餘生再不會折斷
“真的假的?就喝了幾次酒, 人家就認你做朋友了?”
禦澤自從尋到江月白那片隱秘劍林位置所在後,回去便在仙子們麵前號稱已與江月白成為了知己酒友。
然而豔羨沒換來,隻換來質疑的調侃。
“怕不是你喝醉了, 做夢跟人家成了密友?”仙子們笑道。
“什麽叫‘就喝了幾次酒’?”禦澤不滿,“我可是每隔三五日就去找他喝酒談天......早熟得不能再熟了!”
“得了, 江天月白, 北辰星動,人家是年輕有為的天縱奇才, 哪能看得上你這個醉老頭?”華薇仙子冷笑,“你們年齡差可有幾百歲呢, 願陪你喝酒隻是尊敬老人罷了, 別想多了。”
“你和他年齡差不也有幾百歲?”禦澤道。
“你......”華薇美眸瞬間帶了怒氣,“我不是警告過你很多次不要在我麵前提我的年齡......”
“哎, 好啦好啦!”青芷仙子攔在兩人之間勸架, “前輩既然已與那個江月白那麽熟識了, 和我們講講他是什麽樣的人嘛!”
眾仙都對那個能完成仙帝囑托連躍兩重仙境的人萬分好奇, 對方又隱居修煉、蹤跡難尋, 這股好奇便越發強烈。
然而他的飛升之道太過血腥, 眾仙皆心存幾分忌憚,不敢真的去打探什麽。
那般神秘莫測的人, 如今禦澤說靠著幾壇酒就和對方做了朋友, 大家雖都有些不信, 可到底還是想聽禦澤講講那個人的事。
“怎麽說呢,”禦澤晃晃空酒葫蘆, 毫不見外地在華薇仙子的花圃裏坐下來, 鼻音含混, “隻能說啊, 幸好......”
“別賣關子了。”華薇瞧著他的動作,沒好氣道,“幸好什麽?”
禦澤長歎:“幸好我早生他幾百年。若我和他同世而存,恐怕會很不好過。”
“什麽意思?”一位仙子問,“他是個狠角色?”
“有多狠?”另一仙子問,“凶神惡煞鬼麵閻羅?”
禦澤聞言大笑:“不不!跟‘鬼麵閻羅’搭不上邊,你們要是真見了他的模樣,”禦澤抬眼掃了一圈四周,挑眉高深道,“恐怕要廢掉好幾年的修行。”
“什麽?還能廢我們的修行?”一位仙子眉頭輕蹙,顯然不信,“難道他是個慣會勾人的男狐狸精不成?”
禦澤搖頭:“比這個道行可高多了。”
眾仙子見禦澤不像說笑,都疑惑起來:“多高的道行?”
禦澤閉上眼,拉長了嗓音,慵懶似囈語:“他不下餌,自有願者上鉤。”
“明白了明白了。”華薇仙子見他不願好好講,冷哼道,“是這臭酒鬼論道輸了、要麽就是拚酒輸了,現在嫉妒起人家來了!既然人家是厲害的角色,做競爭對手當然不好過,你要真和他同生一世,有本事就去做他的知己密友,那不就跟著一起平步青雲了?可惜你......”
“平步青雲?”禦澤移開嘴邊葫蘆,笑了一聲,“怕是不行。墜入地獄倒有可能。”
這話是真話。
禦澤很清楚,如果真和江月白同生一世,不管做仇人還是密友,都不會好過。
想要好好活著,絕不能做江月白的仇人——江月白不會輕易殺人,是因他不喜殺戮,可江月白一旦下決心除掉誰,那人絕不可能再活著。
但更不能和江月白走得太近。
因為離得越近,越會發現他身上的東西遙不可及。耀眼珠玉當前,應是傾慕還是嫉恨?
江月白就像每個人的劫,無時無刻不考驗著對方的道心。對江月白的感情,無論是變作求而不得的愛、還是化作望不可及的恨——哪一種都無比煎熬、無比折磨。
雲樺、穆離淵、紀硯......江月白的身邊人,沒一個逃得過這個劫。
“這麽說,”青芷仙子忽然反應過來什麽,“他是會殺妻證道的那種狠人?!”
這樣為求己身功名而對待身邊人殘忍冷血的男人,瞬間在仙子們心中好感直降。
禦澤擺了下手:“嗐,那當然不是......他不會害人、更不會對誰動手......”禦澤用混沌的酒嗓解釋著,“但有的是人會因他煎熬難耐、痛不欲生......他就是這樣的人,你們還想見嗎?”
仙子們疑惑:“世上還有這樣的人?!”
禦澤喝著酒,重複著自語:“是啊,還有這樣的人......”
能把旁人逼得瘋癲入魔,自己卻淡然無謂。
禦澤忽然可憐起離淵那個倒黴孩子來,江月白在提起穆離淵的時候,說的是“我的”——那兩個字並非愛人之間的浪漫,而是一種和自己融為一體的東西,讓聽者心間發顫、後背生寒。
“這樣的人......那可一定要見見!”仙子們不僅沒被嚇到,反而個個麵帶好奇,“老酒鬼!你既然說和他成了酒友,那就把人給請來呀!”
華薇仙子也不再橫眉冷對了,對著禦澤露出了幾分好臉色:“是啊,下月我開百花宴,請人的任務可就拜托前輩了。”
“啊?”禦澤回過神,“哎呀,開什麽宴,那小子忙著呢......劍心知不知道?他忙著煉破念呢!”
“破念......”
“破念劍?!”
眾仙聽聞這個劍名,立時震驚不已:“這個江月白......難道真要開通天門?”
破念劍,傳說中能斬開天門的一把劍。
但也隻存在於傳說中。
眾仙知道江月白飛升,走的是一條最凶險的捷徑。
這樣心狠到不擇手段的人,登仙的初心想必並不是為了放出天門後的無盡靈泉灌溉人間,隻是借著仙帝指點完成自己的仙途。如今他好不容易曆經艱險到了玄仙境,此間已是高不可攀之境,換做旁人可能就止步於此,而他竟然想要繼續冒險?
看來當年仙帝眼光的確很準——隻有這樣欲|望無窮的人,才能開天門。
“果然是個狠人。”一位仙君道,“連躍兩重境界,他居然還不滿足。”
“那可不,”禦澤笑道,“他可是要拯救蒼生的人。”
“救蒼生......”青芷仙子皺眉,“他要是真的為了蒼生不為私心,便煉不出破念劍......”
破念——破除心間一切情念。
它要煉劍者目中無人、心中無人,隻有自己的通天道。
“大道三千,無有定論。”禦澤說了江月白說給他的幾個字,神色高深道,“既然前人沒能煉出破念劍,那江月白就是第一個,這劍怎麽煉,全遵循他自己的道。”
* * *
轉眼深春,仙界花月遠勝人間,千裏美景如畫卷。
仙雲波濤,靈息浩**,眾仙齊聚。
“快點跑!嘿,這邊來!”
一群金色的紙片小人邁著纖細的紙腿,跟著青芷在花叢裏跑來跑去。
紙人是青芷剛剪的,每個紙人被點了滴靈息附了符咒,此刻都追隨者青芷指尖那點未散的靈光跑,有的追得太急,還騰空飛了起來。
仙子穿梭花叢,紙片小人上下翻舞,像追隨的蝶。
百花宴開,主客還沒到,眾仙有的在閑玩有的在閑聊。
華薇喝著花茶,抬頭瞧了眼天邊:“太陽落山了。”
華薇仙子的百花宴向來開在深夜。
星月是夜晚的絕色,百花是仙境的絕色。
絕色順著流雲飛瀑滑下,鋪開一片金銀,給另一種絕色塗上光澤。
花香四溢,珍饈美饌,堪稱玄仙境最奢華的一次晚宴。
眾仙這回都早早到了,連閉關數載的幾位也都罕見地露了麵。
“老酒鬼,我說你靠不靠譜?”華薇斜眼,“我這回傾了血本,人要是不來,我這臉可是丟盡了。”
“放心!為了請他,把我養了十幾年的幾頭靈獸都送了,他不能不來!”禦澤捏著點心吃,嚼著點心就了口酒,“而且這不時辰沒到嗎,急什麽?”
“她不是急,是對前輩你不放心呀。”青芷玩夠了小紙人,笑著用手扇風,“畢竟‘和江月白成為知己’是你一家之言,大家都不大信呀......”
正說著,周遭忽地冷下來。
寒霜凝結,半空翻飛的淺金色紙人紛紛如雪墜了地。
眾人察覺到異樣的寒氣,皆停住動作,轉身回頭——
腳步聲輕,緩緩走近。
花宴結界的淺金色流水屏障如簾幔向兩側滑開,一雙白靴邁入水流之中,彌漫的水霧凝結了一瞬,成了冷冰。
又在來人衣袂的風裏散成碎晶。
行步近無聲,衣擺若垂雲,步止之時,唯有長發仍微飄,帶來一陣淺淡寒風。
飛升之日金光血氣遮擋,沒人看清江月白的正臉。
前些日子禦澤描述對方“不下餌自有願者上鉤”,都以為那人定是個臉龐俊美、慣會勾引佳人的笑麵男子......
此刻見了,才發覺早先的想象全錯了。
用“美”這類詞來形容這人,
著實是玷汙。
眉似遠山冷霜,眸若寒光霽雪,拒人千裏之外。
這樣的人,但凡往別的地方想偏一點,都是天大的冒犯。
華薇回神之後狠狠瞪了禦澤一眼,密語道:“你怎麽把人講得那麽輕浮?害得我剛剛沒收住媚笑!這回臉丟光了!”
禦澤拍了拍手上的點心渣起身,從呆立不動的眾仙中走出,語氣格外親切:“小白,來啦?”
江月白微微低頭:“晚輩來遲,讓諸位久等。”
“不是你遲,是我們來得早了!”華薇迅速調整好表情神態,柔聲軟語道,“而且這花宴就是晚上開,星月映繁花,你來得正是時候。”她微微一笑,“北辰仙君,裏麵請吧。”
青芷與禦澤對視一眼,眼神交流道:華薇還有這樣溫柔的一麵呢?
華薇繼續笑靨如花,長袖一甩——
前方雲飛霧散,百花園通道大開,連綿無盡的花海在星月夜下搖曳出壯觀美景。
縱使早有心理準備,可壯美畫卷展開之時仍舊惹得眾仙一陣吸氣輕呼。
他們心想:花仙這是將世間所有的名貴品種都拿出待客了,他們這夜也能沾沾江月白的光了。
......
百花宴,百種玩樂都離不開花。
賞花,品花,嚐花。
茶是花茶,點心是花香點心,滾燈是繁花滾燈。
仙境的整夜都浸在了濃鬱花香裏。
賞花賞了大半夜,禦澤眼皮都要打架了,但看前麵被仙子們包裹簇擁著的江月白還在彬彬有禮地聆聽華薇介紹名花,半點沒有不耐之態,隻得搖搖頭繼續跟上。
美花動塵心,多年不曾撫琴的音仙也召出了自己的絲桐,落座花叢間,感慨萬千:“上一次指觸銀弦,還是在人間,此刻花雲軟月,絲弦不該蒙塵。”
說罷指尖微勾,“我再彈一曲人間調。”
弦動之時,銀光流淌,音如玉珠迸濺,散落花雲之間。
細雨繾綣,輕霧纏綿,不若置身琴音,倒似走進一片煙雨朦朦。
一曲終了,眾仙皆合掌讚歎:“音仙琴技驚豔,為何飛升之後再不撫琴?”
音仙聞言笑了笑,隻問:“你們覺得這曲子好聽嗎?”
“我等雖不大通曉音律,但好不好聽還是能分辨得了的。”華薇仙子道,“這曲子,不論天上地下,都是一等一的。”
“是啊,風花雪月之下正適聽琴,”眾仙都附和,“此夜花月盛景,音仙這曲實乃絕配!”
音仙垂眸收琴:“還是賞花吧。”
流淌的銀波收入盒中,琴芒漸漸消失。
“煙雨如泣,英雄末路。”江月白在晚風裏開口,“這不是一首好曲子。”
音仙動作微停,抬起頭來。
眾仙聞言都略感驚詫,紛紛看向江月白,心道:一個晚輩,再如何不可一世,也不能用“不好”兩字評價音仙前輩吧?!
“哎呀,縱使好物也有各異評價,”華薇趕忙幫著打圓場,“比如我這花,興許也有人不喜......”
“的確。”音仙說,“這不是一首好曲。”
眾仙皆怔。
“纏綿婉轉,不是花前月下,而是花殘月落。”音仙輕歎一聲,抬眼望月,嗓音略有暗淡,“人間事舊,曾經知己難得,相伴高山流水,後我遭人暗算,身涉險境,知己自毀經脈,將畢生修為道行注入我丹府,我匯聚福源靈力得以脫險甚至飛升......”
“可此後餘生再無人間,也再無知己。”
飛升之日,於其他人而言是喜事,於她而言則是悲事。
那日她流淚不止,沒能再回頭看一眼人間。
仙境多年,她從不敢撫琴。今夜花月柔軟,她憶起當年風花雪月成雙美景,一曲不是懷念,而是作別。
她終要與執念裏的那人真正道別。
眾仙首次聽聞音仙談及舊事,竟是這樣一段悲劇過往,一時不知該如何接話安慰。
沉重的寂靜之中,江月白忽然淺笑一下:“往事不堪回味,不過今夜一曲,看來前輩是放下了執念。”
眾仙之中已有人皺了眉。
他人妙曲奏畢之時評判不佳,他人悲傷心痛之時又輕浮淡笑,著實不合時宜。
有仙子剛要出言,卻聽音仙道:“北辰仙君是個懂琴之人。”
音仙擅長天下各種器樂,若她評價誰懂琴,那便是對那人最高的讚譽。
這句讚許令不少仙子都訝異。
“北辰仙君飛升之前不是劍修嗎?”青芷仙子問,“怎麽也懂音律?”
江月白道:“劍鳴如琴,各家相通,懂算不上,隻是略知一二。”
“說得不錯,琴劍相通。”音仙微笑,“音不止出於樂器,可出於萬物,由人生、由山水生、由刀劍生......聽音不是聽曲,而是聽曲中意。”
平日少言寡語的音仙難得一次與人言語如此多,眾仙也都跟著起了興致,有仙子問:“琴劍相通?對了!我以前似乎聽過有琴劍雙修之人可以‘彈劍作歌’,堪稱絕景,北辰仙君會嗎?”
“是啊!我也好奇,劍能彈出琴音嗎?”
“不如北辰仙君給我們演示一回?讓我們也開開眼......”
禦澤坐眼看那邊要沒完沒了,無奈搖頭,坐在花欄邊,一邊聽著遠處的談論一邊喝酒。
“誒?前輩?”青芷不知何時出現在側,歪頭探身湊過來,悄聲道,“他沒你前幾日說得那麽可怕嘛!”
禦澤沒接話,隻低哼一聲。
心道欲揚先抑出夠風頭這些招式算是被這小子玩明白了,練達得不經腦子,信手拈來就說出做出了,沒做過成百上千次他都不信。
“而且......”青芷做了個鬼臉,“前輩的這個‘知己酒友’,好像是和誰都能做‘知己’的樣子哦!”
禦澤這才停下喝酒動作,轉頭見青芷滿臉調侃的笑,咽了酒道:“逢場作戲罷了。知他心者,獨我一人。”
賞完了花、聽完了琴,夜已過半,終於到了圍桌而坐的環節。
眾仙吃甜點喝花茶,又聊起了別的,禦澤強行擠著在江月白旁邊坐了:“小白,點心吃膩了吧?我曉得,來,喝點......”
“酒有什麽好喝的。”華薇嫌棄道,“小白喝了我的花茶,便看不上你的酒了。”
“瞧瞧,昵稱都跟著叫上了,仙子們這麽喜歡你,”禦澤垂眼擺著酒杯,看似不經意地問了句,“你以前在人間也是招蜂引蝶的那種人吧?”
“當然不是。”江月白否認得非常快。
“臭小子,別嘴硬了。”禦澤直接給江月白盛著花茶的杯子裏倒酒,“看著多淡然似的,沒少借著‘雲淡風輕’四個字出風頭吧?別人看不透,我可看得一清二楚。”
江月白微怔一下,笑道:“前輩冤枉我了。”
“我那些年派下去打探你消息的小仙倌,每次回來第一件事就是匯報你的春風殿後院又堆了多少花囊信箋,我是日日煩憂天天擔心,怕你因情廢道......”禦澤瞧他,“你,真沒招惹他們?”
江月白道:“在前輩眼裏,我如此輕浮麽。”
禦澤挑眉:“那你怎麽不娶妻?早日成家安定,也不會招上那麽多情債是非。”
江月白端起茶酒半摻的杯子:“既然不能對人負責,何必要禍害他人。”
“嘖,也是啊,人間無法久留......”禦澤點點頭,忽然又問,“可遇到特別喜歡你的呢?主動示愛糾纏不放的呢?你怎麽解決?”
“沒有那樣的人。”江月白微勾唇,喝了杯中味道古怪的花茶酒,淡淡說,“誰會對著木石示愛。”
禦澤愣了好一會兒,笑道:“好啊,裝著冰冷寡欲不解風情是吧?”禦澤眯眼瞧他,拉長了腔,“是啊,你不輕浮,你是玩弄感情的高手。”
“這做法沒問題啊,不然又能怎麽辦?”華薇替江月白辯解,“他又不能將那些人一個個都帶上仙境,理解一下吧前輩。”
“怎麽不可以呀,”青芷接過話,“飛升修士可以帶人上來的,血緣至親、或者道侶,都行......”
“那也隻能帶一個啊。”華薇說,“成千上萬,可帶不過來。”
“啊,懂啦!”青芷反應過來,“怪不得姐姐替他說話,我才記起姐姐以前在人間時也是身後跟著一堆癡情怨男誒!聽說你玩弄過的男子兩隻手都數不過來?”
眾仙都笑。
“胡說。”華薇臉頰微紅,“那都是話本編排汙蔑本仙!”
花仙動怒,百花有所感,淺香搖曳,花碎紛紛,落入杯盤。
“來來!不聽那些,喝酒喝酒!”禦澤撞了一下江月白的手臂。
杯中酒漂轉著花瓣。
江月白舉杯,仰頭將花茶酒喝盡。
晚風忽急,飛旋的花瓣繚繞著被吹起的長發。
酒過喉嗓時,一聲遙遠的劍刃摩擦音從不知名的方位傳來——
“錚——刺啦!”
劍刃尾音散在風裏,變作淒慘的碎裂聲。
晚風刹那停滯,江月白的長發緩緩回落肩側。
方才閑談的溫柔和顏霎時間在他身上消散無影,隻剩下冷。
“什麽、什麽聲音......”禦澤醉醺醺問。
“像是劍鳴。”眾仙也都聽到了這古怪聲響。
“諸位,”江月白忽然站起身,“我先失陪。”
......
夜晚的劍林湧動著金銀交錯的微光。
奔流的仙河從四麵八方源源不斷地匯聚在劍林,在夜色裏如同漫山遍野的火色花紋。
“出什麽事了嗎?”禦澤已對江月白的劍林熟門熟路了,踏著雲霧落地,“走那麽急。”
江月白離了百花宴,他也沒興趣繼續陪著閑聊了,也找借口離了席。
萬千寒劍靜立夜色,江月白靜立林中。
四處無聲。
禦澤剛要開口再問,高處的樹枝忽然發出一聲脆響。
他抬起頭,隻見幾隻靈獸從劍林的枝葉間飛速躍過——有的踩著樹枝蹦上更高的地方,拽著藤條**來**去,還有的在樹幹上又抓又撓。
“是它們。”禦澤鬆了口氣。
劍林中每一顆樹木的本體都是劍,被靈獸拽動枝條自然會發出類似劍鳴的聲響。
但一想到罪魁禍首是自己送的,禦澤剛鬆了的氣又提了起來——劍可是江月白最重要的東西。這幾隻靈獸在這裏上躥下跳,不少劍樹都已有了劃痕。
於是趕在江月白開口前,他率先替江月白罵了:“這些家夥調皮得很,無法無天了都!”
“我平日沒怎麽陪過它們。”江月白提著靈獸後頸,將它們一隻一隻從搖晃的劍身樹幹上拿下,“它們在這裏住得孤單,當然要尋點能玩的東西。”
靈獸們剛一落地,就又立刻重新往樹上爬,在樹幹上抓撓得更激烈,試圖再次吸引江月白的注意。
江月白果然又一次伸出手去捉它們——
可手指在空中停頓一刻,最後隻無奈地揉了一把它們的腦袋。
“忍不了就打一頓。”禦澤在江月白身後說,“打完了保證它們再不敢搗亂。”
江月白輕笑了下:“就怕打了沒用,還記恨上我。”
“喲,你還挺懂。”禦澤來了興致,“你帶徒弟那麽多年,別告訴我沒動過手打過他們......”
江月白說:“我對待晚輩很溫柔的。”
“是嗎?再溫柔也忍不了幾個兔崽子一起鬧騰吧?”禦澤哼笑,“沒打過晚衣我信,好孩子,懂事,不用打。可另外兩個臭小子,沒少闖禍吧,也不打?”
“不打不等於不罰。”江月白道,“懲罰的方式有很多。”
“怎麽罰?”禦澤對江月白的治徒之道十分好奇,“罰站?罰跪?罰幹活?”
江月白道:“罰他們愧疚。”
禦澤不解:“愧疚......?這要怎麽罰?”
江月白笑而不語,似乎沒打算做更多的解釋,邁步向前。
“哎,別吊人胃口嘛,”禦澤跟上江月白的腳步,“和我說說......”
“前輩收個徒弟,自然就知道了。”
“徒弟......說起這個啊,我以前在人間的時候也不是沒有......唉,罷了,不提、不提了......”
兩人迎著晚風,緩緩向著劍林深處走。
林盡霧散,浩**的劍心池盛滿星月光澤,靜如闊海。
劍心池中央生長著存放劍心的寒樹,枝繁葉茂,像是霜色的血管經絡,蔓延向天空。
禦澤被劍心吸引了目光,抬起頭,望著高處鼓動的心髒,問道:“你這劍心還要養多久?”
“養到人間浩劫降臨。”江月白回答。
“人間浩劫降......”禦澤身形猛地一僵,震驚轉過頭,“你說什麽?!”
江月白沒有再重複。
劍心已然成形,禦澤以為江月白馬上就要煉鑄破念劍,誰知對方竟還要繼續等,賭到浩劫降臨的最後一刻——於凡間而言,距劫降還有十幾年!
良久,禦澤緩緩吸了口氣:“你怎麽敢這麽賭?”
“當然是為把這顆劍心養到極致。”江月白說。
“可是,劍心一日跳動,離淵就一日在愛恨中煎熬......”禦澤極為擔憂,“他被折磨了這麽久,你還要他繼續煎熬十幾年?他能撐得住嗎?”
“開天門,隻有一次機會,”江月白口吻淡淡,“不把劍心煉到極致,就算鑄成破念,也斬不開天門。”
“但這樣做未免對他,”禦澤皺眉,“太過殘忍......”
“殘忍?”江月白輕聲重複一遍這兩字,“淵兒是不該存在於世上的魔妖,本該早亡,可我讓好好活了那麽多年、享用了數不清的天地靈氣,如今天地將毀,他去做這把挽救天地的劍,有何不妥?”
沉默須臾,禦澤問:“他隻是你的劍?”
江月白是千百年來最出色的劍修,經過其手的好劍不計其數,多到也許他本人都記不得究竟有多少......
若離淵也隻是其中一把,那便真的隻是一件開天門的祭品而已。
的確沒什麽可惜。
“是啊。”江月白輕聲說,“是我的劍。”
“是我最後一把劍。”江月白又賦予了這劍一點與眾不同。
“你要磨煉劍心,”禦澤苦笑,“可你就不怕這把劍,有一天斷了?”
仙界數月人間數載,穆離淵那顆千瘡百孔的心已在愛恨折磨的餘溫裏煎熬了許久,隻靠著“我給你留了東西”一句虛無縹緲的留言,若是繼續煎熬下去,那顆心恐怕隨時都會徹底崩潰碎裂......
江月白話音依然冷淡:“那他便不配做我的劍。”
禦澤站在夜晚急風裏,修煉幾百年的仙體忽然感到了寒夜的冷。
他轉頭看向身旁人,風吹發起,側顏勾勒出一道冷漠的線——人前人後的江月白完全判若兩人,讓他心生恍惚。
溫和淡然的言行像一層紗,穿透這些柔軟,如觸堅冰。
禦澤幾度欲言又止,最後無聲歎氣,告別離開。
......
劍林重歸寂靜。
晚風送垂星,清月落薄暈,給靜立的萬千寒劍覆上虛無縹緲的雲霧。
江月白獨自站了片刻,而後邁步走進了靈水**漾的劍心池。
雪白的衣擺在水麵上飄**出波紋,漫開層層疊疊淺金色的光。
鼓動如暗潮,於夜起伏。
江月白抬眼看向血色的劍心。
淵兒,當然是他的劍。
是他十幾年來最秘而不宣、又最引以為傲的一把劍。
鍛劍之法,絕世無雙。
他給的寵愛從來都不是寵愛。
給的算計也並不完全都是算計。
他放任對方在那些瘋癲的夜裏在自己身上殘忍發泄,用滿身觸目驚心的傷痕來讓對方感受什麽是這世上最極致的欲|望和沉淪。
又用鎖情瀑下和天機門前的爾虞我詐告訴對方,再沉淪的夜和夢也要醒。
他在離別前用最溫柔的動作抹去對方眼角的淚,又在下一刻用最狠絕的方式強迫對方接受失而複得的東西再次消失。
深恩與血仇、真心與欺騙、重逢與別離......
他要他的劍,在最熾熱的烈火裏燒成赤紅,再猛然淬進最寒冷的冰水!
因為這世上再沒有人比他自己更適合做淵兒的磨劍石。
他不是賭。
而是信任。
如果他的淵兒在明月血海那一夜的劇痛頂點沒有折斷。
那麽餘生也再不會折斷。
【作者有話說】
“罰他愧疚”的方法指路19章(我知道大部分小可愛都是直接跳過不看前麵的/狗頭)
另外,玄仙境女仙多這個設定,後麵章節的作話會有非常詳細的解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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