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折不是走進那扇門的。
他是被扔進去的。
甚至來不及回頭看,就本能地抱住頭部,硬邦邦的鞋尖踹在身上,痛徹心扉。
“膽子大了……”男人高大的身影籠罩著他,感歎道,“我買你回來,是讓你帶著我太太逃跑的?”
他鼓起勇氣:“他不是你太太。”
男人顯然被激怒了,又是一腳踹來。瘦小的身體蜷縮成一團,痛苦地呻|吟著。
男人拿起一根木棒,並拖來一張椅子坐下:“爬過來,跪下。”
“……”
“三。”
不用數到一,他就拖著膝蓋顫抖地爬了過去,倔是沒有好處的,逃跑失敗必然要受到懲罰。
和小孩手腕一樣粗的木棒打在背上、屁股上,他最初還能忍耐,可越來越密集的疼痛已經超過了身體能承受的閾值,幾乎叫他搖搖欲墜,眼淚唰唰地掉下來。
“敢哭出聲試試。”
他猛得一顫,抑製住了即將出口的啜泣。
還記得第一次嚎啕大哭的時候,不僅被打得半死,還被斷了三天食物。
太餓了,餓到想死。
那種感覺比疼痛更難以忍受。
“不錯。”男人的聲音仿佛被消磁過,有些失真,語調慢條斯理,“馴養孩子就像馴養狗,隻要控製住食物與棍棒,也花不了多少時間就可以讓他變乖。”
他確實變乖了。從最開始的嚎啕大哭、到如今能違背哭出聲的本能也不過184天。
男人扔掉木棒,扯了扯衣領轉身離開。
奄奄一息倒在地上的他顫顫巍巍伸手,試圖抓住男人的腳踝,他知道,對方要去找媽媽了。
可他阻止不了,沒力氣了,隻能目睹著男人模糊的背影遠去。
腿動不了了,好像斷了。
他會這麽死掉的吧,等不到醫生了。
好像也不錯。
在這個陰暗潮濕的地方,隻有痛苦與饑餓圍繞著自己,倒不如現在就去見閻王。
可媽媽怎麽辦呢?
他死了,誰來替媽媽挨打呢?
神誌不清的媽媽總會惹到魔鬼生氣,可她的身體已經很差很差了,受不得懲罰,所以男人每次和媽媽見麵後,都會把怒氣發泄在他身上。
一道沉悶的雷鳴炸響,他渾身一顫,死死抱住自己的膝蓋,蜷縮成一團。
今晚不會有人抱住他說“媽媽愛你”了。
因為媽媽自顧不暇。
牆壁遮擋了他的視線,卻無法隔絕他的聽力。他鬆開膝蓋,無力地捂住耳朵。
死掉吧。
都死掉吧。
“起來,燕折。”有道聲音對他說。
誰是燕折?
他依舊蜷縮在地上,隻是睜開了眼,麻木而茫然。
“該起來了。”那個人說,“放鬆,吸氣、吐氣……”
“痛苦逐漸離你而去,先是你的胳膊,它感到了無與倫比的輕鬆,緊接著是你的腿,最後是你的軀幹……”
他好像真被治愈了一般,竟然緩緩爬了起來。
“看到你麵前那堵牆了嗎?那裏有麵鏡子。”
“你可以走近一些,再近一些,看看鏡子裏的自己。”
他拖著斷掉的左腿走過去——
這道聲音隻說痛苦已經遠離,但沒有說斷掉的骨頭也複原了。
他在鏡子前站定,隻看見一個瘦瘦小小的人影,穿著破碎的衣服,布料黏著血,身體表麵到處都是傷口和淤青,沾著灰塵的臉頰上方是一雙黑而無神的眼睛。
還有斷掉的、掛在大腿上的小腿,就像被弄壞的娃娃。
這是我嗎?
他控製不住地想。
這不是我,不應該是我。
他下意識後退了兩步。
“現在,你抬起右手,碰碰鏡子裏的自己,會發現自己來到了一個全新的地方——”
他僵硬地抬起手,不知道自己為什麽會那麽聽話,卻在即將觸碰到鏡麵的那一刹那渾身一軟,直接跌坐在了地上。
他不斷往後挪蹭,一心想遠離。
不,不要。
這不是他……憑什麽是他?
鏡子裏的小小身影一直注視著自己,他恐懼地摸索著,隨便撈到一個東西就砸向了鏡子,嘩啦一聲,鏡子裏的身影也隨著鏡子的四分五裂而破碎。
他這才看清,自己砸去的武器是那根無數次打在他身上的木棒。
他用壞人的武器,殺死了自己。
“深呼吸,放鬆……我數到五,你就會睜開眼睛。”
“一。”
“二。”
“三。”
“四。”
“五。”
燕折的眼皮顫動了下,緩緩睜開,眼神還有些渙散,還在無意識低喃:“那不是我……”
“你還好嗎,燕折?”
耳邊傳來葉嵐君的聲音,可燕折的眼裏卻沒有她,直直看向距離十幾米的主臥門口。
白澗宗就在那裏。
燕折站起身走過去,直到距離輪椅前半米停下。
白澗宗抬眸,問:“想起什麽了?”
燕折緊緊抿著唇,臉上全是淚水,好像委屈到下一秒就要死掉。
“……”
因夢而起的悶氣瞬間散了,白澗宗指尖微縮,難得耐心問:“為什麽要一直說‘那不是你’?誰不是你?”
燕折不說話,隻有眼淚一直掉。
對視兩秒,白澗宗蹙起眉頭,操控輪椅往前駛了半步,將燕折拉進懷裏:“別哭得這麽……”
他停住,似乎不知道要怎麽說下去。
“我沒說過嫌你吵要把你嘴縫上的話。”白澗宗說,“你可以哭出聲。”
“我在這裏。”
“誰都不能控製你。”
“你可以哭出聲。”白澗宗又重複了一次。
悶在他頸間的人一顫,半晌,終於溢出了一絲抽泣。雖然微弱,但兩個月以來史無前例。
白澗宗一手攬著燕折的腰,一手輕撫背部:“就是這樣……”
燕折帶著哭腔控訴:“您隻說過,再叫您的名字就縫上我的嘴……我建議您給我手機裝個定位的時候,也不許我說,還說我再說奇怪的話就縫上我的嘴……我沒有說奇怪的話,那明明是話……”
“……”
白澗宗忍了,沒出言嘲諷。
燕折的眼淚打濕了白澗宗的衣領:“您是縫嘴怪。”
白澗宗:“……你清醒嗎?”
燕折哽咽道:“您放心,我就算不清醒也不會掐您脖子的。”
白澗宗忍了又忍,合理懷疑燕折是故意在催眠結束、哭得不能自理的時候跟他算這些賬,好讓他不能反駁。
“我困。”
“……”白澗宗深吸口氣,移動輪椅來到臥室床邊。
燕折第一次在清醒的情況下被白澗宗抱上床,雖然腿不能動,但白澗宗的手臂非常有力,動作也還算溫和。
仿佛癱瘓的不是白澗宗,而是他。
可他真的一點都不想動,四肢一點力氣都沒有,腦子一片渾濁。
他好像還沉浸在屬於這具身體的痛苦回憶中,又好像已經抽離,混亂的思緒冒出了一個不合時宜的念頭——
之前幾次昏迷的時候,白澗宗肯定沒這麽溫柔,大概率直接粗魯地把他扔到**,就不管了。
“您……”燕折吸吸鼻子,臉已經哭花了,“您陪我一起睡。”
“……”白澗宗緩緩道:“你是來挑戰我耐心的?”
燕折用哭紅的眼睛看著他。
三分鍾後,白澗宗躺在了燕折身邊。
燕折翻身,撈過白澗宗的一條手臂環住自己的腰背,頭枕在白澗宗的腋窩上方,貼著胸膛閉上眼睛。
“您也睡,晚安。”
“手、拿、出、去!”
燕折睡著了。
真睡著了,沒裝。
白澗宗氣得頭疼,他試圖把燕折鑽進自己衣服裏的手扔出去,但隻要一有這個動作,燕折就有轉醒的架勢。
叫他處處投鼠忌器。
手機響了聲,燕折這倒是沒反應,但不給摸腹肌就立刻醒。誰慣的臭毛病!
白澗宗忍受著腹部的手,麵無表情地給手機調到靜音,盯著燕折頭頂半晌後拿出手帕給燕折擦掉淚痕。
隨後,他才打開葉嵐君發來的消息。
葉嵐君:雖然燕折表麵很主動,但他潛意識是抗拒回憶那幾年的。催眠治療的前期引導就花費了一個多小時,中間也不是非常順利,他應該回憶起了一些印象深刻的場景,但未必會對你有用。
什麽記憶能九年過去,也依舊印象深刻呢?
自然是疼痛。
而那四年,燕折最不欠缺的感受應該就是疼痛,相關記憶可能多到數不勝數。
葉嵐君:但催眠過程中他全程沒喊過一聲疼,隻一直掉眼淚,也不哭出聲,這些大概都是被“規訓”的結果。哭喊會受到更猛烈的毆打,時間久了,自然就不敢發出聲音了。
可這很難。
人類哭的時候會發出聲音看可是來自人體器官的本能啊。
白澗宗早猜到燕折哭的時候從不出聲的原因,因此並沒有太意外,隻是臉色一沉再沉,眉眼間的陰翳越來越深。
白:他說“那不是我”,什麽意思?
葉嵐君:目前我認為這是他對過去的一種逃避,也是PTSD的一種,抗拒並回避之前所經曆的一切,否定自己曾是受害者,並通過遺忘來構造一個並沒有受到傷害的人生。
“……”
縮在臂彎裏的燕折不安地動了動。
白澗宗手臂一收緊,燕折就感覺到安全感似的,頓時不動了,乖乖睡熟了。
……睡著的時候一點都看不出醒的時候有多欠。
白澗宗安靜了很久,他編輯著消息框,難得刪刪打打,但到最後,也隻給葉嵐君發去簡潔的一句話。
白:他一直認為自己不是燕折,來自另外一個世界。
葉嵐君:?
白:他覺得我們現在所屬的世界是一本書,而他是看過這本書且穿到這本書裏的人。
葉嵐君:……???
白澗宗麵無表情地單手打字:如果你有辦法治好他那最好,如果隻能建議把他送進精神病院,那我也建議你當做什麽都沒看到,立刻刪掉這段信息。
作者有話要說:
葉醫生:你問問他,明天彩票開獎號碼多少
晚了晚了,52個紅包,明天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