餘舒在秋桂坊西街找到了明源賭坊,兩層高的樓棟,並沒有她想象中的氣派,隻是招牌掛的比街上其他家要大,三扇門隻開了當中一扇,外頭垂著油黃色的皮簾子,明明白白寫著一個“賭”字。

餘舒一進到裏頭,就被迎麵撲來的汗酸味熏了下鼻子,大廳裏頭烏煙瘴氣,到處都是說話賭點的喧嘩聲,這九月秋天,還有人光著膀子,露出一背膘肉,餘舒很是膩味了一下,忍住掉頭退出去的打算,飛快地在大廳裏搜尋了一圈,在一個不起眼的角落裏找到一個正在獨自喝茶,看起來像是管事的男人,避開人群走過去。

臨近了,才看清楚這人臉上臥著一條疤痕,從左額到鼻翼,看上去有些醜陋,但奇怪的是這人麵相並不凶蠻,約莫三十上下年紀,很是沉穩的樣子,餘舒腳步頓了頓,上前去搭話:

“請問這位兄台,在這秋桂坊擺卦攤,交低頭租金要找誰?”

那疤臉男抬頭掃了她一眼,未答,伸手朝別處招了下,很快就有個人高馬大的漢子跑過來,餘舒一見,就認出來是昨天砸了她攤子的那個地痞頭子,同是一張臉,昨日凶神惡煞,這會兒卻堆了一臉的笑:

“海哥,您什麽吩咐?”

刀疤男指了下餘舒,那地痞頭子就扭頭看,瞧了兩三眼才把餘舒認出來,臉上就露了幾分凶色:

“海哥您繼續喝茶,我帶這小子到別處去說。”

刀疤男擺擺手,地痞頭子便朝餘舒使了個眼色。“跟我過來。”

餘舒先朝那刀疤男道了一聲謝,才同他走。兩人擠到賭坊櫃台邊上,地痞頭子一手支著櫃台,虎著臉衝餘舒道:

“錢帶來了嗎?”

“帶來了,”餘舒盡管是對這地痞心有餘怒,麵上卻並沒有記恨,和和氣氣地拿了先前準備好的一錠銀,遞過去。

他掂了兩下,就轉手交給櫃台後麵坐的夥計,道:“孫老頭酒館門前那塊地。這半個月的。”

那夥計接了錢,當即抽紙在上麵寫了幾筆。遞給餘舒,又拿出一小碟朱砂放上來,餘舒看著寫有“孫記酒館門前九月半五兩”字樣的紙條,不解其意,地痞頭子不耐煩地催促道:

“愣著幹嘛,簽上名字按手印啊。”

餘舒不解道:“這是做什麽的?”這麽不明不白,她哪敢隨便就簽字畫押,萬一把人給賣了呢。

“讓你簽就趕緊簽。那麽多廢話幹什麽!”

地痞頭子吼了餘舒一句。餘舒側頭避過他噴來的口水,暗自冷笑著早晚賞他兩個嘴巴子解氣,又去問那個正在算賬的夥計。

那夥計還算好說話。聽她問,便解釋道:

“下頭寫上你名字,再按個手印,那塊街地就租給你了,要有誰搶你地盤,就拿著條子來找咱們長青幫,保管不叫你吃虧,記得下個月準時交租,不然這條子就作廢了。”

餘舒聽過他解釋,頗為意外,她原本以為這保護費是白交的,現在來看,還真有點兒用,起碼不用擔心被別人搶了地盤。

餘舒在紙條上簽字畫押後,那地痞頭子就走了,她沒急著離開,而是向那麵善的夥計打聽起牆角那個喝茶的疤臉男人,小夥計大概是一大早坐櫃台閑得慌,見有人說話,樂得聊幾句。

餘舒從他口裏探聽到,原來那疤臉男人來頭不小,正是這長青幫的副幫主、二當家,今日下來巡視,將巧被餘舒遇上了,此人姓瞿,餘舒之前聽到地痞頭子喊他海哥,想來大名是叫做瞿海,聽這小夥計崇敬的口氣,這瞿海習武多年,有一身硬功夫,還是個練家子,難怪她方才觀他坐態沉穩,該是習武之人的底氣。

餘舒並非是對瞿海此人感興趣,而是想了解一下這占地頭的長青幫有幾斤幾兩,大概問的差不多,怕這夥計察覺什麽,就轉移了話題。

“小哥,這易區在哪一塊兒啊,我試試手去。”不是她手癢,而是那五兩銀子半個月交的她心疼,敵不過惡勢力,還不行她自給自足把下個月的保護費贏回來麽,這叫羊毛出在羊身上。

那小夥計一聽便笑了,“兄弟一看就是京外的人,來沒多長日子,這城南哪裏有敢正大光明開局賭易的地方。”

餘舒驚訝道:“怎麽這安陵城不許人堵易嗎?”

不會吧,她一直都以為稍大點的賭坊都開有易局,義陽城可沒有不許人賭易的規矩。

夥計道:“不是整個兒安陵,是城南不許,城北許,你要想賭易啊,得到城北去。”

餘舒神色奇怪:“這是何到底,為什麽城南不許,城北許?”

夥計道:“咱們京裏頭有兩句俗話,你想來沒聽說話罷。”

餘舒拱拱手:“請教。”

“是說:一條乾元道,破分南與北,三教九流匯城南,榮華富貴聚城北。”

這話不難理解,餘舒頭一回聽說,覺得有趣兒,正想請這夥計再講講這安陵城裏的事,就聽背後頭一嗓子吆喝:

“小奇你又在偷什麽懶呢,趕緊把帳算了!”

被人抓包,那叫做小齊的夥計沒好意思再和餘舒閑扯,一邊假作忙碌,一邊衝她小聲道:“行嘞,我得幹活了,你且去忙你的吧,看咱們說這半天話的份兒上,我提點你一句,城南其實不是沒有賭易的地方,但都不在明麵兒上,咱們長青幫地下就有個場子,不過沒個百八十兩的,勸你還是別去賭玩,賠的沒有賺的多,悠著點好好過日子吧。”

餘舒聽這好意勸告,衝他道了謝,別過離開,臨走前又看了眼剛才那瞿當家坐的牆角,卻不見了人影。

***

且說餘舒從明源賭坊出來,一路快走穿過街巷,到了孫記酒館所在的街上,還沒走到跟前,就從人縫裏看見了她的小卦攤前圍了好三四個人,有男有女,擋住了景塵的身影看不見,她以為是出了什麽事,急忙跑過去。

“景塵。”

景塵一聽到餘舒聲音就站了起來,看著她一臉擔心地擠開人湊上前,適才的不自在頓時就不見了,衝她搖手,示意自己沒事。

攤子前頭那幾個人看到餘舒和景塵認識的樣子,便有個長相靈巧的姑娘脆聲問道:

“你就是餘公子吧,景公子說這是你的卦攤兒,我們幾個等了好半天,你可算是來了,先幫我卜一卜吧。”

餘舒還沒弄清楚是怎麽一回事,但聽這姑娘開口說要卜事,難得見到一個客人,心頭一喜,趕緊就笑應道:“行的。”

她朝景塵遞了個待會兒再說的眼神,繞到攤後頭坐下,和顏悅色道:“姑娘貴姓?”

“我姓周。”

“周姑娘,你要問些什麽?”

“你給瞧瞧下個月哪一天是好日子,我娘和哥哥要回鄉去。”

有言道,出門先看黃曆,那是說給近現代的人聽的,古時候的黃曆,是僅供皇帝家族使用的曆法,而尋常老百姓要想挑選吉利的日子行諸事,避開禍凶,都要去問卜,譬如搬家、會友、安葬、嫁娶等事體。

“好,你且等等,我這就給掌一掌。”

餘舒排曆並不是很在行,但會的夠用就是了,讓景塵幫著研墨,提筆去算,寫沒仨字,就聽那周姑娘竊笑聲,順著她的目光瞥到手邊幾張寫有景塵字體的紙張,再瞧瞧自己那狗爬字,便知她笑什麽,卻不著惱,而是回笑道:

“姑娘莫笑我寫字難看,我這兄弟人長得俊,字就寫的漂亮,我人醜些,當然寫字就醜了。”

周姑娘被餘舒說中所想,本來窘迫,但聽餘舒下頭歪理,就同周圍幾人一樣被她逗笑,抬頭打量了餘舒兩眼,是見眼前少年,額圓眉長,鼻挺目亮,觀之可親,哪裏好稱醜,隻是不及身旁人俊雅罷了。

景塵看著餘舒三言兩語就把那小姑娘逗笑,應付自如的樣子,讓他不得不佩服。

餘舒隻與人家說笑兩句,就認真去排算,大約過去盞茶工夫,才放下筆,對周姑娘道:

“下個月初三、初五、十一,都是宜出行探親的好日子,敢問令尊令堂各是什麽屬相?”

周姑娘不知餘舒所問為何,卻還是配合著告訴她:“我爹肖牛,我娘肖雞。”

餘舒伸手在紙上一劃,道:“那就初五吧,初三衝牛煞,十一衝雞,初五宜好。”

周姑娘點點頭,不做旁疑,“有勞你,多少錢?”

這還是餘舒在秋桂坊擺攤以來頭一次有人開口要給錢,餘舒沒傻地再說“算不準不要錢”,飛快地比較了市價,便伸手比道:

“你是今天頭一個客人,給五十文錢就好。”

別處算曆都是一角銀一回,到了餘舒這裏就減半,周姑娘一聽恁的便宜,當即高興地數了半串子銅錢放在桌上,又看了景塵兩眼,才心滿意足地走了。

餘舒看著桌上放的錢,差點紅了眼,熬了這麽多天,總算是開張,她高興地扭頭瞅著給她攬了頭一筆生意的景塵,心想這家夥倒是招財,看來那計都星的命理也不是真的壞到無可救藥。

突然間,餘舒笑容僵住,瞪眼瞧著景塵,猛地想起什麽,按著桌子站起來,踮腳看著快要走沒影的周姑娘,丟下一句話,便心急火燎地追出去:

“景塵你先看著,我去去就回。”

壞菜了,她今天出門是不是沒帶腦子,全把景塵這禍根的事忘在腦後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