

凝露驚訝得張大了嘴:“閣主......你真的好愛她!”

采購可比練劍有意思得多,凝露馬不停蹄跑到後山練功場,問誰願意做她的跟班下山去集市。

弟子們顯然都和她的想法一致,練功不如下山玩,一瞬間大家都撂了刀劍湧上來。

凝露挑了二十個體格健壯的弟子,招搖過市地下山了。

......

小圓很久沒睡過大床。

屋子裏麵稀奇玩意不少,但他昨晚在椅子上歪了半夜,今日實在太困,見到寬敞的大床立刻打了個嗬欠,身子不由自主地便被吸到了床邊。躺下之前他抱住江月白蹭了蹭撒了個嬌,然後心滿意足地趴進了軟褥裏。

若不是太困了,他其實還想多蹭一會兒的。

褥子軟軟的被子也軟軟的,小圓心想等醒了之後再接著蹭,沒想完就不省人事了。

江月白在床邊坐下,不一會兒就聽到小圓開始哼哼唧唧說夢話。

他沒忍住,摸了摸小圓的臉。

摸了就發現手感非常之好,光滑細膩柔軟白嫩還很有彈性,和麵團一樣。

於是改為捏,捏完又改為揉搓,一發不可收拾。

穆離淵正在另一間房裏換衣服。

凝露殷切地將珠寶首飾在梳妝台上一件件排開,買來的衣服也都全部抱在了手裏要對方挑選。

“我給店家報了你的身高,家家都說沒有現成的尺寸,隻能留了訂錢讓他們做,改日再去取。這幾件是店家說學徒不小心做壞的,尺碼大了,正常姑娘穿不了,我說這不正好嗎!趕緊買回來了。”說著,凝露從懷裏撈出一大團粉色,熱情遞上,“我覺得這件最好看,我幫你穿上試試吧?”

穆離淵看著滿桌子閃閃發光的首飾。

簡直震驚了!

他完全沒料到江月白說要給他添置的衣服是這種衣服。

而且身邊這個女孩也很奇怪,他記得第一次見麵時,這個少女看自己時明明是滿臉橫眉冷對的神色,像隻目中無人的孔雀。幾日不見,不知為何忽然性情大變,成了甜美小黃鸝了。

“多謝......”穆離淵略有艱難地道,“你放著吧......我自己穿。”

凝露把懷裏抱著的一大堆衣服放下,卻遲遲沒走。

“那個......”她猶豫了一下,決定還是先來委婉的,“我該怎麽稱呼你呀?”

穆離淵抬頭,從鏡中看著她的表情:“你們閣主怎麽說的。”

“閣主沒說啊,但是你都住到閣主寢殿裏啦,大家都管你叫‘閣主夫人’啦!”凝露回答。

穆離淵沒忍住愣了一下:“什麽?”

而後反應過來什麽,笑了笑。

他的確是隱藏了身形,但還沒到被錯認成這種地步的程度。

仔細想了下,可能大家都以為小圓是他生的了。

“閣主也是我們的師父,你是閣主的愛人,不如......”凝露見對方笑了,態度不錯,趕忙趁熱打鐵,“我也拜你為師吧?”

“我?”穆離淵搖搖頭,“我普通人一個,一無所長,還是算了吧。”

“哦......”凝露悶悶不樂點頭,“好吧。”

今日拜師計劃進度為零,凝露退出屋子後,抿唇握拳給自己打氣:沒關係,以後日子長著呢,早晚要拜這個狐狸精為師!

凝露走了,穆離淵對著一堆花花綠綠的衣服皺眉。

忽然覺得江月白在教訓他。

不過他倒是很樂意被江月白暗暗地教訓。

粉色,太奇怪。綠色,太俗氣。淡藍......

很不錯。

頭疼萬分的抉擇後,穆離淵終於選定了淡藍色的一件。

他很喜歡淡淡的藍色,淡得泛白,像澄澈的霽雪天空。

小的時候,師姐做的蝴蝶翅膀就是這個顏色,他問是什麽顏色,師姐說“這叫月白色。”

月白色,很好聽,也很好看,但很久以來他一直覺得自己不配穿這個顏色。

直到回到劍開天門那日,他才終於穿了這個顏色,去與他的心上人相見。

穆離淵換好衣服走近的時候,江月白正在揉小圓的臉。

聽到腳步聲,江月白收手抬起了頭。

而後是漫長死寂。

穆離淵在這片安靜裏緊張地攥住了手指,掌心都滲汗了。

麵對江月白時,他總是極度地不自信,怕一無是處的自己沒有能讓江月白喜歡的地方。

尤其是受懲罰般,穿著一件滑稽不合身的衣服。

然而江月白根本沒有過多評價,隻給了一句客套敷衍的誇獎:

“嗯,衣服不錯。”

但這句“不錯”就足夠穆離淵開心了。

穆離淵單膝跪了下來,手肘撐著床沿,聲音很輕,幾乎隻有嘴型:“很可愛吧。”

他指了指睡著的小圓。

“嗯。”江月白點頭,“是挺可愛。”

“因為長得可愛,我都不舍得打他。”穆離淵替小圓掖了掖被角,“所以脾氣養得很不好,以後還要師尊多管教。”

“小圓看上去......”江月白拉起小圓露在外麵的手,“似乎和其他孩子不太一樣。”

“是,他長得很慢,大約一百五十年才能長不到一歲。很長時間他連話都不會說,被別人叫‘小傻子’。”穆離淵說,“其實他現在和八九歲的小孩差不多,但他逢人便說自己十一歲了。”

“為什麽?”江月白問。

“過了十歲就聽起來就大了,”穆離淵解釋道,“兩位數的年紀好像顯得他很厲害。”

江月白聞言笑了。

穆離淵不再說話了,他將撐在床沿的手移到了江月白腿上,一隻手臂疊著另一隻手臂,墊著下巴,伏在江月白膝上,抬眼認真地看著江月白。

“你做什麽。”江月白的笑還沒收,腿麵又被弄得有些癢。

“昨夜太黑了,沒看清。”穆離淵的目光認真到近乎虔誠,“現在仔細看看。”

江月白也垂眸看膝上的人——這雙眼睛的眸色如映著光的沉潭,不論從什麽角度看都似有暗暗波紋。

看著看著便想起昨晚揪了這人很多根眼睫毛。

他莫名有些心虛,移開視線不看了。

“除了《秋水問楓》,其餘的劍譜我也都還記得。”穆離淵試圖重新喚回江月白移開的視線,“每一招每一式,都記得很清楚,不僅是劍譜,還有其他武學功法,師尊想要的話,我可以寫下來。”

江月白輕聲道:“不著急。”

昨夜他是拿劍譜岔開話題,並不是真的急於想要。

劍招記不得,並不影響修為,隻是他有些收集癖好罷了,每一百年他都會在忘塵咒生效之前記下這百年間所修招式功法,奈何最初的那幾十年什麽招式都沒來得及記下......

隻留下夢裏的一把劍影。

那是他斬開天門的劍。

虛影重重迷霧中,他看到劍刃刻著“離淵”。

離淵劍不知所蹤,大概是毀在了天劫裏。他憑著模糊的夢境記憶重做了一把。

昨夜凝露傳音說,“您的佩劍劍柄被怪物咬了個牙印......”,便是那一把。

江月白想到此處,有點想去看看他的劍了。昨晚春宵一刻,舊情人與劍他選了前者,而今舊情人性命安好,自然該去看看劍。

“我帶你去看我的劍。”江月白對穆離淵說。

雖然室內曖|昧的氣息浮動,正是調情的好時光,說一句“看劍”打斷暗香浮動著實可惜。

好在對方這次很聽話地點頭起身,隨他來看劍。

寶劍暫存漣波殿正殿後的暗室。

江月白撥動了密道機關,準備帶對方進地下密庫裏麵去。

“仙君不避著我麽。”穆離淵看著江月白撥動結界陣盤的手。

江月白在門開的塵埃中轉身:“你我之間,不用避什麽。”

幾日下來,江月白覺得“你我之間”這個詞很好用,可以概括一切難以言說的關係。

樓梯通道狹窄陰暗,很自然地向後拉住了身後人的手,帶他沿著石階下行,還不忘貼心地回頭輕聲囑咐:“台階很陡,小心。”

穆離淵也很自然地由他牽著,走了幾步,忽然問道:“仙君對待其他人也是這樣憐香惜玉嗎。”

江月白沒回頭:“沒怎麽注意,可能是吧。”

說完他就感覺到手裏的手指動了一下,用力反握住了他的手。

......又生氣了。

江月白歎口氣,可唇角卻無聲微彎。

做渣男的樂趣可太多了。

他承認逗這個人玩很有意思。

正這麽想著,就感到手裏的手猛地滑了出去!

江月白轉過身,剛好看見身後人一腳踩空,整個人往下摔——

他顧不得思考,直接伸手攔腰將人接住,橫抱在了身前。

踩空的人落進他的懷裏,很不客氣地把手臂繞過他後頸,斜斜靠在他肩側,頗有幾分柔弱。

如果不是江月白指腹所及的腰背腿彎盡是結實緊繃的堅硬,他真要信自己抱的是個弱小的可憐凡人了。

“長裙穿不習慣,踩到裙擺了。”懷裏人有氣無力地說。

“身子這麽弱。”江月白淡淡笑了笑,並沒有要把人放下的意思,直接抱著他往下走,“以後可要好好練練。”

穆離淵臉側貼著他肩頭,低聲問:“仙君也這樣抱過別的人嗎。”

“當然,抱過很多。”江月白雖然拿著劍還抱著人,但在陡峭台階上依然走得極穩,“我活了很久,遇到的人也很多,但我把他們都忘了,所以每過一段時間都會有曾有過舊情的故人找上門來。”江月白垂了一下眼眸,溫和地看了一眼靠在肩膀的人,“比如,像你這樣的。”

穆離淵臉色煞白,語氣僵硬地問:“真的嗎?”

“真的啊。”江月白依舊滿臉雲淡風輕,似乎什麽都沒察覺到,“舊事故人太多,我記不得,但會收藏他們的信物,就在這座地下兵庫裏,待會兒帶你看。”

對方沉默不語,顯然是又生氣了。

江月白卻很愉悅。

這人不對他講真話,他也講一句半真不假的,很公平。

穆離淵許久沒有再說話,片刻寂靜之後,忽然問:“那些人也都給你生過孩子嗎?”

江月白腳步一頓。

穆離淵抬頭看他,目光毫不躲閃地與他對視著。

這道目光很複雜,有一點委屈、有一點不服氣、有一點理直氣壯、還有一點極力壓抑著的憤恨。

江月白幾乎有種錯覺——若他還回答“是”,對方也許會在下一刻就,

直接哭出來?

“沒有。”江月白無奈歎口氣,“這件事上你獨一無二。”

穆離淵這才重新靠回了江月白肩側。

地下兵庫比地上漣波殿還要寬廣,腳步走過時響起重疊的回音。

各式刀劍兵器端放高架,排排陳列,散發著靜謐的光暈。

但這點光暈明顯還不夠照耀這把好劍。江月白兩手都占著,隻好走到牆邊,用劍柄敲了敲牆壁——靈光如漣漪**去,壁上紅燭一根根接連亮起,四周霎時間華光滿溢。

“你還不下來麽。”江月白問懷裏的人。

“我的腳崴了。”穆離淵埋在江月白前襟裏,聲音悶悶的,“走不了路。”

江月白用靴尖勾了把椅子過來,彎腰要把人放進椅子裏,對方卻攬著他的脖頸不鬆手。

無法,江月白隻得抱著人一起在椅子裏坐了下來。

“這把劍,和開天門的劍一模一樣。”江月白左手放劍桌上,右手攬著懷中人的腰背,繞了半圈,摸到了桌上劍的劍柄,緩緩拔開了長劍,“不是當年那把,隻是我憑夢境複刻的。”

雪白的劍光一寸寸出鞘。

映在江月白如雪清亮的眸底。

說到劍時,江月白的嗓音語氣和往常略有不同——前所未有的認真專注,也前所未有的沉靜低緩。

讓穆離淵極為著迷。

他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雪白的劍刃,其實是在看劍刃上映著的江月白的倒影。

這世上還有誰能這樣坐在北辰仙君的懷裏看他的劍呢?

三尺青峰如寒水,在空中漾起一層層波紋霧氣。

霧氣中緩緩出現了兩個刻字——

離,淵。

“離......淵......”穆離淵低念了這兩個字,微微一愣,轉頭看向江月白,“師尊還記得這兩個字?”

“不記得了。”江月白說,“應當是我的劍名。”

穆離淵眸中剛泛起的光芒又暗淡消失。

“天道的忘塵咒每隔百年都要強行逼我忘卻前塵,越是深刻的人和事,越是忘得徹底。”江月白看出了懷裏人眼神裏的希望和失望,猜測對方大概以為自己還記得往事,猶豫一下,向對方解釋了忘情的真相,“太深刻的事情,永遠記得倒是一種殘忍,我也樂得忘記,不過有些事情,我會留下幾件信物記錄提醒自己記得,但有些事,我再也不會想起來了。”

他第一次這樣耐心地講述。

要向一個不知天劫與天道的人完全解釋清楚為何自己記不得前塵,著實很費力且麻煩。

“我知道......師尊不用和我解釋什麽的,”穆離淵低聲道,似乎在一起幫著江月白為他的花心和絕情找理由,“忘塵咒的效力很強,沒人能和天道的懲罰對抗,師尊記不得舊人很正常的。”

江月白微微訝異,對方這樣平靜接受的反應有點出乎他的意料——以往他與別人說出忘塵咒,都會明裏暗裏被質疑是想要脫身亂編的借口,這是解釋起來最順利的一次。

“這樣,如果你願意把我們的故事講給我聽,”江月白對這樣善解人意的人略有好感,溫聲道,“我也願意重新再記一次。”

對於過往,江月白其實是並不想知道的。曾經為舊,舊事便該如煙,聽來隻會徒增傷悲負擔。

但他願意為這個人破例一次。

穆離淵卻不再說話了。

江月白不解。

從前有故人找上門來,第一件事就是向他訴說過往種種。唯獨這一次,從初遇到如今,已有半月,其間有無數次陳述曾經舊時光的機會,但對方一次也沒有提過。

“仙君給我介紹一下這裏的東西,”沉默半晌,穆離淵從江月白腿上站了起來,“走不了路”的腳重新能走了,“我就告訴仙君從前的故事。”

江月白抬頭看他,看了一會兒,輕笑了一下。

原來是還在生氣。

他現在已經摸清楚對方的習性了——開心的時候會喊自己“師尊”,不開心的時候就疏離地喊“仙君”。

“好。”江月白也站起身,抬了一下手,邀他向前走。

除了最初的那幾十年,幾乎是什麽信物都沒留下來,之後的幾百年間,他都已經活出了經驗,趕在忘塵咒生效之前把故人舊物和自己的記錄收好,所以藏物都是按照時間順序排開的。

“這把刀是我的一個舊友的。”江月白從架上拿起一把鏽跡斑斑的刀,刀刃暗褐色,似乎是陳年血漬,“根據我自己寫的記錄,他死在了一場爭戰裏,是我去給他收的屍。”

穆離淵視線掃過那些血漬:“他是什麽樣的人?”

江月白道:“是個很講義氣的人。”

“這支玉簫,”江月白走到下一個架子,“其實是一把劍。不殺人的時候煙波江上吹簫奏曲,殺人時千裏不留行。”

“他是什麽樣一個人?”穆離淵看向晶瑩剔透的翠玉。

“一個,很瀟灑的人。”江月白回答的時候微微笑了下,似乎是從翠玉裏看到了昔年青山。

“這把琉璃簪呢?”穆離淵目光落在一個漂亮的發簪上。

“是我曾經的一個徒弟的。”江月白看過去。

“她是什麽樣的人......”穆離淵沒說幾句話,但嗓音已有些沙啞。

“是個很可愛的小姑娘。”江月白拿起架子旁的一疊書信,“出師下山後,她每年都會給我寄來各種稀奇古怪的東西,有時候是吃的、有時候是蟲子、還有的是我沒見過的,有一年給我寄回了一枝琉璃花簪,自那之後,她就再沒音信了。”

“看來她找到了自己的歸宿。”穆離淵道。

“是。”江月白點頭,“她找到了自己的摯愛,與那個男孩子相伴餘生。”

停頓了須臾,江月白將那疊書信放回了高處的架子上。

其實能讓他留下信物的這些人,往往是生命中深刻一痕,故事的結局並沒有那麽好。那個男人在認識她前結了仇家,即便他們遠居山林,也沒有享受多久安寧時光,她曾想向師尊求救,卻又怕牽連到師尊,最後隻寄了一隻琉璃花簪——那是她最珍貴的東西,能夠帶著她的魂魄回家。

刀劍兵器、首飾禮物、衣衫碎片......什麽都有,最多的是書信。

穆離淵已經不再一一問了,因為既然存在於此,代表每一件都是一段不願忘卻的刻骨銘心。

有誌同道合的朋友、有共浪江湖的知己、有情分不淺的師徒......

沒有前塵舊事的牽絆,江月白每一次都能灑脫放鬆地去過。

與他不同。

他的心裏千百年來再裝不下一個其他人。

可是江月白能裝下很多。

豈止是有沒有牽過別人的手、有沒有抱過旁的人,既然可以對幾麵之緣的自己這般體貼有風度,當然也可以對別人如此,光陰歲月漫長,總會有驚心動魄的一刻生死之交、總會有一些風花雪月的瞬間情難自禁,就算沒有動過什麽過深的情,也一定會有數不清的人對他的江月白動情——江月白是什麽樣的人,他從小就清楚。那些數不清的歡呼、數不清的香囊花箋......淹沒整個滄瀾雪山,也淹沒他整個童年。

擺放藏物的長架太長了,好像根本沒有盡頭。

穆離淵邁不動步伐,不向前走了。

他雙手撐在石台上深深吸氣,胸口窒息絞痛。

他覺得開心,又覺得難過。

最後強行逼著自己擺出一個笑容。

這是他苦苦祈求天道為江月白換來的逍遙人生,他為什麽要難過。

幾十年過後,江月白還會再一次忘了他,去享受別的人生。

而他的餘生無非兩種結局——要麽重複著這樣一次次去追逐追不到的人,要麽徹底放手、放下那些早在千百年前就該結束了的執念......

“這個東西,我記不得是誰的了。”江月白的嗓音忽然在他身旁響起,“但我覺得是你送給我的。”

穆離淵抬起頭,水汽朦朧的視線裏,他看到了一條紫藤花穗。

“是。”穆離淵笑了一下。

漫漫光陰長河裏,他在江月白的一生裏就隻有這小小的一點,湮滅在這些數不清、望不到盡頭的生死過命的信物裏。

“你不給我講講嗎。”江月白道。

“我們的故事很簡單。”穆離淵深呼吸忍回了淚,緩緩說,“沒有像這些人一樣的傳奇經曆,就是簡簡單單的,年年常相伴,隻是有一日,你說你要去做一件很困難的事,我便把這條花穗係在你腰間,對你說早些回來。”

江月白見他三兩句話後便不說了,問道:“就沒了嗎。”

“嗯......”穆離淵點頭。

他其實是哽咽得說不出話了。

江月白歎氣:“所以我沒有回去?”

“你說過還會再相見,你從不騙我......”穆離淵努力把泛上喉嗓的酸意咽回去,強撐著笑,“這不是相見了。”

江月白思索了一下,很困難的事,想必就是劍開天門,天劫過後,他誰也不記得了。

之後想來,天道對他簡直是仁慈,逆天而為,居然沒要他的命。

“真的就這麽簡單麽。”江月白追問。

他看對方如此執著深情,還以為曾經真和這人有過情深似海銘心刻骨的愛戀,他聽之前心裏做足了準備,也堵滿了愁緒負擔——因為他總要再忘記,他不想再虧欠誰。

但若真的隻是這樣平平淡淡,誰也不欠誰,將來也好分別。

穆離淵點了點頭。

江月白鬆了口氣,微微笑了:“這樣就好。”

穆離淵扭過頭不敢再看江月白這個笑,假裝繼續欣賞架子上的藏物。

重逢之後的江月白經常笑,笑得和從前一樣好看,但是又和從前不一樣。

哪裏不一樣,穆離淵又說不出來。

也許隻是江月白不是曾經愛他的江月白了。

不可能再主動吻他、不可能再在隕星石上寫“想你”、也不可能縱容寵溺地喊他“淵兒”......

因為他的江月白連親自刻的“離淵”都不記得是什麽意思了。

江月白見對方許久不說話,走近了幾步。

近了才看清對方眼角有水痕。

他神情微變,問道:“怎麽哭了?”

穆離淵立刻用力抱住了江月白!

看不到那雙流淚的眼,但江月白還是能感覺到懷裏的人在微微顫抖,他的心重新懸起來,嚴肅道:“你是不是騙了我?是不是還有別的什麽事沒有告訴我?”

“沒有......沒有別的什麽......”穆離淵已經淚流滿麵了,埋在衣服裏的聲音哽咽得斷斷續續,“你隻用知道,我愛你......從以前、到以後......一直都會,就夠了。”

【作者有話說】

淵:吃醋到氣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