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乞求我幾次。”

秋去冬至, 餘州下了一場大雪。

院子被深到腳踝的積雪淹沒了。濃霧彌漫,白茫茫一片,顯得深院比往常更加安靜。

穆離淵做了一排表情各異的小雪人擺在窗台上。

又在院子中間堆了一個超大雪人。

傍晚在院裏吃飯時, 兩人對桌而坐。雪人也坐在旁邊。

江月白看著這個雪人:“它也要吃麽。”

穆離淵給江月白拿好碗碟盛好米粥,在江月白身邊半蹲下來, 整了整雪人的衣擺, 仰頭笑道:“它來陪主人吃。他坐在這裏,主人說不定會心情好一點, 多吃一點。”

雪人的嘴巴很大,彎成一個誇張的弧度, 笑得很開心。

讓看的人也忍不住想跟著一起彎彎嘴角, 試試到底能不能彎成這個程度。

江月白低下頭緩慢地舀著碗裏的粥。

喝了兩口就放下了勺子。

“不合胃口嗎,我再去做點別的?”穆離淵小心翼翼地問, “正好早晨我去買了些牛乳, 給主人做糖蒸酥酪, 好不好。”

他站起身準備去廚房, 卻被江月白叫住了。

“不用了。”江月白說, “我什麽都不想吃。”

穆離淵能感覺到江月白這幾日悶悶不樂的。

但他不知道該怎麽辦。

江月白待他總是一副冷冷淡淡的樣子, 似乎不怎麽想和他說話。

也許是近期身體虛弱沒精力遠行,迫於無奈耽擱在此處, 勉強允許他這個小跟班貼身照顧——和不喜歡的人朝夕相伴的日子總是枯燥乏味的, 甚至令人厭倦。

可能這就是江月白不開心的原因。

穆離淵不敢多說更不敢多問, 隻每天變著花樣地做好吃的飯菜、做各種有意思的小東西放在江月白床頭窗邊......

可江月白看見各種小玩意的時候從來都滿臉平靜,甚至表情有些漠然, 似乎在無言地說:

你很無聊。

大雪連下了十幾日才停。

雪景很美, 傍晚的夕陽斜照在雪地, 像灑下了一片金色的碎屑。

江月白每日傍晚都安靜地靠在廊下, 不知在想什麽。

穆離淵也安靜地坐在不遠不近的地方,陪著江月白坐到夜晚,從不出言打擾。

隻有江月白喊他吩咐想要什麽,他才會起身說“我這就去做”、或者“我這就去買”。

江月白最喜歡吃的是街上賣的糯米糕。

軟軟的,熱熱的。

每次吃之前,江月白都會低著頭把它們捏成各種奇怪的形狀。

像是在玩。

穆離淵每次都會站在江月白身後看。

看著糯米糕在江月白手裏被搓扁揉圓,他覺得很可愛。

“這個很像我吃過的雲團,”江月白主動和他說了一次話,“那裏的人說,它們是雲流下的眼淚凝固成的小團子。其實隻是用星海的雲樹結的果子做的。”

穆離淵沒聽過這些奇怪的詞。

但他能聽懂這句話的意思。

沉默片刻,穆離淵輕聲說:“主人是不是想他了。”

每次穿梭世界而來的隻是一絲魂體,魂體不是真身,隻是一道虛虛的影子般的魂魄。

也許江月白想回去見真正的愛人了。

江月白不說話。

穆離淵安慰道:“等藏鬆給主人帶回血羅珊瑚,主人就能回去與他成婚了。”

江月白輕微地搖了搖頭。

穆離淵觀察著江月白每一個細微的表情,努力揣測著江月白的意思。

仙門的秘境奪寶試煉要持續數月,他猜測也許是江月白等不及了。

“主人的愛人肯定也很想念主人,會再分魂體來找主人的,或許再過不久就又來了。”穆離淵半跪下來,笑著看向江月白,“等他下次來的時候,主人可以和他一起賞雪景,他肯定沒見過這麽有意思的雪人,我到時候多做幾個......”

江月白忽然回答了他方才的問題:“他不會再來了。”

穆離淵微怔。

很久說不出話。

算起來,那人確實有許久沒出現過了。

穆離淵說不清楚這一瞬間自己是什麽心情。

看著江月白略帶憂傷的眼眸,他很心疼。

可得知那個人再不會出現在江月白身邊、甚至可能因為感情破裂再不會在一起時,他心底竟生出了欣喜。

“那......”穆離淵停頓了一下,試著確認到底是不是自己想的那樣,“主人也不再回去找他了嗎。”

江月白似乎聽出了他問句裏的意思,垂著眼淡淡說:“我就算回去了,也不會與他有什麽了。”

穆離淵聽到了自己胸腔裏加速的心跳:“為什麽......”

“沒有為什麽,”江月白的嗓音有點暗啞,“他很好,但我與他本就是觀念不合的人,他確實不該再和我糾纏了。”

回答得很敷衍,似乎不想多說這件傷心事。

穆離淵想起江月白曾經形容那人時,除了誇讚也說過幾句無奈的話——那樣的口吻是寵溺遷就的,讓他嫉妒萬分。

穆離淵心裏的感覺很複雜。

聽聞那人再不會來找江月白了,他是很高興的。但江月白這副憂鬱的神色,明顯是被傷到心的模樣。

他對不珍惜江月白的愛的人怨恨又不解——就算那個人的地位再如何高貴,哪怕是什麽真神什麽天神什麽主宰者......都不配江月白這樣的偏愛。

更何況江月白縱容對方做了那麽多,用盡了各種方式向那人證明愛,甚至連靈脈相融孕育生命這種事情都同意了,對方怎麽能負心薄幸,說不要這段感情就不要了?!

“沒關係......”穆離淵難受得不行,但還是努力安慰道,“等主人養好了身體,就可以繼續去各種地方做各種想做的事,還會遇......”

他的嗓音越來越低啞,最後沒了聲音。他本想說“還會遇到更好的人”的,可他有私心,說不出這句。

江月白很久沒說話。

雪更大了,天色陰沉。

江月白微微抬起了左手——這是個示意過來的手勢。

他們彼此間已經很默契了。

穆離淵挪動膝蓋跪得近了些,伏在江月白腿邊:“主人要回房間嗎。”

江月白垂下眼,抬起的左手緩緩摸過了他的頭發......

“你累麽。”江月白輕聲問。

穆離淵搖了搖頭。

“把雪掃了吧,”江月白說,“我不喜歡下雪天。”

穆離淵停頓了片刻,才問:“為什麽......”

他很喜歡下雪天。

這些日下雪,他其實很開心,但不敢表現出來。

“因為很冷。”江月白說,“而且烏雲密布,看不到星河。”

穆離淵雙手輕握住了江月白的左手,握在掌心,隔著自己的手抵在下唇。

低著頭時像在親吻。

江月白的手被暖熱了點,穆離淵才鬆開了手起身:“我這就去。”

他思索著這句“看不到星河”的意思,想起之前在大漠時,聽到那人曾對江月白說過一句“我在星海下等你”。

也許那個世界最浪漫的地方,是星星飄**的大海?或者是倒懸的星河?

可惜那樣的美景,這個世界沒有。

掃完廊下的雪,天已經徹底黑了。

穆離淵要去點燈籠,被江月白製止了:“不用點燈了。我累了,要休息了。”

穆離淵放下手裏的東西,登上台階準備去扶江月白。

“腿酸走不了路,”江月白輕聲說,“你抱我進去吧。”

江月白的語調很淡漠,像是完全沒有走心的一句吩咐。

可穆離淵卻覺得心弦被勾了一下。

即便這幾個月他已經抱過江月白很多次了,但每一次接觸還是讓他渾身輕顫。

手掌撫過腰線、摟著肩膀和腿彎......親密的觸感美好得不真實。

房間內漆黑一片,穆離淵走得很慢。

四下裏靜悄悄的,什麽聲音都沒有。

就顯得他沉重急促的呼吸聲格外清晰。

他還貼著江月白的身子,滾燙的體溫把他的緊張暴露無遺。

穆離淵憑著感覺走到榻邊,小心翼翼把人放在床褥裏。

而後迅速抽回了手,想要起身。

卻被江月白按住了手腕——

“你在抖什麽。”江月白輕聲問。

穆離淵被拉得向下,連忙用手肘撐住了身子。

灼熱的呼吸落在了江月白臉上,又飄開縈繞在兩人之間。

“我怕哪裏沒做好......”距離太近了,呼吸曖|昧地交纏,穆離淵不敢多說話,“讓主人不滿意......”

“你在撒謊。”江月白緩慢地說,盯著他的眼睛,“你發抖是因為害怕麽。”

穆離淵的呼吸越來越錯亂:“我......”

當然不全是害怕。

還因為難以壓製的欲|望。

“如果你多向我乞求幾次,”江月白似乎總能看穿他所有隱秘的心思,淡淡說,“我會答應的。”

穆離淵腦海一片空白。

上一次他乞求過,被江月白狠狠教訓了。他不再乞求不是他不想,而是他覺得自己不配——江月白的憐憫並不是誰都可以有的,那些誇讚愛人的詞語,他一個都沒占。

柳韶真是“風趣的”、藏鬆是“有文采的”、景馳是“有骨氣的”......他們都能做替代品中的一個。可他連替代品的標準都夠不上。

此時也許是江月白見他任勞任怨照顧這麽多日,看著可憐,想要賞給他一些不敢奢望的獎勵。

“我能......”穆離淵磕磕絆絆說,“我陪著主人就夠了......”

“口是心非什麽呢。”江月白笑了笑。

穆離淵吞咽著喉結。江月白直視著他的眼睛,等於直視著他的心——眼睛裏的肮髒情|欲是擦不掉的。

江月白語調輕得漫不經心的:“對我而言,這種事和誰做都無所謂,和賞景遊玩沒什麽區別,都是找樂子。誰讓我開心了,我可以允許他多做幾次。”

穆離淵身形和表情都僵硬了。

他不敢相信這是江月白會講出的話。

他知道江月白這幾千年逍遙隨性慣了,把所有人都當玩物,可是這種程度的放縱墮落不該出現在清風明月的北辰仙君身上。

連他這個沒有任何身份資格的仆從都會因為江月白太過放縱的行為生悶氣,更何況江月白的愛人呢—— 一次次追逐至此,也許不僅是想念,恐怕更是氣得發狂!

“主人......”穆離淵心裏有火發不出,喉嚨燒得幹澀,“你還......懷著身孕,怎麽可以這時候找樂子......”

“那又怎麽了,”江月白語氣很無所謂,輕飄飄的,“以前我也懷過別人的孩子,依然有很多人與我在那種時候做......”

穆離淵猛地反攥住了江月白的手腕!

江月白身子被震了一下,話音斷了。

穆離淵的手指因為用力抖得更厲害了。

那次藏鬆在他麵前炫耀,他心疼了一整晚。之後那個怪物時不時來,他難受得不行,也隻是勸說江月白別太縱容對方。

但現在看著江月白滿臉無所謂的模樣,他是真的要發火了。

那種事情他想一想就心如刀割。

聽著江月白當麵說,和要他命一樣痛苦。

“為什麽......為什麽要......”他想要質問江月白很多事情。

可停頓片刻,還是全忍了回去——江月白想在無聊的時候做點能愉悅身心的事,本就不需要什麽理由。

最後隻深吸口氣,又歎了口氣,啞聲說:“我明白了......”

“主人見不到愛人心情不好,想要我來服侍,”穆離淵用了很恭敬的口吻問,“是嗎。”

失去了愛人、如今身邊又沒別的人尋樂子,想排解苦悶,隻能找他消遣。

故意說那些薄情放縱的話是讓他知道,他隻是個消遣而已,再沒別的什麽了。

“你不會麽。”江月白半垂長睫的眸色含著若有若無的輕視慵懶,“還是力不從心。”

這句話對哪個男人都無疑是句羞辱。

可穆離淵隻是沉默著,沒什麽表情,也沒有回答。

無言片刻,他單膝撐跪在榻邊,低頭一點點解了江月白的衣服。

而後解自己的衣服。

江月白全程都安靜地瞧著他,似乎在審視著他的表現。

穆離淵什麽都沒說,直接傾身吻住了江月白。

江月白回應了他的吻。

他不是沒吻過江月白。以前每次吻,不是強吻就是偷吻,總是一廂情願的——但那樣的吻就足以讓他心神**漾了。

這是江月白第一次這樣溫柔、這樣主動地回吻他。

他第一次知道原來真正的接吻是這個感覺。

柔軟,溫暖。

讓他想要落淚。

這樣迷人的滋味嚐一次就會上癮,不知道多少人曾經淪陷在這種滋味裏。

穆離淵撐起身分開了些距離,微微喘著氣,

看著江月白被水色浸濕的薄唇,被激烈的啃咬折騰得充血......

他伸手用拇指指腹極輕地撫過唇角,又低頭很輕地吻了一下。

而後將江月白擁進了懷裏,偏頭輕吻著江月白的發絲。

然後是額頭、鼻尖、喉結......

很輕,但卻很細致。

全身每一寸皮膚都認真溫和地吻了。

江月白的身體是微涼的,卻薄汗涔涔。

雖然距離那個怪物上一次來已經過去小半月了,但那個地方依然印記未消,被折騰得紅腫著,甚至還殘留著陌生雄性的氣息。

穆離淵放慢了動作,吻得極其細致溫柔,似乎想要用自己的氣息撫平掩蓋掉那些帶著征服意味的傷痕印記。

他用舌|尖小心翼翼地舔過淤腫的地方。

感到手掌裏握著的腿彎輕微地抖了一下。

他抬起頭,向前微移......

江月白抖得更厲害了。

上次被江月白扇了狠狠一耳光,整排牙齒都斷裂了,他自我懲罰似的故意沒修補療傷,前幾天嫌礙事直接把牙根鬆動的幾顆拔了。此刻的摩擦,讓還沒完全愈合的傷口重新滲出了血。

血水黏膩濕滑,越流越多,甚至有旖旎的水聲。

喘氣聲很急促,

但已經不止是他一個人的了。

江月白的手緊緊扣著他的肩膀,指甲陷進了皮肉裏。

鬆開他肩膀的時候,手指全是血。

似乎筋疲力竭了,手完全是垂落在了身側。

漫長的半夜,江月白一直閉著眼。

穆離淵也一直沒有說話。

直到這個時候,他才低聲問:“主人心情愉悅一點了嗎。”

江月白沒睜眼,話音有些懶懶的:“你就這點膽子麽。”

穆離淵沉默了一下。

而後笑了笑,問道:“我有他們好用嗎......”

江月白似乎累了,不怎麽想說話,敷衍地應了句:“嗯,還行。”

穆離淵也不再說話了,安靜地坐在榻邊。

直到江月白呼吸平穩了,才小心翼翼半躺,從背後輕摟住了江月白。

他當然很想和江月白做其他的,但每次真正抱著江月白的時候,就隻剩下“吻”一個念頭。

想一遍遍地吻江月白。

微熱的呼吸落在他的手背,

長夜寒冷,隻有這種時候他能感到溫暖。

......

臘月天寒,雪又開始下了。

江月白每一天都比前一天更沒精神,隻有每日傍晚吃到糯米糕的時候看上去心情好一些。

他們已經很默契了。

晚上會在床榻相擁,但白日依舊是身份懸殊的主仆——不論什麽場合,江月白對待穆離淵的態度都是疏離淡漠的,穆離淵的態度永遠都是恭敬小心的。

其實即便在某些溫情時刻,也沒有很親密。

江月白總是會側過臉,或是用小臂遮住眼睛。

穆離淵也很知趣地不會出聲。

他知道江月白不會因為這種事窘迫,隻是不想看見麵前的人不是想要的人。

空閑的時候穆離淵會在院子裏做些小玩意。

江月白身體虛弱,大部分時間都在睡覺,睡醒走出來時,偶爾會問一句:“你在做什麽。”

穆離淵做了很多奇奇怪怪的機巧玩具,有會飛的小木鳥、還有會在雪地裏一瘸一拐行走的小鴨子。

“幼不幼稚。”江月白靠在廊下,瞧著滿地的小動物,輕笑道,“你多大了。”

看到江月白笑,穆離淵也不由跟著彎起唇角。

“是給主人的孩子做的。”

雖然那是江月白與別人的孩子,但是一想到那個孩子是江月白身體孕育出來的,就覺得有種別樣的柔情和溫暖,不受控製地對那個生命充滿了愛意。

江月白聞言不笑了。

語氣淡漠地說:“別做了。”

穆離淵以為是自己的行為冒犯到了江月白,趕忙解釋:“我沒有要取代主人什麽人的意思......隻是想陪著主人,將來也可以陪著主人與孩子,如果主人願意的話......”

“我不會生下這個孩子的。”江月白忽然說。

穆離淵微怔了一下:“什麽......”

“我會讓他一直留在我體內。”江月白又補了兩個字,“永遠。”

穆離淵僵在了原地。

讓這個生命一直停留在體內,意味著要持續不斷地耗費自己的身體供養。

難道因為太愛那個人,所以即便因為一些原因分開了,也不想讓對方唯一剩下的愛意離開自己的身體嗎?

難道江月白對那人的感情竟然刻骨銘心到這種程度了嗎?!

“那怎麽行!”穆離淵脫口而出。

江月白抬起眼睫看著他。

穆離淵抿住唇,放低了聲音:“......對不起。”

“隻是,不論他......”穆離淵小心翼翼地斟酌著措辭,“不論他有多好,他都已經不再是主人的愛人了,也不再會陪著主人了,他不配主人這樣惦念.....”

“你怎麽知道他不配。”江月白話音有點冷。

穆離淵知道自己不該在江月白麵前貶低江月白愛的人,但他實在替江月白不值得。

“如果主人實在忘不了他,”穆離淵鼓起勇氣把想說的話全說了,“就多想想他的缺點,總念著他的好,是在傷害自己......”

在江月白之前的形容裏,那人是個完美的愛人——但他總覺得江月白隻是不想多講,所以才用幾個誇讚的詞來敷衍他們這些事多的追求者。

“還是說,他真的完美到一點缺點都沒有嗎。”穆離淵的笑有點像苦笑。

沉默許久,江月白才開口:“他當然有缺點。”

“用盡了肮髒的手段吸取榨幹其他生靈的生命,踩著白骨和鮮血走到了高位,”江月白緩慢地說著,“他殘暴、傲慢、自私、喜歡猜忌、疑神疑鬼、不相信任何人。”

這是與之前的形容完全不一樣的一麵。

聽得穆離淵心驚肉跳。

“那主人為什麽會愛他?”穆離淵忍不住道。

“他的缺點也是他的一部分。”江月白說,“我愛他的全部。”

這句話說得很隨意自然,但越是自然就顯得這份愛無比真實——似乎已經自然到成了江月白的習慣。

穆離淵張口還想說什麽。

“我之前是怎麽教你的。”江月白嗓音是溫和的,但口吻是告誡的,“要做個聽話的仆從。”

穆離淵不再問了。

......

深冬的天氣越來越冷,一連幾日天色從早到晚都陰沉沉的。庭院四處寂靜,沒有半點生機。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體內生命在消耗靈脈的緣故,江月白身體更虛弱了,整個人都很沒精神,有時能躺在**睡一整天。

穆離淵從來不會打擾江月白休息,隻默默在旁邊守著,或者在外麵悄聲做事。

雪小那日的傍晚,穆離淵第一次叫醒了江月白。

江月白睡覺時總喜歡把自己埋進厚重的被褥裏。穆離淵輕手輕腳撥開被子一角,俯身輕聲喊:“主人......”

江月白似乎很困倦,懶得睜眼,隻慢騰騰地轉過了身。

穆離淵微彎唇角:“我帶主人去看星海。”

......

氣溫寒冷,湖水凍成了堅冰。

不少孩童在上麵嬉戲滑行,冰湖上到處歡聲笑語。

忽然一個小孩突兀地停了下來。

“快看!”他仰起頭,指著天邊,“你們快看!火鳥!”

身後滑行的孩童撞在他身上,在冰麵摔倒一片。

大家四腳八叉地躺在冰湖上,看到天邊飛來一隻著火的大鳥。

“是風箏吧!”

“不是!它的翅膀會動耶!”

形狀像是一個巨大的風箏,可扇動著的巨大翅膀和拖著的長尾巴又像畫本上玄鳥,燃燒著赤紅的火焰,翱翔旋轉,飛向夜空。

越來越多的人都抬起頭,尖叫著:“好多呀!好多著火的鳥呀!”

火色的飛鳥風箏從四麵八風升起,交錯盤旋著,而後在空中炸開——

迸濺出無數閃爍的光點。

天空飄散開奇異的金色星星。

懸浮著,跳動著,起伏閃爍......

密布的烏雲被燃燒的烈火驅散了,露出了蒼穹真正的銀色星星。

金色的星辰與銀色的星河交錯閃耀著,虛虛實實,似幻似真,仿佛用夜空做幕的一幅巨畫,無比震撼。

腳下冰湖映出了漫天火色的星辰。

天上是閃爍的星辰,地麵也是閃爍的星辰。

如同星河倒轉,所有人浸泡在星海裏滑行。

孩童們都歡呼起來:“好漂亮!好漂亮哇!”

“是星星的海呀!”

“星星融化了!掉下來了!”

“下星星雨啦!”

燃燒著的金色星星從天邊墜落,一道接著一道,流星劃過一般。

落在冰湖上綻開金色的碎屑,隨風上下翻舞著。

到處都是星光。

江月白站在冰湖邊,微微仰頭望著跳動的光點。

星辰的光璀璨卻不灼熱,是溫柔的,給江月白的側影也塗上溫柔的顏色。

“好美的星星。”江月白轉頭看向穆離淵,“你做的麽。”

星光點點裏,江月白在笑。

笑得很開心。

穆離淵很少見到江月白這樣輕鬆快樂的笑——眼睛都彎起了弧度。

周圍的喧囂吵鬧人影錯落全都成了模糊的背景。穆離淵感覺這一刻仿佛世界隻剩下他們兩個了。

怔了好一會兒,穆離淵才回神。

“是我做的,”穆離淵看著江月白的笑顏,也不由跟著笑,“星星風箏。”

孩童們的歡聲笑語太熱烈,這句話說出口就被嘈雜淹沒了。

江月白在嘈雜中說:“你怎麽會做這麽多奇奇怪怪的東西。”

穆離淵笑著說:“我還會做很多很多,我從小就做......”

江月白下半張臉埋在毛領裏,彎著眼睛瞧他:“你不是說你從小跟著師父練劍嗎。”

“但我不是個好學生,每天光想著怎麽玩了,”穆離淵的話音被孩童們的歡笑聲吵得斷斷續續,“......小時候我說想飛起來,我的師兄就給我做了個很大的風箏,把我綁在風箏上,飛起來的時候感覺快要碰到月亮了,我高興得不行,可惜師兄做的風箏很不結實,剛飛沒一會兒就散架了......”

“那你掉下來了嗎?”江月白問。

奔跑著的小孩把他們兩個當藏身的柱子,繞著他們的腿跑來追去,笑著鬧著,追逐時拽著穆離淵的衣擺,拉得他有點站不穩。

“掉到山下,胳膊都摔骨折了。”穆離淵低頭看了眼兩人腿邊的孩童,“還沒養好,師兄就又帶我飛了一次,第二次摔得腿也斷了。”

“那你之後肯定不敢再飛了。”江月白被一個小孩拉住了手。

“你抓不到我了吧!”小孩躲在他身後,衝穆離淵腿邊的另一個小孩喊,“來呀!”

“沒有,”穆離淵說,“之後我就不靠別人了,自己潛心研究怎麽做風箏了。我做的風箏能帶我飛很遠,從一個山頭飛到另一個。”

江月白說:“你能活著長大真是不容易。”

小孩揪著穆離淵的衣擺轉圈,揪得他往前踉蹌了兩步。

“我命很硬的,”穆離淵急忙止住腳步,才沒撞上江月白,半開玩笑地說,“小時候師父給了我一個長命鎖,所以我有驚無險長大了,凡事都能逢凶化吉......”

江月白很自然地扶住了他被孩童們撞得站不穩的身子,握住了他的手:“這麽靈驗麽。”

“是啊,很靈驗的......因為......”穆離淵微微吸了口氣,話音有些發顫,“長命鎖上有仙人的祝福......”

他其實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說些什麽東西了。

距離很近,兩人呼吸的白霧交融在了一起。

江月白輕聲說:“那你該去拜一拜仙人,還還願。”

雪越來越大,落在江月白的眼睫。

又化成細微的水。

水波在眸底映出星光。

他很久沒有這樣近地看江月白的笑容了......

雪花隨風斜著擦過江月白臉,有的落在唇邊。

江月白舔了一下唇。

穆離淵差點忍不住,想直接摟緊江月白用力吻過去。

但還是深吸口氣忍住了。

隻把江月白的手反握進了自己掌心。

與心上人在大雪裏白頭,這是曾經做夢才有的場景。

“對......”他低喃著說,“我應該去還願。”

......

餘州城郊外有一座道觀。

穆離淵獨自來過這裏很多次了。

每次出門辦事、上街采買,他都會順路來此處一趟。

因為這裏有北辰仙君的神像。

雕像俊美,但遠不及江月白本人半分。

江月白本就不喜歡別人給自己畫像,如今幾千年過去,更沒有任何北辰仙君的畫像流傳下來,所有神像都是後人根據想象雕刻的。

雖然不如本人好看,但每次穆離淵來這裏的時候,仍然能看神看像很久。

看許許多多的人恭敬地、愛慕地、可望不可即地......跪拜著他的心上人。

和江月白一起來的這日,大雪停了,天氣很好。

穆離淵一路都很忐忑。

江月白願意陪他來這麽遠的地方,他受寵若驚,但也心懷不安——事出反常,總是讓患得患失的人更加患得患失。

年節將至,來燃香拜神的人很多。

道觀山門的兩邊偏門被擠得水泄不通,但縱使人山人海,每個人依然表情嚴肅動作謹慎,邁入門檻時個個抬高了腳,小心翼翼,生怕哪一點犯了忌諱,惹了神明不悅。

進這道門前需沐浴更衣,進了這道門後便將所有塵俗汙穢都拋在外麵,隻帶著一顆虔誠敬慕的純心走向神明,一道極高的門檻“盡擋紅塵汙穢,得入玄境九天”。

人們排著隊向前,不少人進了門便雙手合抱,一路躬身行禮向前。

穆離淵也跟著一起,左手包右手,內掐子午訣,先舉手後躬身,行了很規整的拜禮。

江月白說:“規矩會得不少啊。”

小時候這些規矩是江月白教的,可這個時候江月白卻調侃起了這些規矩。

“心誠則靈......”穆離淵停頓一下,小聲說,“都是討好仙人的方式,仙人開心了,就能幫我圓心願了。”

人群擁擠著,摩肩接踵。

“你的鎖找這位神仙祈的願?”江月白似乎被擠得有點熱,臉側泛著輕微的淡紅。

“對啊,”穆離淵在人聲鼎沸和香火繚繞裏介紹著,“北辰仙君是最尊貴、最厲害、最無所不能的仙......”

“那你不該找他啊。”江月白打斷了穆離淵的話。

穆離淵道:“為什麽。”

“他那麽尊貴,”江月白瞧著遠處的神像,用淡淡的嗓音說了句調侃,“貴人多忘事麽,你許什麽願他都忘了啊。”

穆離淵笑起來。覺得江月白調侃自己的模樣有種莫名的可愛。

“忘了更好......”洶湧人潮把他們擠在一起,緊貼時穆離淵很想不顧一切當著千百人把江月白攬進懷裏狠狠吻......他壓抑著吻的衝動,在江月白耳邊說,“那樣我就有理由每天跪在他身前說一遍,日複一日,直到他再也忘不了......”

前方忽然傳來奇怪的哭聲。

人們都轉頭循聲望去。一個老婦人跪在神像下念念叨叨,說著“神明在上,宿願得償......”

周圍十裏八鄉都認得她。她兒子死後,宅裏夜夜鬼哭,鄰裏都傳是她兒子冤魂向她訴苦。如今真凶落網,她來向神明還願,說這幾日再沒夢到過兒子對她哭泣,感慨故人魂魄可以放心離去了。

可走出來的時候,她臉上仍然帶著淚。

人們悄聲議論紛紛:

“了卻心事,為何還哭呢......”

“怎麽感覺找到了真凶,她卻更憔悴了......”

有孩子的婦人卻很理解,感慨道:

“兒子的怨念散去了,她也就再見不到兒子了啊。”

熱鬧喧囂裏,悲傷隻持續了一瞬。

下一個跪拜神像的人又笑容洋溢著說起了自己的開心事......

等兩人排到神像前時,外麵天色有些黑了。

殿內點起了成排的燈燭。火光映著黃昏的雪色,有種別樣的溫暖。

江月白輕聲說了句每個來此拜神之人都會說的:“神明在上,虔誠一點。去吧。”

語氣仿佛在鼓勵一個沒勇氣的孩童。

穆離淵在神像前點燃香,左右擺滅了明火,雙手舉香與額相齊,默念了心願。

而後屈膝跪地。

江月白站在他身後,全程都沒有說話。

穆離淵跪地伏身的時候聞到了一陣寒冷的血腥味。

隨著耳中一陣呼嘯轟鳴——

周圍從喧囂變成了死寂......死寂中卻隱約有淒厲的慘叫哀嚎。

他不受控製地打了個顫。

起身抬起頭時,周圍又變回了熱鬧的人聲鼎沸。

但那種寒冷蒼涼的氣息沒有消散。血腥混在香火裏,成了詭異的味道。

他感到了劇烈的地動山搖。

甚至聽到了房屋接連崩裂傾塌的可怕聲響!

可環視周圍,仍然是祥和的歡聲笑語。

難道是靈力場在此處凝結出的隱秘空間......?

周圍的空氣中不僅有靈息,還有有濃鬱的殺氣——似乎隱形的結界場裏正上演著可怖的廝殺。

穆離淵心神不寧地將香插好,轉過身。

江月白還站在原地,麵色平靜地瞧著他。

他朝著江月白走近了幾步。

聞到了更濃鬱的血腥味。

這些日子他察覺出的所有不對勁這一瞬間全部接連閃過腦海——

他總覺得江月白身體如此虛弱,不僅僅是有了身孕,似乎還在因為別的什麽事損耗......

“主人......”穆離淵莫名有些不安。

“你許了什麽願。”江月白嗓音溫和地問。

穆離淵停頓片刻,抿唇笑了一下:“這是我和北辰仙君之間的秘密。”

江月白微挑眉梢。

穆離淵猶豫著:“主人,我感覺這裏好像......”

江月白轉身向外走,隨意地說了句:“再耽擱,糯米糕的鋪子就收攤了。”

見江月白如此明顯地回避他的問題,他也不敢再問什麽了,跟在江月白身後出了門。

冬日傍晚,雪霧未散,燈籠的光暈在霧靄裏顯得柔和朦朧。

院中幾棵參天大樹上掛滿了紅綢和同心鎖。

似乎不論何地的道觀裏,古樹都要承載著這種浪漫期許。

穆離淵仰頭望了眼樹上飄揚著的紅綢。

難得與心上人共同來一次,就算沒資格把心上人的名字寫在這些紅綢上,在心裏想一想也好。

“你想掛同心鎖?”江月白問。

穆離淵回過神,故作輕鬆笑笑,裝作不懂的樣子:“我看看,覺得有趣......”

“難得來一次,”江月白從樹下的架子上取了根紅綢帶,“想做的事一起做完吧。”

架子旁的桌上擺著蘸滿金色顏料的筆,專門寫名字用的。

江月白把筆遞給他。

可穆離淵接過筆,不知該怎麽寫。

江月白道:“你不會寫字嗎?”

穆離淵握緊了筆杆:“我會寫的......”

穆離淵猶豫了一下,低下頭,在紅綢的右邊空位裏緩慢地寫了一個“淵”。

而後停筆不動了。

江月白站在他斜後方,垂眼看著他寫的字,沒說話,似乎在等他把另一邊填寫名字的空位也寫完。

穆離淵的食指摩挲著筆杆,不知道另一個名字該怎麽寫。

提腕懸著的手在抖。

他前幾日還說不奢求代替誰,現在總不能又這麽直接暴露自己的僭越念頭......

而且也許江月白隻是想讓他掛根紅帶玩玩,寫下點小願望,沒讓他寫什麽眷侶情長......

天色漸晚,人少了些。

冷風吹過時,滿樹銅鎖晃**,氣氛顯得寂靜。

無言許久,江月白輕問:“不知道我的名字?”

穆離淵動作一僵。

心跳驟停。

江月白直接在他身後拿過了他手裏筆,把他圈在懷裏俯身蘸墨。

穆離淵的確不清楚江月白的假名字是什麽,隻隱約聽過好像是“岱”字開頭的,但不知道後麵的字是什麽......

江月白落筆紙上。

第一筆並不是從右向左的撇,而是自左向右的一點......

穆離

ЙàΝf

淵抿緊了唇,停了的心跳又瞬間急促如擂鼓。

因為江月白寫的不是其他假名字。

是他一直想寫卻不敢寫的三個字——

江,月,白。

【作者有話說】

久等了,這回一次更完,後麵還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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