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

晚衣一直都覺得穆離淵沒有死在靈海之戰那夜。因為她知道江月白不會下殺手。

殺人比不過殺人心, 江月白想要懲罰誰,絕對不會用“殺”來懲罰那個人的身體。

他的方法沒有那樣低級。

晚衣身形一僵,腦海裏閃過荒唐的念頭——

難道這場婚禮, 就是江月白給的懲罰?

她很早就猜測過穆離淵的心思,不是因為他們是曾相伴的師姐弟, 而是同病相憐的人總是互相了解又秘而不宣。

那年她看到天機門前穆離淵抱著江月白屍體崩潰落淚的時候, 就了然一切。

要真是向江月白複仇,怎會最後把自己弄得那樣狼狽。

她能猜到, 江月白自然比她知曉得更早。

他們什麽樣的心思都瞞不過江月白。晚衣以前自作聰明地以為可以把心底的暗念藏起來,可伏墟山月下撫琴, 她話沒開口就被江月白一個眼神就看穿了整個人。

再完美的隱藏都是徒勞。不明說不代表不知道, 隻是給他們留足了麵子。

江月白那樣的人,經曆過各種風光場麵、收到過數不清或明或暗愛慕示好的人, 當然是美而自知的......不, 或許不該這樣形容。

應當是對他人的那種想法自知。

隻是自知得太淡然無謂, 所以並不在意。隻是知曉就足夠了。

若拿江月白當情人, 他當是最薄情的那一種, 知道你心悅他也不會給你任何愛意回應。

但做其他人, 他可以很有情有義——比如哥哥、比如師尊。

晚衣有時候覺得他們幾個很幸運,這樣的身份要牢靠得多, 她當一輩子江月白的徒弟, 江月白就會愛護她一輩子。

再多要別的, 就是貪心了。

貪心的人注定結局悲慘。

那年黎鮫逃婚,晚衣並不意外。無數人都在猜測隱情, 她卻感覺所謂隱情不過是個巧合了的緣由。要對著一個根本不愛你而你卻愛他的人度過餘生, 實在是種殘酷刑罰——那也許才是黎鮫放棄的真正理由。

晚衣合上手中木盒。身側有修士艱難地從人潮裏擠過來:“掌門, 沒找到......”

“不用找了。”晚衣道。

真想讓人尋到的人無需費力尋, 穆離淵走得那樣急,想必是一刻都待不下去了。

晚衣抬起頭,望向紅綢飄搖的登仙台。

這場景的確刺眼。

江月白這次不是獨自一人,而是帶下了許多飛升仙子,排場不輸當年如塵——雖然她也沒見過那位仙帝,但撐破了腦袋想,也不會比此刻再盛大張揚了。

登仙台上的仙氣強烈到,光是呼吸一口都讓人覺得奢侈。

晚衣衝身側揚了揚手,示意幾個修士在前麵開道。

修士們得了令,急忙連推帶喊為她驅散前路擁擠的人群:“掌門要去送這件賀禮?”

“不。”晚衣的話音冷且簡短。

幾個修士連忙閉了嘴。

晚衣仙子一直都是冷的,隻不過最近照看黎鮫時多有溫柔耐心,讓他們起了可以平等對話的錯覺。

晚衣將盒子收進了儲物囊。

她要真去送了這個,這婚就沒法結了。

北辰仙君的這場婚禮很重要,可遠不止是給穆離淵的懲罰——還是為妹妹黎鮫解決最致命的麻煩、將徒弟晚衣救出最艱難的困境。

如此看來,隻要不做|愛人,做江月白的其他人、甚至哪怕天下蒼生裏一個普通人,都能得到江月白的許多。

太貪心了。

晚衣在心裏給了自己這個師弟一句評價。

真的坦然放棄,直接走就是了。留這個就是要再試一試江月白的心。

可誰能在這種博弈裏贏得過江月白?

晚衣並沒有往登仙台前的長階去,而是往仙雲傳送口走。

黎鮫的麻煩解決了,她現在該去解決雲樺——沒有了要挾的籌碼,也沒必要再留他的命。

如今用不著什麽十八峰聯審了,下毒這個罪名就夠直接處死他,省事不少。

雪月峰有些寂靜,猛然跨出傳送雲時產生了嗡嗡耳鳴。

人去院空,沒有雲樺的影子。

晚衣心道不妙,雲樺恢複了靈脈,若是趁亂想跑,容易得很。

“雲樺呢?”晚衣盯住雪月峰留下的弟子。

“回......回掌門。”小弟子指著晚衣出來的地方,“也從這兒去登仙台了。”

晚衣腳步一頓,眉心微蹙:這個時候還不跑反倒往登仙台去?唱的哪一出?

失心瘋了?

......

登仙台前有長階,金雲碧玉,黎鮫每走一步,腳下就生起一朵彩色的煙。

好似這條道真的能通天。

但真正的通天河還有些距離,金色瀑布高懸在登仙台後,將那些彩群翩躚的仙子們籠罩在仙霧下,若隱若現如夢似幻。

隻有江月白一個人站在登仙台前,等著她走上來。

歡呼吵鬧太盛,仙雲光芒太刺眼,黎鮫五感受到極度刺激,反倒什麽都感覺不到了。

她隻在心裏想一個問題:我的裙子穿好了嗎。

這麽重要的時刻,她臉上的淚痕卻還沒幹、頭發也沒好好梳一梳、紅裙穿得也不齊整......

她倒不是怕成千上萬的人看到不完美的她,是怕江月白看到這樣的她,說不定就要後悔來娶她了。

這樣舉世矚目的盛會為她而辦,受寵若驚的擔憂卻壓過了喜悅,她覺得自己配不上。

“我這副模樣是不是不好看?”黎鮫走到江月白身前,第一句話竟是這個。

她自己都沒什麽意識,話已經問出口了。

江月白答得很快:“好看。”

聲音很輕,神色也很平靜,台上風大,可江月白連眼睫都沒有顫一下。

黎鮫知道他沒在說謊。

因為說謊還要費心思費腦子,但江月白對待這個問題半點心思都沒有費。

別人說她長得好、是滄瀾雪山的明珠,江月白眼神又不差,當然也知道她長得不錯,“好看”就是最正常的描述——和描述路邊的花開得不錯一樣。很貼切,但也很寡淡。

讓她心裏飄飄的,沒底。

濃鬱到奢侈的仙氣包裹下,鎖情的效力似乎淡了,黎鮫混沌的思緒裏又想起了些其他事。

離開仙門後的那些年也有幾個愛慕她的男人,他們描述她的時候,總是會在“好看”、“漂亮”這樣誇讚的詞前麵加一個“最”字,說她的眼睛是“世上最漂亮的眼睛”、說她這個人是“世上最好看的女孩”。

她那時覺得那些話好俗,此刻卻想要江月白也說一說這樣俗的話。成婚時夫君對新婚妻子的描述不都是“最美”嗎,她聽過的那些傳說故事裏都是這麽說的。

可江月白從沒有用過“最”字形容她。

江月白的感情總是淡薄得恰到好處,也許會對誰好,但絕不會過濃——當然不會用這個極致的字形容任何人。

第一個用“最”來形容她的是雲樺。

年少時他們幾個玩鬧,她對著攬月鎏金珠用盡全力把自己的木劍擲出去,劍卻中道泄氣,掉下山崖去了。雲樺一路快跑下山,又一路快跑回來,把木劍捧回她麵前。

她看著滿頭大汗的雲樺笑得前仰後合,雲樺卻呆呆望著她,說她的笑是世上最好看的笑。

“鮫兒!”

黎鮫剛想著雲樺,就聽到了雲樺的聲音。

她循聲轉頭,看到雲樺正沿著長階一步步走上來。

站在一旁的蘇漾要去攔,江月白卻淡聲開了口:“師兄來了。”

雲樺腳步一頓,他料到了江月白不會讓他難堪——江月白就算是殺人,也殺得優雅體麵。

但他沒料到江月白會叫他一句“師兄”。

這個稱呼未免太親近,聽著刺耳。

“北辰仙君,”雲樺沒領這個情,他擋開了麵前飄**的紅綢,又多此一舉地左右看了看再看回來,笑道,“好風光啊。”

他和江月白說話一向嚴謹慎微,但到了這個時候,他反倒什麽都不怕了。

數萬人在下頭圍觀,卻聽不到登仙台上的對話。

還以為是同門敘舊。

總不可能是來搶親的吧?

這也搶不贏吧?

江月白是什麽人,說要娶誰的話,怎麽看都是另一方得了便宜。

還有人會不選江月白嗎?

“師兄不也很風光。”江月白看著衣衫華麗的雲樺。

雲樺低頭,瞧了瞧自個。

赭袍金紋,被仙氣浸得發亮。這身衣裝的確華貴,是他挑選了好幾日才選定的,八月十五好日子,他接任大典的行頭都備好了。

誰知勢在必得卻成了自取其辱。

要挾,這法子他屢試不爽。可江月白不吃這套。

雲樺其實本身就沒有打算要挾晚衣,他要挾的就是江月白,但沒想到江月白居然願意犧牲更多——為了救黎鮫的命,竟要直接給她這個唯一的道侶身份,接她上仙界。

那往後怎麽辦呢,好事做到底,真要照拂黎鮫一輩子?

這麽偉大麽。

“再風光,也都是沾了北辰仙君的光,不然我們這些人一輩子也沒機會來登仙台,是不是。”雲樺說這話時語氣誠懇,他是實話實說。

“但是......”雲樺看了一眼黎鮫,又看回江月白,“鮫兒已經是我的人了。”

江月白麵色微變。

蘇漾也麵色一變,他單知道雲樺在黎鮫房裏過了一夜,可今早事端接二連三,他根本沒功夫往那方麵去想。

“這話什麽意思。”江月白的嗓音從平靜變得有些冷。

“什麽意思,”雲樺直視著江月白的眼睛,似有深意,“都是男人,你也不是沒幹過那種事,需要細細解釋嗎。”

江月白沉默了一瞬。

“哦,我忘了,我們不一樣。”雲樺笑麵未變,隻是聲音低了些,話也難聽了些,“你做的事我還真沒做過,我可沒躺在男人身下過。”

江月白臉上沒有怒色。

蘇漾先怒了,他一把揪住了雲樺的領子,把人揪得往旁邊一趔趄。

“你別找事!”蘇漾對雲樺連稱呼都沒了,直接用了“你”這個字,狠狠瞪著他,“你想幹什麽?”

登仙台下的熱鬧人聲戛然而止了一下,又重新漫開,變作了疑惑的議論紛紛。

不會吧。

難不成真是來搶親的?

雲樺滿臉笑意地看著蘇漾:“來爭女人啊,多明顯。”

“你少他娘放屁!”蘇漾罵了一句。爭個屁的女人,方才那話分明是來惡心江月白的。他們都再清楚不過,江月白受的折磨虐待全是情非得已,怎麽能那樣去揭傷疤。蘇漾聽到台下的人群在議論,摸到腰側劍柄的手又收了回來,壓低聲音,“你找死嗎。”

雲樺笑麵仍在,說得不錯,他還真是來找死的。

誰讓對方步步緊逼,逼得他無路可走。他隻剩下“娶到黎鮫”這一個能贏過江月白的地方,現在也要給奪去,那他隻好說出江月白唯一一個比自己肮髒的地方——江月白太幹淨太風光了,這點肮髒就顯得格外的髒。

雲樺的手覆上蘇漾揪著自己衣領的手,安撫般拍了拍:“這麽多人呢,打起來不好看。”

蘇漾的手鬆了一下,但不是因為雲樺的動作。

而是因為黎鮫。

黎鮫忽然捂臉哭了起來。

三個人都手足無措了。

“我......”黎鮫感到控情那一半的靠近、感到那股可怕的力量又重新籠罩在身側,讓她心裏埋的那一半忠情開始扭曲發作,難忍的痛意化作苦水,從深處泛上來,流得滿臉都是,“我......我好......”她好痛,卻痛得說不出話。

安靜了片刻,江月白輕聲道:“不論發生過什麽,都是過去的事。”

他微微彎腰俯身,好能平視著黎鮫的眼,“從今往後,不會再讓鮫兒受委屈了。”

黎鮫止住了淚,倒不是因為鎖情失效了,而是這個嗓音讓她格外安心。

她那被鎖情攪得混亂的記憶裏又添了幾張畫麵——她記起這個嗓音的人很多年前曾半跪她麵前,替她擦了臉側的淚......

“這麽大度麽,”雲樺推開了蘇漾,撫了撫身前被揪出的褶皺,“不僅要照顧別人妻子,說不定還要養別人的孩子。”他說話時仔細盯著江月白的神色,半笑不笑,“沒幾個男人能有這肚量,北辰仙君當真非同一般啊。”

蘇漾聽得臉色鐵青,他不知道雲樺是故意把話說得這麽下流來惡心江月白,還是真的在闡述事實。

如果是真的......江月白今日把黎鮫給接走了,往後怎麽辦?要真的有了孩子,江月白給養嗎?要是......

這都什麽亂七八糟的破事!他頭都大了。

“鮫兒。”蘇漾喊了一聲,黎鮫卻沒什麽反應,他又加大了聲音,“師妹!你看著我!”蘇漾扳過黎鮫的肩膀,焦急地問,“他說的是真的嗎?你昨晚都和他做什麽了?啊?”

黎鮫愣愣轉頭,又淚眼婆娑地搖頭,她什麽都想不起來,腦海裏隻有零星不連貫的的碎片,模模糊糊,她隻記得她好像中了誰的毒,渾身都很疼。

“疼......”黎鮫混亂地說著,“好疼......”

疼?

是現在疼還是昨晚疼?

蘇漾覺得自己的腦袋更疼,他一直以為雲樺是對黎鮫有情的,怎麽著都不至於做那種事......但被逼到絕路,也許真做得出來。

說到底,雲樺就是不想讓江月白把黎鮫帶走。黎鮫走了,他在凡間賴以活命的籌碼就沒了。

所以這事江月白到底忍不忍?婚禮到底辦還是不辦?黎鮫娶還是不娶?

原先彩雲飄**的登仙台變得氣氛焦灼。

台下人聲鼎沸,顯得此處安靜得詭異。

“走了。”良久,江月白開了口。他嗓音很淡,對黎鮫伸了手。

隻說了這兩個字。

他似乎從頭到尾都沒有聽到雲樺說的那些。

黎鮫懵懵懂懂地伸出了手,拉住了江月白的手。手指微涼,像是她從前摸過的風雪夜歸的白玉劍柄,但卻沒有白玉那樣光滑,骨節凸出的地方有許多薄繭。

這樣的手,在替人擦淚的時候,會在臉上留下不算溫柔但又別樣溫柔的觸感。

回憶裏的畫麵更清晰了——這個人曾經替自己擦淚的時候,對她說,她一定能找到更好的月亮......

月亮在哪裏呢。

黎鮫淚眼朦朧地望著麵前的白衣,清淺如雪月,不就在自己眼前嗎。

蘇漾看到江月白表了態,終於鬆了口氣。隻要順利帶走了黎鮫,雲樺留給他解決就好,不用江月白出劍。

血濺登仙台可太不吉利,有損北辰仙君的風采,而且江月白是來成親的,也根本沒有帶劍......

劍,他正思忖著劍,就有一隻手摸到了他的劍。

碧滔劍出鞘的時候動靜不小,劍身帶起閃耀的碧水波光,水汽翻騰在仙雲裏,好似憑空架起一道彩虹!

他還沒反應過來怎麽回事,一股滾燙的熱血已經噴在了他臉上!

台下數萬人的驚呼如同驟起的驚雷。

蘇漾抹了把臉上的血,看到自己的劍直直插在了雲樺的心口!

正心口。

劍鋒穿身而過,心脈血如泉湧!

鮮血迸濺得到處都是,周圍的雲霧都成了紅色。

蘇漾愣在原地。雲樺的表情也和他一樣,驚恐裏帶著不可置信。

須臾,蘇漾回了神。

怎麽回事?說好的不要血濺登仙台!這下婚還怎麽結?

而且未離塵世,鎖情還在!控情忠情相連,雲樺死了,等於黎鮫也要死!!

怎麽就沒管住自己的手?!!

等等......

神誌不清的又不是他,他如何會控製不了自己的手?

他低下頭,自己的手老老實實垂在身側,並沒有拔劍。

那是誰......?!

江月白連真的羞辱折磨都能忍,絕不會因為幾句言語上的羞辱就出劍......

蘇漾的目光順著雲樺七竅湧血的臉而下,沿著鮮血漫延的劍身一點點後移,看到了那雙緊緊握著的劍柄的手——

纖長、潔白、柔弱,

劇烈顫抖。

江月白常年冷靜的神色也起了波瀾,眸底閃過了震驚。

黎鮫的心口和鎖情的主人一起開始同樣湧血,但她雙手仍舊牢牢抓著劍柄。

“月白哥哥......”她看向江月白,說話時滿口流血,劇痛的身體更加劇痛,可混沌的神誌卻前所未有的清晰,生命的抽離將她的聲音變得輕而顫,“我不要你救我。”

“你有這樣通天的本領,為什麽不去救救你真正在意的人......”

死前的瞬時清明,讓她想起了許多。

想起江月白其實是用過“最”字形容人的。

他明明很早的時候就對人說過“最好看”三個字。

他說過,淵兒的眼睛是,世上最好看的眼睛。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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