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認識嗎?我們以前是否見過麵?”

“沒有,我不記得我們以前曾經見過。”唐青努力不把驚慌表露出來,他站起了身。

“嗯,我也不記得我們見過,但是你長得象我認識的一個人。讓我看看你的畫,我知道你在畫畫。”

“不要,不可以,你不能看。這個……實在對不起,我確實……不能給你看。”唐青一把抓住草圖本,試圖往夾子裏塞。

“那我就白當了半天的模特了嗎?我總要看看你把我畫成什麽樣子。”

唐青手足無措,這女孩原來知道我是在畫她啊,但這怎麽可以讓她看到?

“等我畫好了一定給你看成不?這隻是草圖,不好看。”他打算有空給她畫個真正的肖像,憑記憶畫,這應該沒問題。

“少廢話。”女孩根本不理他,立刻來搶他的夾子。唐青嚇了一跳,隻有把手鬆開。

女孩一看畫就眼睛睜大了,慢慢地笑起來。她把畫放在桌子上,開始比劃著畫上的動作,然後她點點頭,好象覺得自己給畫成這樣還算不錯。

“沒給我畫眼睛啊,怎麽不畫?”

“嗯,還沒想好眼神該怎麽畫。”唐青笑得有點謙恭,還好,她沒怎麽生氣。

這姑娘“啪”地一聲拍了下夾子,眼睛從它的上麵看著唐青。“勝負在此一擊,甚至生命在此一擊。這應該是一個決絕的眼神。或許應該帶著點悲愴的成分,這樣看上去會有某種……宿命感,仿佛這畫麵背後存在著故事。”

“正是,我也是這麽想的。”唐青略帶驚訝地點著頭。

她擠眉弄眼地試圖做出這樣的眼神,然後自己都不好意思地笑起來:“人沒到那種地步可能不容易做出來。但是你這張畫裏的場景叫我很我喜歡。”

“當然不容易,但是我想如了戲的演員應該可以。你喜歡喝什麽,我可以請你。”

“不用,讓服務員把我的咖啡端過來就是了。”

在接下來的談話當中,唐青告訴她自己的一些事情。包括自己的工作、愛好,朋友啊什麽的,談話停留在普通話題上,沒有多餘的客套,氣氛自然而舒適。唐青避免談到自己的家人。他告訴她自己從沒好好地學過繪畫,隻有在他19歲的時候係統地學了半年,其餘的技巧都是自學得到的。

“這麽說你很有天賦嘍?”那女孩笑道。

“可能吧,但是我認為可以畫得更好些。我可以使用所有的繪畫工具,甚至臨時的一些繪畫工具,也有可能我隻是手巧。”

“臨時的一些繪畫工具,這是什麽意思?”

“啊,比如說手指、小刀或是一小塊布什麽的,它們都可以作為繪畫工具。你知道有的音樂裏會加入風鈴聲,真正的槍炮聲,甚至用蘸了水的手指摩擦玻璃杯的聲音;它們雖然說不上是真正的樂器,但它們同樣可以成為某段音樂的一部分。臨時的工具,臨時的聲音,它們有點類似。”

“這副畫很好看,我要買你們這期雜誌。”

“到時候我送你一本,”唐青過了一會兒又說道“跟這副原畫一起送。”

“謝謝,你可真大方。”她微微一笑,接著說道“我原來有個朋友也愛畫畫,我經常見到他用粉筆畫一些小動物。”

“小動物?”

“是啊,烏龜,青蛙什麽的,那時候我們都還是小孩兒,往地上牆上畫。”她的眼睛一瞬間飄忽了,“後來他還送過我幾張。那是很多年前的事情了。”

“很有趣是嗎?”

“並不完全有趣,但是印象挺深。現在想起來小孩子有時候挺聰明,有時候卻挺笨。”

“對,是這樣。你是做什麽的?”

“心理醫生,臨床心理醫生。”

唐青揚了揚眉毛,吹了聲口哨,說道:“很酷!”

那女孩看著唐青笑笑:“是的,我也這樣認為。”

“跟你的病人在一起有什麽樣的感覺?我是說跟我們平常人會有什麽不同?”

她歪著腦袋想了想,然後說道:“真實,至少是非常接近真實,我想這就是最大的區別。沒有外衣,沒有麵具的心靈**。嗜睡、憂鬱、強迫、妄想,大部分都是這些類似的病症。但是你有機會遇到你這輩子所見到的最善良的、最悲慘的、以及最邪惡的人。它們都不容易被社會所包容,因此他們中的許多人都會成為精神病。當然這也並不絕對。”

“你能習慣這些嗎?我是說麵對那麽多的神經病會不會自己也慢慢地開始變態起來?”唐青推敲著用詞,“或是說,變得麻木了?就象做手術的醫生麵對剖開的身體和血麻木了一樣。”

“我可以習慣這些而不讓自己成為變態佬。麻木?我不知道其他醫生是不是會麻木,但是很難麻木。從專業的角度來講,心理醫生必須在一定程度上的角色帶入才能夠了解病人的內心世界,因此,麻木是我們的天敵。而且說我習慣並不確切,更準確的說法應該是接受。”

“你可以揣摩到別人的心思嗎?比如他下一步將要做什麽?”

“有時候隻是個大概,有時候比較準。但我對別人的性格猜得要準些,哪怕隻是看他幾眼。但這些並不是件好事,糊塗點往往更好。幸福的人裏麵笨蛋居多。”

唐青差點笑出聲來。“你跟你的病人也會這樣開……有點刻薄的玩笑?”

“幾乎從沒有過,有時候粗暴點都可以。比如朝著他吼叫,搖動他的肩膀,有分寸的粗暴會讓人感覺雙方仍然是平等的。但諷刺卻會拉開醫生和病人的距離,他們大部分比較**,這一點跟我挺象。”

“是的,這個我可以想象。我可是很希望跟他們保持距離,要是讓我整天跟這些人打交道,我不知道自己會變成什麽樣子。”

“我不能這樣做。但是好幾次病人心理上的衝突會轉移到我自己身上,那樣我就會有個‘休克期’”。

“那是什麽意思?”唐青瞪大了眼睛。

“其實就是醫院放我的假,而且帶點強迫性質。我可以聽音樂看電影,或是象現在這樣泡泡咖啡館,完全把工作拋開,工資照拿。”她高興地說道。

唐青看著她的樣子簡直不知道該說什麽。被醫院勒令休假居然也成了件高興事,他笑著搖著頭。但是他確實覺得這個話題挺有意思,於是接著問道:“你說病人的衝突轉移到你自己身上,這會傷害到你嗎?”

“當然,這是對醫生自身心理健康的考驗。也許會沒事,也許會變得很糟糕。心理醫生的自殺率一直比較高。”

“那你呢,也有過這樣的念頭?”唐青很驚訝,完全沒考慮這個問題是多麽地冒昧。

“還沒到那種程度,但是有過非常沮喪的時期,相當危險。”

唐青看著這個從容開朗的女孩,覺得很難把自殺跟她聯係到一起。“好可怕的生活。幸虧我隻是個畫畫的。”唐青勉強地笑一下。

“正常的世界與瘋狂的世界之間有一個如鋼絲般纖細的夾層,”她拍了下那張畫,狡黠地笑著,“那應該叫做藝術。走在上麵的人都該小心點。”

唐青咯咯一樂,他發現跟這樣一個女孩談話不容易占到上風。他把畫放好,做作地看了下手表,準備回公司。

“我得回去,在外麵待得太久會被老總罵。跟你說話很愉快。”

突然的告別讓這女孩有點驚訝。她看了看時間說道:“嗯,我也差不多該回家了。”她拿起外套跟唐青一起走出咖啡館。在大街上時她問道:“我可以到你的畫室去玩嗎?”

唐青猶豫了一下,說道:“等我這張畫完成的時候吧。你會是除我之外第一個看到它的人。”

“好主意。可別讓我等太久啊。喂,你叫什麽名字?”

“嗯……”

“怎麽,不方便透露?”

“不,我叫唐青。”

“哦,我記住了。我叫杜若兮。”

唐青皺了皺眉頭,一種熟悉的感覺在他腦海中一閃而過。他想抓住它,可它卻象是水裏的魚,搖搖尾巴不見了。

“有什麽不對嗎?”杜若兮盯著他問道。

“我仿佛知道過這個名字,但一時又想不起來。”

“握申椒與杜若兮,冠浮雲之峨峨。”杜若兮微微一笑,“是不是看到過這句詩?”

“不是。”唐青依然皺著眉頭,他的腦子裏很想去抓住那隻滑溜的魚。接著他笑起來,“這是誰寫的?”

“屈原。”

“原來是這老夫子,這樣看來你應該是個大家閨秀嘍?”

“馬馬虎虎也算是吧,嗬嗬。”杜若兮開心地笑起來,然後遞上自己的名片,“到時候你打電話給我成不?”

“沒問題,”唐青接過名片,他衝杜若兮點了點頭,“那再見。”

“不給我你的名片嗎?”杜若兮嘴上在笑,但眼睛卻很認真。

唐青摸了一下口袋,隨即楞了一下:“抱歉,我沒帶出來。”他從草圖本上撕下一張紙,畫了兩下遞給了杜若兮。杜若兮接過來看到是他的電話號碼,旁邊還簡單地畫了一個黑桃K的圖像,隻是頭像由大衛王的換成了唐青自己。

杜若兮忍不住咧嘴一樂,她揮了揮手裏那張紙說:“這個我留著,再見。”

唐青做了個鬼臉:“嗯,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