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我的。”

玄天仙境靈息飄繞。

仙山垂霧, 流雲如水,滑落波濤。

萬物聖潔無瑕,卻又散發綺麗光暈。

飛瀑落入淺金色的仙河, 無數細流曲徑通幽,蜿蜒匯聚向劍林之中。

所謂“劍林”, 萬劍成林, 銀刃劍氣寒,九霄落碎星, 千萬珠玉絲絛的劍穗仿若枝條靜垂,擋住前行之路。

唯有風過無痕, 穿林時忽急, **開劍穗枝條——

珠墜劍心池,水紋四散!

細微的風動引得垂睫微顫。

江月白睜開了眼。

靈光結成的金網於麵前畫卷般鋪開, 浮現出遠方結界外的景色畫卷:

原本隻有花草的仙河邊出現了一輛光華璀璨的車駕。

有客遠來。

江月白輕輕吸氣, 雙手覆膝按下修行訣法, 起身整理衣衫, 踏入了麵前的金霧幻影。

足破虛霧, 身形化煙, 瞬間穿梭至仙河之畔。

仙河流淌無色靈水,此刻被華麗的金車照成了金黃。四匹踏雪烏雅披金戴銀, 鈴鐺搖晃, 後麵拉著的車駕恢弘堪比雲上宮闕。

垂簾掀開, 馬車的主人從車上走下——

白發飛揚,道袍鬆垮微敞, 手中托著個巨大的酒葫蘆。

江月白拱手道:“禦澤仙尊, 有失迎候。”

“好小子, ”禦澤笑得爽朗, “這麽多年了,還記得我?”

十幾年前如塵仙帝率多位飛升修士下界登仙台,他便是其中一員。但當時時間緊迫,人多事雜,他沒來得及與江月白單獨說上話。何況凡間光陰漫長,舊景難免遺忘,他以為江月白隻能記住那個賜出“北辰星動”的如塵仙帝。

“前輩與仙帝共赴人間,對我有提點之恩,”江月白微微笑道,“如何敢忘。”

“哎,別這麽叫,前輩晚輩什麽的就免了,都到了這兒,我還得稱你一聲‘仙君’不是?”禦澤拍了拍江月白的肩膀,“別說,來之前,我還準備了幾句自我介紹,就怕你當年隻記住了如塵那老頭。我呢,名氣是不如他大,但我曾經好歹也是大名鼎鼎的酒仙......酒,嘖,說到這個——”

禦澤懊惱地拍了下額頭,“喝酒誤事,你飛升那天我喝醉了,忘了去迎,後來我挨著跟仙子們打聽,也沒找到你住什麽地方。”

玄天仙境廣袤無垠,遠比凡間三界加起來還要浩**寬闊,山川湖海又常依靈息仙氣而變,地形虛無縹緲。此間天地無窮,所居仙人卻寥寥無幾,其中又有不少潛心修道閉關不出的,若非知曉對方傳音口訣問詢,根本尋不到人。

那日之後,禦澤一連問了七八個仙子,行蹤沒問出來,倒是把江月白飛升情景翻來覆去聽了好幾遍。

“那天整個玄仙境的飛升修士都去了境門,”華薇仙子倚在花欄邊飲茶,“可就你一個沒去。”

“喝醉了。”禦澤歎氣,“你們也沒個人發傳音叫醒我。”

“哪顧得上啊,那陣勢太嚇人了,頭頂上的天都裂了縫,還以為這仙界要天塌地陷了!”縱然過去許久,仙子們回憶起那日情景仍舊心緒起伏,“我們趕到境門,強光刺目,根本什麽都看不清!他一路走過來,身上地上全是血,你能想象嗎?漫天金光裏混著血腥氣......”

“嘖,說正事。”禦澤打斷道,“你們知道他住哪嗎?”

“不知道。”青芷仙子說,“他一路走過仙橋,我們一路目送,沒人敢上去搭話。”

“是啊,知道他是江月白之後,更沒人敢去問什麽了。他倒還禮數周全,和我們頷首行了禮,然後就不知去向了。”華薇仙子對禦澤道,“說實話,我也還想再見他幾麵,問問他怎麽飛升後連躍兩重境界的,正好你去幫我們找找?”

“得,問你們算是白問。”禦澤仰頭灌完了葫蘆裏的酒,撣撣衣袍,“最後還得靠自己。”

自那日起,禦澤破例暫時放棄了“長醉不願醒”的雅趣。

踏雪烏雅破雲乘風,帶著車駕穿梭在玄仙境的仙雲靈霧中。

山水萬裏,禦澤一路賞景一路尋人。尋了數月,才發現了這片浩**的寒劍之林。

“你這地方,”禦澤長歎口氣,自來熟地攬了江月白的肩膀,“可讓我好找啊。”

“辛苦前輩了。”江月白略帶歉意地笑了笑,揮袖撥開了通向劍林深處的透明屏障,“不如這樣,我請前輩到劍心池飲酒。”

“你會喝酒?”禦澤聞言驚喜不已,大力拍拍他肩頭又大力摁住晃了晃,“好啊!太好了!走!”

兩人乘雲至劍心池。

仙雲消散,衣衫落地。池水碧波微漾,一棵雪白的樹如出浴美人,從水波中搖曳而起,抽枝展葉。樹蔭下涼風習習,石桌小凳兩杯盞,怡然舒愜。

“不錯不錯!花樹之下正飲酒。”禦澤將大酒葫蘆往石桌上一放,盤膝在石凳落座,給兩個杯中倒滿了酒,“來,嚐嚐,我親自釀的。”

江月白在對麵坐下,接過了禦澤遞來的酒。

微涼的酒滑過唇齒,在心間化作一絲微燙。

禦澤仔細瞧著江月白的神色,問道:“如何?”

江月白抬眼,淡淡一笑:“好酒。”

禦澤拍了下雙掌,伸手用食指點了點江月白:“總算有識貨的了!如塵那老古板總是嫌我這酒苦,可喝的就是這苦味!”

江月白說:“這是鬆劍草釀的酒。”

“行家啊。”禦澤雙眼一亮,“如塵去了苦行之境,那幾個仙子又不喝酒,我愁了好久。這回天降酒友,你可不能跑了!”

江月白答應下來:“我在這裏的時候,前輩自然可以隨時來找我喝酒。”

“好!”禦澤大喜,“一言為定!”

仙樹落花,墜入微波起伏的仙池,落進苦香彌漫的酒壇。酒味的風旋轉,吹起白衣的飄帶,與遠處的雲融為一色。

山巒聳立,飛瀑高懸。是仙境,亦似紅塵人間。

幾盞過後,禦澤微醺,話也多起來:“月白小兄弟,我看你在這裏孤單得很,你聽著,改天我給你帶幾隻靈獸來,順便給你這裏好好布置布置,山水風景有什麽意思,不如弄上幾座仙宮仙殿,保你滿意!”

玄天仙境是仙境中的第二重,遠比一重仙境的靈息要更加充沛。

這裏的萬事萬物都可以根據修者的需要變化成任何模樣,不論是青山綠水層巒疊翠、還是雕梁畫棟富麗堂皇,都能瞬間幻化眼前。

像江月白放著充沛靈息不用,隻造劍林不不建宮殿的,簡直是暴殄天物。

“道人離塵世,隻為修清淨。”江月白放下酒杯,“山水花草足矣。”

禦澤聽聞這幾句,咽下口中酒,也放了酒杯:“小子,你知道我以前在底下的時候最擅長什麽嗎?”

江月白微微搖頭,安靜地等著對方繼續說。

“論道。”

禦澤抹了把胡須上的酒,“醉酒論道。當年人間清談宴,一言頂萬金,言泉會九流,沒人能贏得過我!”

江月白問:“前輩要與我論道?”

“哎,時候未到、時候未到。”禦澤擺擺手,掌中靈霧騰起,化出酒壇形狀,他拎起一壇酒放在自己麵前,又拎起一壇放在江月白麵前,“我還沒醉,你也沒醉。”

說罷,禦澤提起酒壇,仰頭大口灌酒。

酒液順著頸線和道袍滑落,融進**漾的仙池。

池中寒樹浸酒,似乎一同染上了醉意。

搏動的劍心漸漸失去節奏,變作時輕時重的呢喃。凜冽山風吹過,又將呢喃吹成鋒利的碎片。

禦澤仰頭喝空壇中酒,忽然像換了個人,猛地將酒壇摔進寒池,麵色肅然許多,抬手指向池心,沉聲道:

“小子,你告訴我,那是什麽?”

池中高樹搖擺,一顆金銀交錯的心髒在略顯透明的樹幹裏清晰地起伏跳動。

樹枝隨著心髒的搏動微微震顫,灑落下晶瑩的水滴,在池中**開花朵般的圓圈。

沉默片刻,江月白才緩緩道:“劍心。”

禦澤問:“什麽劍?”

江月白:“破念。”

“錯!”禦澤淌酒的道袍在風中翻飛起舞,“這世上根本沒有破念。”

江月白微抬眼睫:“如今沒有,不代表以後沒有。”

禦澤盯著他:“你要開通天門?”

江月白聲音很輕:“我隻是要磨我的劍。”

禦澤靜立不語,良久,歎出口氣:“傻小子,這裏不好嗎?”

仙氣縹緲中幾乎沒有時光流逝,靈息在此間取之不盡用之不竭。這是所有渡劫修士不敢奢望的二重玄仙境。

渡劫飛升至一重真仙境的修士,禦澤見過不少。但連躍兩層,禦澤第一次見人做到。

可這小子竟還不滿足,

居然真的要鑄那把傳說中能斬開三重天門的破念劍!

如塵說江月白能開天門。

禦澤說江月白開不了天門。

禦澤本以為他和如塵的賭,是他會贏。可如今他卻見到江月白在煉破念的劍心。

禦澤重新落座:“我看如塵那老頭子是在算計你,飛仙之道千萬條,有人靠氣運、有人靠修行,可他當年偏偏給你指了一條最凶險的路、一條根本沒人走過的路,你還真敢?不怕一步試錯,萬劫不複?”

江月白語氣平和:“起碼現在沒有萬劫不複。”

“有趣。”禦澤笑起來,“月白小兄弟,看在我請你喝酒的份上,和我講講,你如何做到的?”

他看著江月白在春風裏飲酒,與十幾年前登仙台初見時模樣稍改,

又似分毫未變。

當年勘破天機的如塵仙帝率百位飛升大能重臨世間,挑選一個將會風光無限、但也注定要做出巨大犧牲的人,來阻止天降浩劫。

人間世界每逢千年便會迎來靈海靈息枯竭、眾修殘殺爭鋒的浩劫。

仙境分三重,真仙境、玄仙境、天仙境,若有人能斬開第三重境門,讓門後無盡源泉從天而降,重新灌溉靈海,便能阻止殺戮浩劫。

救世之門,亦是通天之門。

開此門者能挽天地將傾,更能成全自己飛仙大道。

天仙境的天門是三重境界中的最後一道門——過了那道門,抱月而去,羽化登仙。

想打開三重仙境的最後一道通天之門,不僅需修為,還需要,悟道。

需要經曆愛恨,再舍棄愛恨,最後勘破愛恨。

斷怨,殺自己的恨;斷情,殺自己的戀。

斬血海深仇的宿敵,殺用情至深的愛人!

前者很難,後者更難。

如塵當年選中了江月白,告知他不可泄於凡人的天機。大劫將至,隻有三十餘年時間。

沒人能在三十年內完成飛升、再連升三重境界!

甚至一重都是癡心妄想。包括他們這些飛升大能。

所以如塵指給了江月白一條捷徑,一條最凶、最險的路——

道緣相背,乾坤逆轉。

如塵指出的這條通天之路與眾仙修行之道截然相反!

他不要江月白去殺自己的愛恨,他要江月白被自己的愛恨所殺——被恨其入骨的人利劍穿心、被愛其如命的人一劍斷魂。

如此狠絕的反轉,能夠縮短時間數十上百年!

如塵問江月白敢不敢賭。

江月白隻點了一下頭。

返程的路上,如塵也問眾仙,敢不敢賭。

賭他選中的少年,能在三十年內,打開他們都打不開的通天之門。

禦澤想都沒想:“我賭那小子做不到。”

他能看出江月白身上有踏仙的機緣,但他不信他能開天門。

一重仙境內的東西便足以滿足所有渡劫修士的欲|望,誰會甘願繼續冒險。

若已離塵世、登高位,何必再去憐憫下界凡人。

每千年的災難是天劫,自生自滅才是順應天數,劫後人間自會有新生。

逆天而為,必遭天譴。“救世”這兩字的豪言壯語,從不是任何人的使命。

如塵看了禦澤一眼,笑道:“賭你一壇鬆間釀。”

......

如今鬆間釀擺在江月白的麵前。

不止一壇。

禦澤痛飲幾杯,搖搖頭:“到了你我這個境界,被恨自己的人殺一次,很難,著實太難。”

登臨絕頂者心高氣傲,都乃天之驕子,誰能心甘情願被仇敵一劍穿心還不還手?

身死之後,到底是涅槃而生?還是身魂俱滅?

如何能料得到?

江月白喝的酒不比禦澤少,卻未染醉意。白袖縹緲,雲淡風輕,似乎他喝的不是酒,而是無相無形。

禦澤覺得對方會同樣雲淡風輕地回答——不難。

功成名就之後的答案一向如此,禦澤已經聽過很多人的這句“不難”。

但江月白卻說:“的確很難。”

禦澤動作微頓,隨即放聲笑起來。

醉笑驚春風,花葉落仙池,素雅寒林在這一刻變得舉世無雙,不輸雕欄宮闕。

禦澤忽然更不想讓江月白再煉破念劍。

他好不容易找到一個對胃口的酒友。

“至於被愛自己的人殺死一次,那就更是難上加難了。”禦澤咂著酒搖頭,“真心愛你的人怎會忍心對你動劍?哪怕知道你有他求,也斷下不去手啊!”

九壇勁酒皆空,酒仙終於漸入狂放醉境,他重新憶起當年與如塵的爭論——世間情字最難料!你何必要逼一個少年去犯險!他就算找到了恨他的人,就真能恨到入骨嗎?碰到了愛他的人,敢保證愛他如命嗎?

禦澤看著對麵神色淡然的江月白,隻感到一陣後怕,歎氣道:“但凡那人的愛恨情仇差上一點,你都要徹底灰飛煙滅!”

江月白並沒有反駁,隻說:“人有生死,不過早晚。”

醉酒論道贏萬金的禦澤上仙從未有過這樣的挫敗感。

他與如塵想法不同,如塵心中總是充滿各種不切實際的幻想,他卻實實在在的惜才,江月白這樣的人難尋,讓這樣一個人做犧牲品,他們這些前輩都於心不忍。

江月白走的前兩步已經足夠凶險,禦澤並不想讓江月白再去冒險走第三步——這世上根本沒人可以煉成那把傳說中能斬開天門的“破念劍”。

可他方才的話顯然沒有嚇退這個毛頭小子。

禦澤大袖一甩,麵前酒桌珍饈消失不見!

論道桌拔地而起,將兩人隔開兩端。

“小子,我和你講——”禦澤撐著桌沿傾身,“事實很殘忍,有情之人修不成大道。天劫的枷鎖是強者的欲|望,不是什麽虛無縹緲的仁慈,你眼裏有蒼生,便煉不出破念劍,你何時心間沒有眾生,何時才能斬破天門。開天門不為救世,隻為你一人的通天之途,那才是這個殘忍世界真正的‘道’。”

“有情是對蒼生,無情是對自己,做個仁慈的強者並不矛盾,如果天劫的枷鎖是欲|望,就以毒攻毒,用欲|望的劍心去破。”江月白嗓音輕緩,“大道三千,無有定論,我隻修自己的道。畢竟修道不是為目中無人,而是為目中有人。”

“那你的道還是錯的!”禦澤拍了一下桌,“你既心懷眾生,護你身邊人、護你不認得的人,為何卻舍得去欺騙傷害那個人的心?你算計了那個人的愛恨才得以身居此間仙境,你憐憫天下蒼生,難道他就不算天下蒼生中的一個了嗎!”

風被驚聲凝固在雲端,花草都停止了搖晃,在此瞬陷入寂靜。

“他不是天下蒼生裏的旁人。”良久,江月白說,“他是我的。”

禦澤眉頭一皺:“你的?”

“我的。”江月白重複了一遍這兩個字,“他是我磨了十年的劍,這把劍狠毒嗜血,欲|望無窮,殺死過很多人,但能救更多的人。”

禦澤沉默片刻後,深吸口氣,喃喃道:“沒錯,想逆天而行,總要有人為此犧牲。人人皆要救則人人不得救,救蒼生不等於救蒼生裏的每個,總要有人為此付出代價......”

“所以......”禦澤抬眼盯住了江月白,“他是誰?”

既然江月白能隻用十幾年就完成仙帝如塵的囑托,想必愛與恨的一劍,都來自同一個人。

江月白說:“前輩不是猜到了麽。”

禦澤挑挑眉。

的確在問江月白之前,他心裏就有了個猜測。

禦澤曾有所耳聞,江月白不顧仙門反對,在圍剿魔窟的惡戰裏救下了魔妖血統的幼童,為他取名——“離淵”。

這是個好名字。

隻可惜取名的人將他救離深淵,可又將他推入另一個深淵。

魔妖混血,這樣的孩子本該在仙門內人人喊打,卻被江月白保護成了“北辰仙君最寵愛的小徒弟”。

禦澤當時就在想:這一招太厲害了。

教那孩子讀書習劍、護他平安周全、陪他度過十幾年的溫柔歲月......這是深恩。

在他殺過魔族之後讓他知曉自己也是同類、透漏給他要用他魔元煉器的目的、告訴他殺父殺母的往事......這是深仇。

那孩子注定要長成一個愛恨扭曲的人。

可禦澤仍覺得,若自己是江月白,還是不敢賭的。

因為這些愛恨交雜在一起,隻會互相抵消,變得不夠濃烈、不夠癡狂、不夠瘋癲。

“你到底用了什麽手段,”禦澤忍不住問,“能讓他把愛恨都走到極端?”

江月白淡淡說:“鍛刀磨劍,當然是用殘忍的手段。”

“可你如何讓他狠心下殺手的?”禦澤好奇,“和他說你要用他的魔元煉器?還是告訴他是你殺了他父母?”

“都不是。”江月白搖了搖頭,“這些恨太單薄。”

禦澤微怔:“單薄?”

“真正徹骨之恨,是從最高的雲端墜落,跌進再也爬不出的深淵。”江月白輕聲道,“淵兒在十一年裏嚐盡了世間最極致的好,才會在得知一切都是假的的時候,徹底崩潰。”

這段話說得輕飄飄,禦澤卻聽得寒意陡生,漫長的無言後,才試著問:“所以他恨的不是你們的宿仇......而是......”

“欺騙後撕開真相的痛?”

真是......

好絕的手段。

“但深恩在前,若他還是下不了狠手呢?”禦澤又問,“他要是隻想報複你,不想殺你呢?”

江月白垂眸端酒,神色平靜,似乎真的隻是在陳述鍛刀磨劍之法:“複仇之人最想看的是對方痛苦,對方痛苦,便會覺得大仇得報。可若對方任憑他如何瘋癲都無動於衷,仇恨便成了無底洞,一發不可收拾、永無止境。”

禦澤霎時恍然:“所以他做什麽,你都不反抗?”

江月白說:“不反抗。”

禦澤追問:“什麽過分的事,都由著他?”

江月白說:“由著他。”

“嘶......”禦澤倒吸口氣。

縱容,如沾染蠱毒的罌|粟,隻會越來越放大仇與欲的惡——何況魔心最會滋養仇恨,它吸食罪惡與欲|望而活,越多,就是不夠。

“他都對你做了什......”禦澤礙於前輩身份不好直問,清清嗓子改了問題,“你,不疼嗎?”

江月白聞言,笑了一下,輕聲道:“疼啊。當然很疼。”

禦澤看著江月白的表情——他在說“疼”這個字的時候,冷眸無色、薄唇也無色。

如果周圍景色不再是仙巒寒樹,而是遍布鎖鏈的囚牢。這樣清冷平靜的表情,好像是在對折磨他的人無聲地說:

還、不、夠、用、力。

禦澤猛然回神。

已經出了一背冷汗。

他修道百年,竟被對方輕描淡寫幾個字惹得神思天外。

不知道那些未經世事的毛頭小子,到底是如何被江月白玩弄鼓掌。

“愛與恨都要將你徹底殺死才行,你就不怕一步沒算到,功虧一簣?”

禦澤反複推演江月白走的每一步棋,心道若自己照著棋譜重走一遍,恐怕仍然無法保證沒有紕漏。

“聽說離淵身上有混血交雜的魔元,這樣的魔元可是能打開虛空門、拿到九死回生花的。你難道不怕他殺了你之後又追悔莫及,再用盡手段把你的魂魄找回去?”

這次,江月白停頓了片刻才答道:“不會的。”

禦澤看向對麵:“你是覺得他不會後悔?”

“他也許會後悔。”江月白淡笑一下,“但有人不想讓我回去。”

“誰?二十六家?還是紀硯?”禦澤凝眉想了想,“難道是雲樺?可他能攔得住離淵嗎?”

禦澤並不認為這些人中哪一個能是穆離淵的對手。

“隨便一個人都能攔得住。”江月白挑揀開杯旁落花,“淵兒現在是陷入絕境的困獸,他不是任何人的對手。”

禦澤什麽話都說不出來了,他此時此刻隻想問江月白一個問題——你忍心嗎?

但這個問題無需問。若是江月白不忍心,今日也沒法與他仙池邊共飲。

“你讓離淵拿天機劍,是怕別的劍殺不死你。可天機劍隻有一把,你給了他就給不了雲樺。”提及雲樺此人,禦澤很想知道江月白對這個掌門繼任者的安排,“一把假的天機劍隻能幫雲樺鋪好一小段路、暫時穩住二十六家,之後要是真相暴露,滄瀾門陷入危機,雲樺他又該如何自處?”

江月白道:“我本就沒想給他鋪好路。”

禦澤一愣:“什麽?”

“那個位置,沒有任何人能為誰鋪好路。”江月白抬眼,“一把劍,鎮得住仙門一時鎮不住一世。舒棠若能掙脫對天下第一劍的執念,用自己的本事讓二十六家臣服聽命,他才能做真正的仙門尊主。”

仙界日落月升,慢慢浮現的星河懸在天邊,垂落如絲銀線。

“原來如此......”禦澤聽完笑了笑,呼氣仰靠在池邊石欄。

池水**漾,他任憑長發與道袍被寒水浸濕,閉眼醉醺醺念叨著什麽。

濃雲醉酒流淌濕霧,披在兩人發間。

金烏漸落,水麵樹影消散,化成一層淺淡的薄月。

“我還是擔心啊......”禦澤自言自語般說,“你做得沒錯,可你也太能狠得下心了,好歹師徒一場......劍心很難煉,你收集了極致的愛恨,又能保持多久?離淵那孩子才多大歲數?能撐住嗎?他會不會不願再活了......”

江月白為了要那顆愛恨交織的心,護著穆離淵性命多年。但若穆離淵撐不住背叛的苦和親人離世的痛,去自尋短見,劍心池裏這顆劍心便會停止跳動、慢慢枯萎。

仙界數月,人間數載,經年累月的愛恨悔痛,著實難熬。

“前輩放心,他不會尋死。”江月白出口的嗓音還是從容。

禦澤醉眼瞟向江月白:“你就這麽篤定?”

江月白道:“我給他留了東西。”

禦澤問:“什麽東西?”

他深知這世上沒有任何東西能永生永世護住一個人的生命,再珍貴絕世的秘寶也頂多是讓別人傷不了所護之人,但絕對攔不住想要尋死的人自己傷害自己。

禦澤太好奇了。

可江月白的回答卻讓他莫名其妙:

“就是‘東西’這兩個字。”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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