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年的冬天很冷,雪將大山封了很長時間,獵戶們的日子過得分外艱辛,早春剛有了雪融的跡象,大家便尤其雀躍起來。
東襄獵人哈石一邊哼著山歌,一邊心情愉悅地走向村頭的破屋,那裏,是他的家,有他心愛的女人。
“我回來了!”他推開門,帶進一身寒氣,高聲叫著。
灶下的爐口前,靜靜蹲著美麗的女人,一身素樸的粗製衣裙,一臉平靜如水的神情。
她轉頭,無聲地看向咧著大嘴、嘿嘿傻笑的男人。
“今天和二哥探出了一條路,雪不厚,不出幾日就應該能下山!”哈石邀功般向女人講訴著這一日的收獲。
“到山下的鎮子,賣了那幾張獸皮,就可以為你扯身紅衣,再叫二嫂子布置一下,我們就能成親了!”他毫不掩飾滿臉的興奮之色,那一刻,他已盼了整整一冬。
女人沉默著回過頭去,小心地向爐中又添了幾段幹柴,火一下子旺起來,‘劈啪’聲中,通紅的火光將她秀美的輪廓映得更加深邃,隻是,她的眼中,並無喜色,並無嬌羞,惟有的,是平靜,平靜得未起一絲波瀾……“哈石叔!”有個稚嫩的聲音在門外高喚。
男人急忙回身,將門拉開,清冷的氣息中,風一般衝進一個八九歲大的女娃。
“娘讓我送來的,剛出鍋的饅頭,”渾圓臉蛋的女娃將懷中鼓鼓的油紙包遞向灶前的女人,“還熱著呢,你摸摸!”女人的眼中,直至此時,才升出幾分溫柔,無聲地接過紙包,又順勢輕撫了一下女娃冰冷的小臉蛋。
“娘說,眼看著可以下山了,到時,帶我到鎮子上去逛逛,你也同我們一道去好不好?”女娃甜甜地笑道,一臉憧憬地向女人發出邀請。
女人的神色頓了一下,眼中的溫柔瞬時被一絲落寂代替。
“好不好嘛?”女娃拉起她的手臂搖晃,儼然在撒嬌。
男人急忙走上前,解脫出女人,“秀兒,你爹有沒有說要熱壺酒請叔去喝?”女娃一副小大人模樣地瞪他一眼,“就知道喝酒!”隨即,板起的小臉蛋一鬆,又笑嘻嘻地點頭道:“快去吧,我娘已把酒熱上了。”
男人大樂,目光轉向女人,露出征詢之色。
女人淡淡地點了下頭。
男人歡呼一聲,“秀兒,好好陪著她,叔去陪你爹喝上幾杯……”聲音未落,人已衝出了房門。
女娃撇了撇嘴,轉頭來,向女人抱怨,“娘說男人把酒看得比命都重,真是不假。”
女人再摸了下她的小臉蛋,將她拉到自己身邊,對上那爐口,又扯開紙包,拿出一個粗麵饅頭,塞進她的小手裏。
女娃快活地笑,一麵舒舒服服地烤火,一麵在饅頭上狠狠咬了一大口……火光中,這一大一小的身影緊緊相依,縱是陋室,也難掩溫馨……良久,女娃心滿意足地拍拍雙手,問,“你真要與哈石叔成親嗎?”女人緩緩轉過頭來看向她,沒有言語,隻是極輕地點了下頭。
女娃噘起嘴,半響,冒出一句,“他配不上你!”女人明顯一愣,漸漸,嘴角生出一絲苦笑,“怎麽這樣講?”她終於開了口,聲音異常地柔美。
女娃仍是噘著嘴,“你生得這麽好看,我看誰都配不上你!”她斬釘截鐵道。
女人眼色黯下來,伸手,輕輕替女娃抹了下嘴角,“你還小,不懂。
生得再好看,也不過是具皮囊而已……”女娃使勁搖頭,“若是我生得似你一分,絕不留在這大山裏!”女人不由好笑,“噢?那麽你要去哪裏?”女娃挺了挺胸,高仰起小臉,堅定地回道:“我去都城,嫁個男人,有吃不完的糧食、有穿不完的衣裳,再不挨餓受凍!”女人微微地笑,卻沒有再開口,隻是用手臂將女娃攬得更緊了些。
半晌,她突然問,“如果你不曉得自己的生父是什麽人,你會不會去找?”也不知是在問她身邊的女娃,還是在問她自己。
女娃睜大了圓圓的眼睛,歪著頭,反問:“你不知道你的父親是誰嗎?”女人緩緩地垂下眼簾。
“好可憐!”女娃一本正經地感慨,同情地盯著女人美麗的側影。
“要是我,我一定去找!”女娃認真思索了良久,同樣認真地答,“我要知道,他為什麽拋下我,我一定要弄個明白!”女人聞聽,長長的睫毛急促地呼扇了兩下,很快,又恢複了平靜……“可惜,”女娃不無惋惜地歎道,“我同我爹生得實在太像,這輩子注定了,隻是一個窮獵戶的女兒!”……半月後,下山的人們滿載而歸。
秀兒趁著大人沒留意,悄悄趴在女人耳邊訴說,“我聽見爹和娘說,山下鎮裏有人在打聽一個騎著白馬的女人……”女人的臉色瞬間凝重起來。
“會不會是在尋你?”女娃關心地問,“你也有一匹白馬。”
女人的眸中閃過一道奇異的光,急忙掩飾著垂下眼。
“爹說尋人的是個很年輕的女人,手臂上還纏著一截奇怪的白繩,就落腳在鎮上的來來客棧,娘不讓爹說出去……”……當晚,哈石喜氣洋洋地向女人展示他用獸皮換回的東西,“這塊布,你摸摸,又紅又軟,嫂子答應盡快為你裁件衣裳,一定好看!這支釵,是外鄉人販進來的,上麵的花紋沒人見過,你戴上,一定好看!還有這……”男人的興奮並沒有傳給女人,女人安靜地凝視那塊紅得絢目的布,仿佛勾起遠久的記憶,那紅色漸漸染進了她的眸中……那一晚,女人在黑暗中睜著雙眼,分辨著窗外呼嘯的風鳴、灶間裏男人沉重的鼾聲,還有自己心底不安的跳動……自己,真得甘願,在這深山裏隱居一生?自己,真得願意,嫁與一個陌生的男人?自己,真得情願,永不探知那身世之秘?……她一遍遍,問自己,久久無眠…………小鎮上的來來客棧,早春方至,生意便好起來,常有異鄉的商客在此歇腳,收購山貨。
客棧雖不大,人情味卻濃,老板小廝各個笑臉常駐、殷勤周到,老板娘的肉餅更是一絕,每到餐時,桌桌爆滿。
隻是,自從那個臂纏白綢的冷麵女人住進來,客棧的氣氛便莫名地緊張了起來。
倒不是那女人做了什麽出格的事兒,那女人其實很安靜,除了眉梢若現的一縷憂色,除了嘴角隱露的一絲殺氣,她實在不是個特別的女人,長相平常、身材平常、舉止嘛,如果不是走著走著路,突然將目光狠狠投在某人的身上,如果不是吃著吃著飯,突然一聲不響地起身離去,應該,也算平常……“你打算跟到我幾時?”這一聲吼,驟然間響起,在客棧門前。
莫要說客棧裏的人被吼聲震住,便是這附近小街上來來往往的過客,也沒有不停步愣神的。
因為,這聲音實在太響亮了,這聲音中也實在夾著太多憤怒了!人們看到那個橫眉豎目的異鄉女人正一腳睬在客棧的門檻上,手中的白綢以一種不可想象的強硬之勢直指向她麵前……她麵前,一個高大英俊的青年男子,滿麵地尷尬,滿臉地羞愧,歉意地向四下裏拱手,嘴裏連聲念叨著,“驚擾了,驚擾了……”女人手中的白綢劇烈地抖動了幾下,男子急忙跳出幾步,無奈地叫道,“我這不是擔心你嘛!”“哼!”女人冷哼一聲。
“我知道你心情不好,”男人又道,“你便是拿我出氣,”他說著長歎一聲,“我也不怪你!”那神情,不是不委屈的……女人眉頭高挑,終是咬牙切齒,狠狠吐出一字,“滾!”“那個,我也住在這裏呀!沒法滾呢……”男人小心翼翼地指了指客棧之內,半是商量、半是討好地回應道。
女人猛地一跺腳,還未出聲,那男子已急忙又退出了幾步,離得老遠叫道:“我這就滾,這就滾,你可千萬別動氣!”說著,頭也不回地疾步便走,頃刻間轉過街角,不見了身影……女人胸口急促起伏,神色間的怒氣未消,反而更盛。
待女人終於氣哼哼地轉身返回客棧,街上的眾人才開始低聲議論開來。
“這女人好凶啊!那眼神,似要殺人一般……”“那男人真可憐,跟老鼠見了貓似的……”“可不是,被硬生生趕走不說,還低聲下氣地……”“你說,他們是不是一對呀!我怎麽瞧著那男人的神情不大對勁呢?”“天啊!不會吧!那男人生得那般俊,脾氣又那麽好,怎麽會看上這樣一個凶巴巴的女人?”“就是呀!這女人又醜又凶……”‘啪’地一聲巨響,一道白芒生生擊裂了剛剛出言之人腳邊的青石板……緊接著,客棧二樓的一個窗口,探出女人冷若冰霜的那張臉……“媽呀!”“爹呀!”,眾人短暫愣神兒之後,哭爹喊娘,轉眼間,鳥獸般散盡。
……遠遠地,另一方街角處,一個披著臃腫皮衣、戴著碩大鬥笠的矮小身影,沉靜地,將這一切,盡收眼底。
鬥笠的陰影之中,櫻唇邊,漸漸地,凝出一抹淡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