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巔雪與潭中酒

穆離淵還沒有接話,江月白已經伸手抓住了他的衣襟。

穆離淵隻覺得胸前被狠狠一推,仿佛有巨石衝撞,撞得他整個人都向後仰過去——

鎖情禁製瀑布冰涼的水砸在身上,眼前彩霧彌漫,四周迸濺起色彩變幻的毒液。

他墜進水瀑後的冷潭中,嗆了滿口毒水。

江月白這一掌力道太大。

終於讓穆離淵回想起北辰仙君真正出手時是如何的力氣。

穆離淵眯起眼睛,召過九霄魂斷緊握在掌心,就要起身。

修長的手指撥開瀑布的水簾,白衣融進流光溢彩的霧氣,江月白披著流淌濃彩的毒霧踏進了冷潭,一把將他按回了水中!

冰涼又刺痛的鎖情毒水瞬間淹沒了穆離淵的口鼻!

周圍的水瀑重新落下,發出水聲巨響。

詭譎光影隨水流滑動,圍繞著冷潭,隔絕了外界,凝成密不透風的水牆。

原來江月白說的“換個地方”,是把自己推進這個盛滿鎖情劇毒的冷潭!

這還不算陰謀。

穆離淵用力從毒水中撐起上身,掌中九霄魂斷已經出鞘——劍氣凶狠地劃過江月白的前頸!

江月白仍舊按著他,甚至連仰頭躲避的動作都沒有。

一道刺目的血線橫在冷白的脖頸。

鮮紅蜿蜒爬下,與霧氣氤氳的彩色水汽交融,變幻成蠱惑的畫。

江月白抬手,單手抽了自己發帶,滿頭長發與四周紛紛墜下的水瀑一起飄落。

落進煙波飄**的寒潭。

落了穆離淵滿身。

穆離淵拿劍的手微微顫了一下。

冰涼的手指握住了他的手背,壓住了他手腕細微的顫抖。

九霄魂斷的劍鋒在漫天水霧中緩緩掉轉方向。

江月白握著穆離淵的手,用近乎鉗製的力量,強迫這把劍的劍尖指向了穆離淵自己胸口。

不再像多年前那樣溫柔。而是強硬得無法反抗。

穆離淵覺得右手已經痛得麻木,似乎江月白再用一點力氣,自己的指節都要盡數碎成齏粉。

恢複修為的江月白,是他沒法輕易敵過的人。

但這更讓他興奮。

隻有江月白也想要他的命,他的殺心才能堅決、他的複仇之劍才能刺得毫不猶豫!

他的報複,不想宣泄在臉上沒有恨的人身上。

那樣,不夠痛快。

“繼續啊,”穆離淵垂眸看了看抵著心口的劍,又抬起眼,笑著看身上的人,眼尾滑下毒瀑的水痕,顯得格外危險,“我想看看北辰仙君殺人的時候,是不是也心如止水。”

江月白握著他的手驟然用力,九霄魂斷的劍鋒順著他胸前劃過——

穆離淵閉了下眼。

他感到身前水液飛濺,落了他滿臉。

卻不是熱的。

不是血。

穆離淵睜開眼睛,江月白已經鬆了他的劍。

利刃濺起鎖情的毒,一路劃開了他的黑袍,滿潭的鎖情毒水徹底淹沒了皮膚。

冰涼刺骨的水,卻讓他感到燙。

鎖情毒深入皮肉、滲進骨髓,不懷好意地遊走他每一寸血脈。

穆離淵斷續地喘了口氣。他覺得自己好似落進了深不見底的酒池,在一瞬間醉得不知今夕何夕。

四周鎖情的水瀑還在飛流直下,卻在毒蠱的味道裏變了形狀。

變作漫天旋轉的藤蔓,妖嬈地笑。

又變作斷了線的彩珠,一顆顆墜落,不輕不重,撩|撥般砸在他胸口。

騰起的水霧如輕紗,遮掩著若即若離的人。

他看到江月白滿頭長發都被流彩的水汽打濕,鎖情的毒液正順著鬢角緩緩向下,撫過眼尾、滑過臉側,停在唇角。

江月白抿了下唇,將鎖情的毒抿進了口中。

不經意。

又很經意。

江月白當然知道這些水有鎖情毒。

穆離淵在水汽彌漫裏感到昏沉。

推自己一個人進來,是陰謀。

可兩個人一起進來,是什麽。

他還沒想明白,江月白已經解了衣帶。薄衫與白衣撲麵扔過來,蓋上了他的臉。

水霧太濃,白衫的縫隙又太細,他隻能透過白紗看到朦朧模糊的身體線條。優美緊致,又因為傷痕透出淡淡的虛弱散漫。

每一寸,他都無比熟悉。

如今卻顯得陌生。

清冷的白染上了鎖情的色。

好似春冬冷夜的霜雪裏漫開了迷蒙的血。

鎖情瀑布的水澆透了兩人。

江月白的眸底全是水,淺淡緋色的水,流進又滑落。

順著他的線條滑下,流進穆離淵掐著線條的手。

水瀑之外人聲紛雜,受傷的修士們在哀嚎求救,趕來與路過的修士們在焦急地詢問情況。

到處都是喧囂吵鬧的腳步聲與說話聲。

被瀑布落下的水聲隔得遙遠。

又被洞內回音放大得極近。

穆離淵這輩子做過無數瘋癲的事。

他在暗無天日的深淵裏自傷自殘、在魔窟泥沼裏生吞活剝同類、在腥風血雨裏殺人不眨眼......

但沒有一次,比得上此時心跳如狂。

他想要從難以自拔的沉潭裏清醒,他用力深深吸氣。

臉上蒙著的白衣濕了水,浸出冷香。

口鼻全是江月白的味道。

他閉上眼,一切想要逃避的卻變得更清晰。

他聽到鈴鐺在上下搖晃,好似居心叵測的低語。

他感到水流在緩慢地爬,融進相接的地方。

江月白一句話都沒有說,但已經勝過他聽過所有的良句美言。

隻用這樣無言的、錯亂的呼吸。

就足夠。

江月白不動的時候,是他魂牽夢繞的山巔雪。

江月白動的時候,是他沉淪癡迷的潭中酒。

他要對方學主動求討恩賜的奴。

可江月白什麽都不用學。

江月白就是江月白,無人能及。

......

陰蠱門內的修士們越聚越多。

受傷的修士們經過療傷,有的已經可以說話。

他們咳著血,指向遠處的水瀑之後,斷斷續續說:“北辰、北辰仙君......”

眾人望向流著毒水的瀑布,驚訝道:“北辰仙君進了毒潭?”

保護鎖情蠱的毒潭浸滿了鎖情的毒,隻能用合|歡之事來解。

北辰仙君明月清風不可染,怎會允許自己染上那種肮髒的毒?

他們都不信江月白會做事這般不計後果,又反複確認:“你們確定是北辰君?會不會是認錯了人?”

受傷的修士急得咳血:“我、我們怎麽可能會認錯!北辰君和另一個高手爭搶鎖情蠱......”

“另一個高手?”有人打斷了他的話,“什麽高手?還敢和北辰君搶東西?不想活了嗎?你是不是中了什麽毒,花了眼?”

受傷的修士氣得從血泊裏坐起來:“你們若不信,大可現在進去看一看!”

眾修士望向湍急的瀑布。

水聲震天,毒液飛濺。

他們都望而卻步。

滔天水簾卻在下一刻自己打開——

江月白身披白袍,從流光溢彩的毒瀑中跨了出來。

滿身的水液還在向下滑。

卻半分不狼狽。

反而震撼人心的美。

鎖情的毒霧與風雪夜歸的寒氣在這一瞬間一起散開!

眾人不由自主地整齊後退了幾步。

怔愣須臾,才紛紛躬身行禮:“北辰仙君。”

江月白穿過人群,沒停腳步,隻抬了抬手。

修士們起身抬頭時,隻看見雪白的衣擺消失在石門口。

他們鬆了口氣,心道:還好沒有被江月白誤會是來此處搶奪鎖情蠱的,不然恐怕要落得個和鬱行舟一樣淒慘的下場。

天機淵內沉悶的鍾聲再次響起,提醒修士們第三級寶門已開。

眾人回頭望了一眼毒氣彌散的水瀑,連忙攙扶著受傷修士離開。

......

陰蠱門內人聲散去,唯餘水聲。

穆離淵坐在寒潭邊,用劇毒的水擦拭著自己的劍。

沾濕的黑睫還在滴水。

漫開漣漪的譚中映出他陰鶩的眉眼。

九霄魂斷的劍刃在鎖情的毒裏變幻成複雜的顏色。

它在疼,卻一動不敢動。

因為它能感到主人心間的殺意。

穆離淵收回了劍,毒液的粉與劍氣的紅一起從劍鞘縫隙溢出來,流淌得滿地。

他伸出手掌,摸過自己的頸側,緩緩擦過自己的鎖骨,又慢慢落在自己心口。

他的指腹一點點沿著江月白手指撫過的地方,重走一遍這段曖|昧的路。

江月白從不主動碰他。

這一次的主動不是為了滿足他的願望,而是為了拿到他放在胸口的東西。

他並沒有喂給江月白鎖情珠。鎖情珠就光明正大放在他懷裏,放在江月白碰一碰就能觸到的位置。

可他的又一次心軟,換來的是又一次欺騙。

他知道那些遊走心口的輕撫是為了拿鎖情珠,但他甚至沒有伸手去攔一下。

他似乎已經對被欺騙的滋味感到上癮。

他這一輩子已經上過江月白太多當,不在乎多這一次。

最好再多來幾次。

好能幫他下定“殺”的決心。

* * *

天機秘境二級寶門開啟已過半數,意味著三級寶門中的天機門已經在等待來人。

秘境中白日昏暗,隻有遠遠幾束光亮從山巔的縫隙射下,光影錯落得詭異。

淵內山道崎嶇,機關密布,但不耽誤修士們紛紛往天機門的方向匯聚。

穆離淵重新易容換裝,藏起了九霄魂斷劍,跟在受傷修士隊伍的末尾。

等他不緊不慢走到的時候,通向天機門的山道已經站滿了烏壓的人群,圍得水泄不通。

所有目光都匯集在天機門前圓台——

二十六家掌門已經合力破除了天機門外九道禁製,唯餘最後一道透明屏障,無論諸般法術何種寶器相擊,仍舊巋然不動。

天機門的最後一道禁製發出震耳欲聾的“嗡嗡”轟鳴,似乎在警告不自量力的挑戰者。

有靈力低微的修士耳鼻已經被震出了血。

聲浪還在層層向外擴散。

二十六家掌門聯合布陣,可越是加力,反震出的音浪便越強!

已有受不住的修士開始捂住耳朵向反方向撤離,圍觀的人群霎時潰散,在層疊的震音中亂做一團。

穆離淵逆著四散奔逃的人群,不僅沒有逃,反而悠然坐下,斜靠在巨石旁,事不關己地看著周圍不再仙風道骨的人影。

逃命的人群帶起嘈雜的風,吹起他的碎發和衣擺——好似亂世中一幅格格不入的畫。

空氣忽地變冷。

寒冷的薄風逆向吹來。

眾人感到周圍靈氣變化,仿佛從火海落入清水。

一個琴音從遠處向內飄來,與向外擴散的凶浪撞在一處,迸濺出晶瑩的靈點。

痛楚消散,萬籟俱寂。

天機門禁製屏障靜默了一瞬,似乎對這個突如其來的琴音感到詫異。

隨即又重新震**,更加凶猛地還擊!

身影隨風至,白衣在琴聲中顯出飄**的輪廓。

江月白抬手,長指在空中輕輕一彈。

空氣中扭曲出肉眼可見的靈浪,將千百道凶氣盡數彈回!

山穀遼闊,直到靈光擊中了天機門禁製正中,江月白指尖的琴音才傳遍每個修士的耳朵—— “錚!”

聲音與他方才輕描淡寫的彈指完全相反。

是極其剛猛的強音,似一把鋒利長劍出鞘,足以劈山斬海。

逃離的修士皆忘了看腳下的路,都回身呆呆地望向江月白。

他們聽到了江月白指下強悍的琴音,卻根本沒有見到琴。

天機門禁製被這個音擊痛,頓時盛怒,鎮門獸靈喝出高吼!

腥紅的氣浪猛然掀起,如洪水般襲來——

江月白隻用一隻手淩空撥弦,接住了所有猛浪。

替身後萬千修士擋住了這凶殘的一擊。

白袖之下琴身無形,隻有七根銀弦流淌出淺淡的靈光,在斜射的光暈下波浪盈盈,映亮了江月白纖長冷白的五指。

指法輕盈,出手之後卻是劍鳴之音!

眾人聞聲,隻覺得渾身為之一震,仿佛看見眼前有雪亮的劍光淩空劃過。

可是江月白手裏也根本沒有劍。

三道琴音如劍光破殺機,天機門禁製的怒浪瞬間**然無存。

寂靜,無聲,落針可聞。

穆離淵遠遠望著江月白的手。

冷白,修長。手腕處深紅的勒痕在衣袖下若隱若現。

這雙手能刺出眾生驚豔的劍、能彈出萬眾仰望的音,可是也被他反絞緊捆在身後過、按在獨幽琴上狠狠懲罰過。

那些殷|紅暴露在無數雙眼睛之下。

他覺得美妙絕倫。也覺得莫名不悅。

道道光束從遙遠的山巔落下,將白衣籠罩在柔和的光暈之中。

江月白垂眸,在無形無相的琴弦上輕撥。

滾滾洪流東逝水,萬馬齊喑落黃沙。曲調由急至緩。

百轉千回,鐵騎刀槍皆遠去。柳暗花明,紫藤花香飄滿山。

霧靄消退,清風徐來,盡入柔波。

琴音戛然而止——

幻景散盡,眾人大夢休。

回神的修士摸了摸耳朵,發現被天機禁製震出的傷痕全部消失,鮮血也已然不見。再看身邊同伴,皆是傷口愈合。

呼吸時,隻覺筋脈通暢,丹府靈力充沛。

一首靈曲,抵過數月修煉。

反應過來的修士紛紛喊道:

“多謝!多謝北辰仙君!”

在陰蠱門內受傷的幾個修士此刻終於有力氣站直了身子。

周圍的新弟子們新奇地看著自己手臂靈脈汩汩起伏,興奮得兩眼放光。

一片歡鬧與議論聲中,有人撞了穆離淵一下:“喂,你怎麽不謝北辰君。”

穆離淵從天機門前縹緲的白衣上收回目光,看向周圍的人群——男弟子臉上滿是憧憬豔羨,女修們在討論江月白時偷偷紅了臉。

穆離淵仍然靠坐在巨石旁,手支著臉側,漫不經心地道:“我又沒受傷,也沒得他的好處,為何要謝。”

一個小弟子對這種反應感到不悅,說:“可是他很厲害耶!”

穆離淵勾唇笑了一下,看著遠處的江月白,緩緩說:“嗯,他是很厲害。”

普天之下,沒有人比他更了解江月白的厲害之處。

穆離淵的視線穿過躁動的人海,仔細地描摹著遠處的江月白——

那雙眼,可以在癲狂的夜裏含淚勾魂,也能如此刻般冷冽不染塵。

那雙手,在被腰帶捆緊的時候崩起可憐的青筋血管,在撥動銀弦時又變回優美無暇。

到處都是想不透解不開的矛盾。

正如江月白這個人。

讓他恨都不能恨得暢快徹底。

讓他輾轉反側,讓他痛不欲生。

眾生敬仰的江月白。

隱秘動人的江月白。

不論哪一個,都是一把鋒利的刀。

刺得他遍體鱗傷。

這樣厲害的人,

還是不要活著存在於自己的世界為好。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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