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餘舒小跑到樹下,在十幾雙眼睛的注視中,朝那樹底下的老叟揖拜,剛低下頭,還未稱呼,就聽對方氣哼哼道:

“剛才老夫彈琴,你在橋上偷偷摸摸作甚?”

餘舒聞言無語,她幾時偷偷摸摸了?

“方院士誤會了,晚輩乃是今年新生,今日特來拜見您的,剛巧走到那裏聽到您彈琴,生怕打擾,就在那橋上等了等。”

方子敬聽完餘舒解釋,臉色好看了許多,兩手背到身後,隻看她一眼,便眯起細長的眼睛,道:

“你就是今年奇術一科榜上秀元嗎?”

餘舒驚訝地抬起頭,看著眼前微微駝背,頭發花白,生著山羊胡子,樣貌普通的老叟,仔細想不曾見過,他又是怎麽認出她來的?

“正是學生餘舒。”

餘舒心想,這位方院士據說是和韓聞廣不對付,她上個月底在忘機樓幹的“好事”恐怕太史書苑已經傳遍了,這老叟應該對自己有個好印象才是。

誰知她一承認,方子敬竟然拉下臉,沉聲喝斥道:“原來你就是那個目無尊長,狂妄自大的女算子啊!”

方子敬這一發脾氣,四周原本在座的學生們紛紛起身,一個個垂首抱袖立在一旁,鴉雀無聲。

年過花甲的方子敬乃是安陵十二府世家之一的方家老太爺,三十年前便是名動京城的三榜三甲大易師,若論出身,整個太史書苑十八位院士當中隻有兩人能與他相較,威嚴不必言語。

無端被人指著罵,餘舒眉一斂,見方子敬眼神淩厲,一副怒容,覺得糊塗,盯著他看了好幾眼。才後退一步,抬手道:

“餘舒不才,當不得您‘目無尊長,狂妄自大’這幾句誇。”

“怎麽老夫說冤枉你了嗎?”方子敬冷聲道:“你前一陣子不是同韓聞廣院士的幾個弟子比鬥。強奪了人家的算師印信嗎,甚至放口讓對方拜你為師,你將他們恩師韓院士置於何地,這不是目無尊長,狂妄自大又是什麽?既是如此目中無人,你何須要到太史書苑來進修,你這樣的學生。誰人敢教導,隻怕將來是農夫懷蛇,說不定哪一天會反咬一口,你且去吧,老夫教不得你。”

餘舒聽完這一席訓斥,同橫眉冷對的方子敬相視片刻,臉上倒是寵辱不驚,沒有負氣離開。而是一聲哂笑,不慌不忙道:

“方院士暫且息怒,聽我說說道理。您再攆我不遲。韓老算子的確是德高望重的長輩,我對他絕無半點不敬,然而是他幾名弟子上門找我挑釁,趁我酒宴大喜之日,提出與我比鬥高低,儼然司馬昭之心,我若輸便是名聲掃地,這等用心險惡,我豈會不怒不氣?”

說到這裏,她略微停頓。掃視了站在周圍的十幾名豎著耳朵的新老院生,麵露無奈:

“於是我一時憤慨,就在取勝後收了他們的印信,作為懲戒。至於說要收誰為弟子,這話本就無稽,不過一個玩笑。旁人胡聽,您怎麽也就信了呢?依您老人家的眼光,將那些流言撇到一邊,單就看看晚輩我是否是那種目無尊長又狂妄自大之人?”

說罷便一臉無辜地瞅著方子敬,文靜秀氣的臉蛋從哪個角度看都不像是個傲慢之人。

方子敬正眼將她打量了一遍,從頭到腳看了個仔細,臉色竟是漸漸好轉了,片刻過後,他點點頭,抬手順了一把山羊胡須,嚴肅道:

“果然凡事不能盡信傳言,老夫觀你麵相,不似那等見利忘義的奸佞小人,隻是脾氣倔了一些,不算什麽壞事。”

方才還將餘舒批的一無是處,這會兒卻又看順了眼,在場眾人隻道是方院士脾氣古怪。

餘舒乖乖一笑,上前一步,將薄禮捧上,低頭道:“晚輩不足之處許多,還望方院士日後教誨。”

方子敬看著餘舒的腦袋,眼中掠過一抹滿意之色,伸手接了她的見師禮,聲音依舊有些硬邦邦的:“老夫為人向來嚴厲,這書苑裏的規矩你切記不要觸犯,不然我第一個將你轟出去。”

“學生記下了。”

就這樣,餘舒入院第七天,接連碰壁,吃了不少鼻子灰,終於拜過了一位院士,正式入門。

不過,今天這一堂課是錯過了。

“今早晨的課就講這麽些,你們回去後,隨便去哪裏找琴師,彈奏一曲,聽一聽是不是我說的那個道理,散了吧。”方子敬示意前來聽早課的學生們離去,卻叫住了一個人:

“晴嵐,你過來。”

餘舒側頭,看到一名穿著鵝黃常服頭挽羅髻的年輕女子從四散的人群中走過來,見餘舒看著她,便朝她一笑,滿是善意。

“外公。”

聽著稱呼,餘舒便知道這女子同方子敬的關係,暗道這太史書苑果真是人人都有背景後台。

方子敬指著餘舒,對外孫女道:“你將書單抄一份給她,順便同她講一講清楚。”

“嗯,我知道了。”

方子敬交待完,又看了餘舒一眼,便彎腰抱起席上古琴,哼著不知名的小調兒,駝著背一步一步朝花園那一走去了。

餘舒回過頭,就見眼前比她大個兩歲少許的女子朝她行禮:

“七等大易師司徒晴嵐有禮了,見過女算子。”

餘舒在太史書苑混了幾日,同齡裏見到的多是八等九等,年紀輕輕的七等大易師,眼前這還是頭一個,不單如此,看她穿著,應是三年前進太史書苑的學生。

“我初來乍到,不懂的多,有勞司徒姑娘了,我本家姓餘,你直呼我便可。”

“餘姑娘客氣。”司徒晴嵐從善如流,引她到一旁的空席子上坐下,一邊挽起袖子研墨,一邊扭頭和餘舒說話:

“外公剛才說的那些氣話,餘姑娘不要往心裏去。其實他老人家早就聽說過你,今年奇術榜上無魁,你身為秀元,實則第一。外公在太史書苑教了十多年的奇術,每回大衍試後都對奇術科進來的學生十分愛護,隻怕有人誤入歧途——餘姑娘莫嫌我多嘴,你可知外公剛才訓斥你的。便是這幾日書苑裏謠傳你的?”

餘舒搖搖頭,她是不知道,不過可以猜到一些。

司徒晴嵐輕歎一聲,語重心長道:

“我在這內院消息還算靈通,聽聞姑娘前幾天去拜見的幾位院士,都將你拒之門外了。太史書苑一共十八位院士,一半都同韓院士交好。你得罪了他,不用他開口,這一半人都不會收你,卻有另外一半人,聽信了你不好的傳言,即便是肯收你,也未必會盡心教你,外公便是清楚這個道理。所以今日故意當眾刁難你,明為責備,實為你正身。給那另外一半院士瞧的,外公一片惜才之心,餘姑娘是否能懂?”

她抬頭凝視餘舒,就見餘舒麵上安然笑意,錯愣了一下,仿佛意識到了什麽,下一刻便臉紅道:

“看來是我多此一舉,餘姑娘好通透的心思啊。”

“嗬嗬,不論如何,多謝你與我實話。能遇著方院士,實乃我今日之幸。”餘舒揣著明白,但還是鄭重其事地謝過了司徒晴嵐。

然而她心底到底有多少感激,就隻有她自己曉得了。

拿到了方子敬的書單,確認了他講學的時間,餘舒便告別司徒晴嵐。到先哲樓去翻了半個時辰的手劄古記,察覺到外麵天陰雲厚,才記起今日有一場雨,她身上沒有帶傘,若不趕緊回女舍,等雨來時,就要被困在這裏。

於是餘舒趕忙將手中架原位,拍拍手上灰塵,快步朝外走去,走到大門口,迎麵看到一個頭發灰白衣裳儉樸的老頭,像是雜仆,正抱著厚厚的一摞書,幾乎遮住半張臉,搖搖晃晃走進來,眼瞅著下一刻就要摔倒的樣子。

餘舒遲疑上前,伸手道:“老人家,我幫您拿一些。”

誰知那老頭不領情,側轉過身躲過去,那一摞書搖搖欲墜,他腋下夾的雨傘差點敲到餘舒的手指。

“咳咳,用不著。”

老頭說話喉嚨裏像是有痰,沙啞難聽,餘舒討了個沒趣,便轉身走了,出去一段距離,隱約想起來,剛才那抱書的老頭,她好像之前就在載道樓見過的,就是和馮兆苗一起偷偷摸進去的那次。

“轟隆隆”一陣雷,打斷餘舒的思緒,她加快腳步往女舍跑,到底晚了一會兒,半路上就下起了雨,這一陣雨來勢洶洶,大有瓢潑之勢,餘舒被淋了一臉,不敢再往前衝,左右望了望,大甬道上兩邊圍牆,隻有前頭的垂花門下可以躲雨,便飛快跑了過去。

站在屋簷下,餘舒抹抹臉上的水,甩了甩袖子,捂著嘴打了個噴嚏,濕了頭和肩膀,頭發卷落在臉頰上,黏答答的,模樣有些狼狽。

她抱著手臂,仰頭看著嘩嘩砸下的雨點,剛有些出神,視線裏便躍入了兩道人影,從大雨中撐傘走來,並排而行,一抹白衣,一抹黃裙。

她漸漸眯起了眼睛,定睛看著兩人走到門邊,上了台階,傘抬開,四目毫無預兆地撞到一起。

景塵目中的驚訝隻是一個停頓,視線飛快地掃過餘舒全身,眼神動了動,下一刻便轉移到身旁之人,將手中的傘遞過去,聲音清亮如溪:

“你的傘,謝謝。”

紀星璿眼神看著餘舒,伸手接過傘柄,覆在麵紗下的嘴角微微勾起:“景院士客氣。”

餘舒背靠在門柱上,兩手交臂,目送著對她視若無睹的景塵走進雨裏,看他幾個閃身,轉眼不見了蹤影。

“算子這是要回女舍嗎,不如與我同行,免得淋雨。”紀星璿抖了抖傘上的水,近些日子難得見到一回餘舒是主動開口說話。

餘舒放下手臂,兩步走到她麵前,眼神冷冽,抬起一根食指,輕戳在紀星璿心口的位置。

“我不管你安的什麽心,藏好你的尾巴,別讓我再揪住它,下一次,我會直接剝了你的皮。”(未完待續)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