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展跟杜若兮從小一塊兒長大的,這意思不過是說從小在一塊兒瘋來瘋去。杜若兮長得挺瘦,但個子挺高,她爸媽擔心她身體不夠結實,還專門囑咐小楊展帶好妹妹。楊展喜歡畫畫,經常在牆角和樹身上看到楊展畫的小動物。有時候他覺得畫不好就一直畫下去,這時就會發現四處都是相似的小烏龜,小青蛙。筆畫雖然簡單,但看著挺傳神。在這種時候杜若兮就跟著楊展腦袋碰腦袋地蹲在地上一直看著他畫,或是拿放大鏡來烤螞蟻。他們也經常跟其他的孩子玩複雜一些的遊戲。騎馬打仗的時候自然是楊展馱著杜若兮,嘴裏呼嘯著在戰場上往來衝殺。楊展把手臂從杜若兮的膝彎下穿過去,手裏卻比別人多拿根棍子,這樣他就可以實施遠程攻擊。他的辦法很快被他人模仿,結果就成了兩個大男孩用手裏的棍棒互相攻擊,背上的小孩完全成了他們的累贅。於是他們都放棄這樣玩法,還是讓背上的小孩來互毆。令楊展苦惱的是杜若兮太沒力氣,於是揚展就開始背著她到處去撞。不到一小時就完全演變成一群大孩子背著小孩子互撞的驚險場麵。杜若兮很能忍耐,她知道她有個好哥哥,但是她撞疼了卻從來不叫不嚷,她隻管摟緊楊展的脖子。後來楊展發現她腿上的大片淤青時問為什麽當時不叫,她說她要是讓楊展知道了不就不好玩了。她看上去一副滿不在乎的樣子,燒餅大的小臉上一直笑嘻嘻的。楊展沒說話,傻乎乎地看著她。他感覺挺複雜的,他還沒見過那麽不驚不咋的小女孩。他有點驚訝,有點同情,也有點責怪,他覺得杜若兮……很好。

從此楊展就留意著別傷著她,但也沒到對其他小孩蠻不講理的程度。杜若兮發現了這一點,於是在遊戲中楊展露出破綻的時候她就勇敢地向對方發起攻擊。他們隱隱地達成的這種默契使得他們在類似的對抗遊戲裏成為最強有力的組合。在其他遊戲中,比如捉迷藏、撞麻繩、擠炸這些,他們也並不刻意地手下留情。然而這樣並不影響他們的友誼,他們隻想知道對方在哪兒,然後參與其中就夠了。如果有一個在遊戲的時候沒來,則另一個會感到很遺憾。

在楊展九歲的時候他經曆了第一次搬家,從此他將離開這個院子。他找到杜若兮說道:“明天我就走啦,我們搬家。我爸媽換工作了。”

杜若兮顯然有點吃驚:“明天啊,那麽快麽?你家搬哪去了?”

“真理道。”

“遠不遠?”

“挺遠,去過幸福花園嗎?”

“去過啊。”

“就在幸福花園下麵,一條直路,多走半個多小時就到了。”

“哦,那你還會回來玩嗎?”

“可能不會,我爸媽不準我跑那麽遠。”

“……”

“這個我送你。”楊展把一枚清朝的銅板放在杜若兮手裏,那上麵刻著一條精致的龍。

杜若兮使勁地摸它,看能不能讓那條龍再清晰些。然後她從口袋裏掏出一顆石頭說道:“那你拿著這個。”

楊展接在手裏,那是一顆雨花石,圓溜溜的象一隻鴿子蛋。它表麵血一般地鮮紅,夾雜著許多蘭色的波紋,漂亮極了。楊展發現它又硬又滑,他很害怕自己不小心把它掉在地上摔碎了。他沒想到杜若兮會舍得送他那麽好的東西。

當天晚上他在家裏把那顆石頭看了又看,玩了又玩。其實他不知道該怎麽玩這顆石頭,但僅僅是看著它心裏就覺得美滋滋的。他玩完了石頭開始畫畫。畫的是他背著杜若兮玩騎馬打仗。他抬腿踢了出去,背上的杜若兮正拿手裏的小棍子抽開一根竹杆,那根竹竿正在刺向他的屁股。他畫完後想了想,接著又畫了兩張。一張是他們在小河裏捉蝌蚪,他自己逮著蝌蚪尾巴在笑,杜若兮盯著那隻蝌蚪在生氣,因為她一隻都沒逮著。兩個人的腦袋都畫得特別大,杜若兮的臉氣得象個包子。另一張是杜若兮在窗子裏麵笑,手裏拿著兩個桃子。那是他經常在樓下喊她出來玩,好幾次她都是手裏拿著吃的東西衝他笑,然後就一路跑下來。楊展畫完後把它們卷起來紮好,放在枕頭邊上。想了一下覺得可能被壓皺,於是又放在了自己的小抽屜裏。他打算明天走的時候把它們送給杜若兮。然後他躺在**,把那顆雨花石拿在手裏,不知不覺就睡著了。

第二天他幫著把東西都抬上汽車。東西很多,很重,累得他滿身大汗。杜若兮一直在旁邊幫忙。最後他們在查看還有什麽剩下的沒拿。楊展趁著這個機會跑下樓。杜若兮也累了,她坐在小板凳上,正用一把鉛筆刀在地上刻小房子。楊展把他的畫拿給她,小臉髒兮兮地笑著。

“這是啥?”杜若兮很驚喜,她沒想到楊展又有禮物送她。

“是我昨晚上畫的畫。”楊展仔細地聽著樓上的動靜,他這會兒很害怕被大人撞見。

“哦,好看不?”杜若兮說著說著就打開來看。楊展有點著急,看什麽看嘛,爸媽可能很快就要下來了。

“哦,是打仗,你畫得很好看。”杜若兮合上第一張,又看第二張。

“咋這樣了,哈哈。我的腦袋哪有那麽大。楊展哥哥,上次我們抓的蝌蚪我都把它們養大了,可它們是癩蛤蟆。”

“你的手那麽髒,你看你,把畫都弄髒啦。”楊展想找張毛巾來擦她的手。可杜若兮靈巧地用胳膊把畫打開了。

“嘿嘿,這個你都畫啊。”當她看見自己拿著兩個桃子笑時,有點不好意思。她拿毛巾擦幹淨手,把三張畫重新卷好。她怕放在口袋裏會變皺,她就把它們拿在手上。她看著它們,吸了口氣。

楊展的父母從樓上下來,跟鄰居們握手道別。每個人都微笑著。其他的小孩都笑嘻嘻地跟楊展說再見,然後回家吃飯。楊展跟杜若兮落在最後。

“那我走啦。”楊展看到他父母沒空注意到他們,鬆了口氣。

“楊展哥哥,你以後還是回來找我玩好不好?”

“好遠啊,我爸媽不準我走那麽遠。”

杜若兮很遺憾地“嗯”了一聲,吸了口氣。她心裏想了想,那我以後去找你玩也一樣。

“可惜我沒啥好東西能送給你啦。”杜若兮看著手裏的紙卷,覺得挺歉疚的。

“不用,你那顆石頭真好看,我昨天晚上拿著它睡覺呐。”

“是嗎?”杜若兮高興地笑起來,“它會硌著你的。”

“沒有,我醒的時候看見它在床角裏,我沒給硌著。”

“你就這麽一個好玩意嗎?”楊展突然問道。

“不是,但是我隻喜歡這個。”

“哦,我也隻喜歡我的那個,你看上麵的龍,刻的特別好看。”杜若兮把那枚銅板拿出來,又使勁的擦它,仔細地看著那條龍。

“它還有字呢。”

“光緒年造,”杜若兮念道,她把銅板翻過來,接著念:“大清銅幣,當製錢十文。”

“刻的好吧,我沒騙你吧?”楊展湊上去,“你看它邊上還有許多花紋,好看吧?”杜若兮拿手擦著那些花紋,又吸了口氣,可這次眼淚一滴一滴地落在了銅幣上。

“楊展。”他父母在叫他。

“哦,我來啦。”楊展朝汽車跑去。他回過頭又看一眼杜若兮,他發現她哭了。楊展萬分驚訝,他有點不明白這有什麽好值得哭的,但還是他覺得很過意不去。這會兒他沒法安慰她,被那麽多大人看見太難為情了。他繼續朝汽車跑去。在汽車開出院子拐上馬路的時候,楊展伸出頭去看她。杜若兮仍然保持剛才的姿勢站著,手裏拿著銅幣和那三張畫,仍然在哭。

在往後的日子裏,楊展有了新的學校和新的朋友。然後他升入中學,繼續把以前的生活拋之腦後。小孩子總是比較圖新鮮,新的刺激很快就讓他把以前的生活漸漸淡忘。小孩子也應該這樣,一個兒童確實不應該老是回憶,念舊是老人家的事情。那顆石頭依然鮮豔奪目,楊展一直愛不釋手,可他也一直不知道該怎麽玩它。於是他把這顆石頭做為裝飾品放在他的小桌子上。後來在他學習了地理之後,他就經常在寫作業之前把它拿在手裏,想象那上麵的花紋是怎麽形成的。他覺得那些花紋非常精致而脆弱,隻要條件稍微出點差錯,比如當時衝過來一點泥沙,那就絕對形成不了這麽好看的花紋了。他經常用擦眼鏡的布來擦這顆石頭。偶爾他也會想起杜若兮,一個一點都不嬌氣的女孩,一個很好的女孩。如果說與當時生活的聯係除了這顆石頭之外,那就是他依然保持著對繪畫的興趣。他的眼睛時常可以捕捉到一些有意思的畫麵。那顆石頭也偶爾出現在他的畫裏,雖然對他來說,描繪那石頭上晶瑩的花紋一直都是件困難的事情。

在楊展搬家後杜若兮難過了幾天,然後也就把這事放一邊了。她把那枚銅幣放在自己的一個小抽屜裏。她也不知道該怎麽玩,也隻是時常把它拿出來擦幹淨,看看那條龍,念念上麵的字而已。她後來也曾經回想起當時騎馬打仗,她很為他們的組合感到驕傲。當楊展試圖不讓她受傷時,她敏銳地發現了這一點。而正是這一點讓他們達成了默契,成為院子裏最強有力的一組騎兵。其實他們都長得並不算很結實,尤其是她。在往後的一年多時間裏,她曾經去找楊展玩。但小孩子就有那麽粗心,她根本就沒問楊展的具體位置。徒勞地往返幾次之後也隻有放棄這個打算。每次回來晚了她的父母都擔心地問她到哪玩去了,杜若兮的嘴巴卻死得象隻蚌殼。再往後她也升入中學,很少想起童年往事。她跟楊展一樣,生就一雙“捕捉”的眼睛。不同的是楊展的眼睛針對的是物,看那些東西“象什麽,給人什麽感覺”;而她的眼睛卻針對的是人,它是在探索對方“怎麽想,為什麽”。他們就這樣忘卻小兒無猜的年代,漸漸步入自己真正的人生。人好象就是這樣,不知道從什麽時候開始,就把陳年往事鎖進了箱子,然後打上一個封印。等再次把它們打開的時候才發現裏麵的某些東西依然熠熠生輝,而某些東西卻似是而非。但無論是記得的或是忘卻的,其實它們會永遠封印在你的腦袋裏,洗不脫,擦不掉。它們醞釀你的的個性,指明你的方向,也造就了你的命運。

對杜若兮來說,那個年代抹不掉的是楊展發現她腿上淤青時的眼神。

對楊展來說,那個年代抹不掉的是杜若兮獨自站在院中哭泣的景象。

這是1991年初秋裏的一天,這一年揚展11歲,杜若兮8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