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南的培人館,是來自南北十三省的大衍考生聚集之所,但凡持有安陵城中易師的推薦書信,再交納一定錢兩,皆可入住,培人館整日開門揖客,概因其食宿比起普通的客棧酒樓都要便宜,往往每年八月份便人滿為患,但這不妨礙白日有易客來此打聽耳風。

餘舒和景塵到了培人館,天已經黑了,打發走轎夫,兩人一前一後進了館內,前庭是一棟兩層高的茶室,裏麵滿當當地坐著人,有聊術業,有閑談,聲音都不高,但加起來嗡嗡嘈嘈的,幾個夥計端著茶盤來回走動,掌櫃的偶爾吆喝一聲。

“客官幾位,裏頭有座兒,請了。”一個小二抽空招呼剛進門的餘舒和景塵。

餘舒卻擺擺手,道:“我找人,客房在哪裏?”

小二笑道:“您找哪位?”

餘舒道:“趙文。”

小二仰頭想想,伸手一指方向:“那您穿堂走,對直往右拐,東邊第二座樓,應該是樓下左數第三間房。”

餘舒驚訝道:“小二哥好記性,這培人館裏的住客有好幾百吧,你能全都記住?”

“嘿嘿,整天端茶送飯,見多麵就熟了。”

餘舒點點頭,同景塵去了後院找人,一過堂,景塵便問她:

“趙文是何人?”

餘舒攤攤手:“不知道。”

景塵奇怪:“那你找他?”

餘舒道:“我就是想到這後院客房參觀參觀,胡謅了一個名字。”

聽著回答,景塵腳步一顛,“那若是沒有人叫趙文的呢?”

餘舒滿不在乎道:“那就找其他人唄,姓趙的人多,不叫趙文就叫趙武,再不然就是趙斌,總能讓我蒙上一個。”

倒沒有真去找那趙文,餘舒帶著景塵直接上了二樓·隨手敲開一間房門,拿著同房客打聽人的借口,兩眼把屋裏環境瞄了一個遍,知道書桌床鋪擺在什麽地方·接著又連敲了兩三間房,確認了這裏客房的格局,才同景塵下樓,又在樓下溜達了一圈,最後瞅準了一處,指著那**尺高的院牆小聲問景塵:

“這牆頭你使輕功能跳的上去不?”

景塵看了一眼,道:“可以。”

餘舒高興地一拍手掌·“那就成了,走,先找個地兒吃晚飯,晚點兒再過來。”

兩人出了培人館,在附近找了家食肆吃了油餅子和熱湯麵,一直等到店家快要打烊,才離開。

亥時過半,天都黑透了·街上已沒什麽人影,偶爾有一輛馬車匆匆經過,餘舒和景塵沿著牆根避風走·繞到了培人館外圍的後牆,這裏黑漆漆的,不是天上那點兒月光,連個人都看不見。

餘舒仰頭使勁兒觀察了牆頭上露出的樓層,找準哪些窗子是對著書桌和床的,她又東張西望了一陣,仔細了周圍沒人過,才從隨身的挎包裏掏出了一遝仔細折好的字條,遞給景塵,指著牆頭·小聲交待:

“你上牆去,翻到那一頭,從那一扇窗子起,將這紙條從窗縫裏塞進去,每隔兩扇窗子塞一個,樓下則隔上三個窗子塞一個·別弄錯了。”

景塵接過那一遝條子,他身有內力,能夠夜視,一看便覺得眼熟,問她:“是那天你讓我寫的嗎?”

前不久餘舒有一天回家,說是有了討回黃霜石的辦法,讓他寫了一封匿名的書信,然後又拿了一張舊紙,讓他將上麵一句話,又加了一句,臨摹著抄了二十多份,她沒說是做何用的。

“嘿嘿,就是那個,”餘舒催促道:“快點兒上去,我給你在下頭把風啊,當心別被人瞧見了。”

這丫頭不幹好事,還連著帶壞景塵,半夜裏教唆人家翻牆扒窗,所幸景塵一直當她是“心地善良”,明知道這樣做不妥,卻沒拒絕她的要求。

“在下麵等我。”

餘舒看著景塵後退了幾步,一個縱身,便躍起了半丈高,腳足一點牆壁借力,整個人便扶搖直上,衣擺飄起,似騰空而飛,動作幹淨又漂亮,一眨眼的工夫,就消失在了牆那一頭。

看到他輕輕鬆鬆翻過去那麽高的牆壁,餘舒興奮地握了下拳頭,心想著改明兒景塵恢複了記憶,一定要向他討教討教,不知道她這麽大年紀,還能不能學的了?

等了不足一盞茶的工夫,景塵的身影便又出現在牆頭,餘舒仰頭看著他跳下來,忙低聲問道:

“都塞進去了?”

“嗯。”

餘舒樂地仲手給他拍拍灰塵,“辛苦了,走,咱們回家去。”

接下來,隻等著第二天這些考生起床發現那些從窗縫裏塞進去的條子,到時候就有趣了。

她之前為了換回黃霜石,曾寫匿名信要挾紀星璿,故意在信上隱約透露出她是今年的考生,紀星璿肯定是回去同紀家老太爺商量,紀家必定當她是今年大衍試的考生,為了一己之私犭酊對不會將這道題目外泄,那麽不出意外,算上她,紀星璿依舊能穩中這星象一科三甲。

可是他們萬想不到,她會光棍兒到放棄這千載難逢的大好機會。

她讓景塵將雲華易子的試卷抄了許多份,今晚來培人館投卷,那條子上除了解題,又加了一段話,是注明了這一道題目乃是今年星象一科的考題,又恐嚇考生不許泄露旁人,否惹殺身之禍。

但凡腦子正常點的人,收到這樣的條子,九成九都不會聲張,信不信且不論,這事兒真捅出去,是真是假都要被牽連其中。

餘舒倒不擔心他們一時不信,等考試時候見著了卷子,不怕他們沒人照抄,紀星璿那三甲,就別指望了。

至於司天監中那出題的人會不會發現考題泄露,會不會追究,就不是她要考慮的了,留給紀家頭疼去吧。

第二天,餘舒一個人去了一趟培人館,裝成是要住房的樣子,詢問掌櫃客房,三兩句話便套出來,聽說今天一大早就有好幾個客人退了房,掌櫃的還納悶是怎麽著了。

餘舒心中了然,這退房的必是今早上收到了條子,唯恐節外生枝,所以就機靈地開了溜。

餘舒拿了本書,在茶室坐了一個上午,沒聽到有人提起昨晚之事,才放心地離開。

回到家裏,景塵正在院中練劍,微微出了些薄汗,提著一柄粗糙的木劍來開門,餘舒見到,心念一動,便叫了他進屋。

“饞等等,我進去拿個東西。”

景塵看她鑽進裏屋,過了一會兒再出來,手中就多出一把長劍,鏽跡斑斑。

“給,以後就用這個吧,”餘舒將這把分量不輕的劍遞給他。

他一手接過去,劍在手中旋了半圈,舉到麵前,手指從劍身的點點綠痕上擦過,心中喜歡,抬頭對餘舒道:

“借我用嗎?”

他還記得她曾說過,他們是因為這一把劍在義陽城結識的。

餘舒在他對麵坐下,一手托著下巴,笑眯眯道:“送給你了。”

朝廷嚴禁私造兵器,市麵上的打鐵鋪子隻有錘子和菜刀賣,隻有江湖人士有法子弄得到刀劍,有錢也買不著兵器,剛好她有這麽一把現成的,自從知道景塵武功恢複後,她就想著將這把劍給他用,前段時間他手傷未愈,她怕他使起來負重,就沒拿給他,這幾天看他手上確實沒什麽大礙,這才拿了出來。

說起來,她同景塵能夠認識,也是因為這一把“上古寶劍”,而她能順手牽羊得了這把劍,有景塵一半的功勞,如今轉送給他,正是物得其所。

景塵隱約能夠察覺到這把劍不是俗物,見餘舒開口相贈,便搖頭道:

“不必,你借我用就好。”

餘舒道:“借什麽,就給你了,我又不會武功,要把劍做什麽。”

“我不要。”景塵將手中長劍放在桌上,還是搖頭,他領受她的已經太多,怎會再有所貪圖。

見他再三推辭,餘舒不悅:“說送你就送你,被這麽婆婆媽媽的,你要是不收,那——那這個也還給你好了!”

餘舒說著,把手伸到衣領裏,翻了翻,扯出一條細長的黃色絲帶,解下來往桌上一放,這絲帶上掛著一個小小的綠色香包,鼓起來一團,裏頭縫著的,正是不久前失而複得的黃霜石。

昨晚上從培人館回來,她熬夜縫了個護身符,第二天起床,原本打算先給餘小修帶幾天去去晦氣,但是她早上起晚了,餘小修走的早,她就先掛自己脖子上了。

景塵看著她拿出來東西,一想就知是何物,思索片刻,拿起了那針線簡陋的護身符,重遞到她麵前:

“戴上吧。”

景塵知這黃霜石又有一名叫做“擋厄石”,從字麵上看就知是趨吉避凶之物,他同餘舒相處這麽久,是看得出來她運勢不怎麽好,三天兩頭走黴運,所以那天拿回了此物,他便轉交給她。

“不要。”餘舒兩手插臂,仰頭看著屋頂,臉上明明白白寫著不高興。

景塵失笑:“這把劍我收下了。”

見他妥協,餘舒耷下眼皮,得逞一笑,伸出手指勾走了他掌心的黃霜,低頭待在了脖子上,塞進衣領裏,拍拍胸口,對景塵道:

“那我也收下了,什麽時候你想起來,記起這石頭還有別的用途,到時候問我要,我再還給你。”

景塵拿起桌上鏽劍,對她點點頭,無言成約。

然而這時候的兩人,卻還不知,各自交換的、所得的,究竟是為何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