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轟——”

震耳的雷聲一來,餘舒就緊緊閉上了眼,心裏巴不得這灰袍道士被雷劈成渣,卻沒臆想中的驚叫聲,場麵安靜了一會兒,她就聽到那道人驚惑不解的聲音:

“怎麽會怎會不可能!”

“師父,師父您不要緊吧?”

“都別過來!”

餘舒把眼睛挑開一條縫,從下往上,就看到那道士失魂落魄地拿劍驅趕著將要靠近的幾個小道士,口中念念有詞,大喝著,一次又一次把劍指向天空。

“叱!”

“叱!”

然而再沒有任何異象發生,雷聲似乎在醞釀,可那道士卻不放棄,頑固地重複著一個動作,十次,二十次,這場麵一下就從凶險變得滑稽,餘舒都快看不下去了,這人是非要被雷劈一下才高興嗎?

大概老天都不耐煩了,一滴兩滴落下了小雨,飛一吹,不偏不倚就有一滴刮進了餘舒的鼻孔裏,突然傳來的麻癢,讓她措不及防,一張嘴,結結實實地打了個噴嚏——

“阿嚏!”

完蛋了,餘舒欲哭無淚,真想給自己一個耳光,看著猛地轉身死盯住她的灰袍道士,餘舒就是想閉上眼睛裝傻都晚了,隻能倉皇地從地上爬起來,向後退步,在那道士提著劍陰沉沉地朝她走過來時,突然瞪大了眼睛,指著他身後,大叫一聲:

“啊!那裏有人!”

包括那灰袍道士在內,滿院子的人幾乎同時扭過頭,看向餘舒所指的方向,餘舒趁機向後跑了幾步,卻不忘後頭看,因為那破敗的院牆上頭的確落著一個人,赫然一身白色道袍,輕飄飄地站在那裏,在夜幕中霎是顯眼,隻是離的太遠,看不清麵目,但從身量上可以確定,那是個男子無疑。

“什麽人!”灰袍道士大駭,那人是何時站在那裏,他竟沒有察覺。

來人被發現,並未慌張,環掃了院內情景,又望了一眼最先發現他的餘舒,便從牆頭飄落下來,落地時向前快走了兩步,寬大的袖袍夾著風輕輕抖動,就好似踩在雲上,步履輕盈。

餘舒驚奇地眨了下眼睛,要不是他落地時借力的動作,她差點以為是見到了神仙——哪有人是用飛的。

這突然冒出來的人一身得體的白色道衣,頭挽道髻,背負雙劍,分明也是一個道人,隻不過那身氣度,比起前頭那個欠雷劈的家夥,儼然是個正派人物。

“適才是何人在布陣?”白袍道人出聲質詢,語調嚴肅,從他的話裏不難判斷,他是剛到不久,並沒躲在暗處參觀。

灰袍道士不答反問:“來者何人,報上名來!”

院中其餘眾人不用他命令,便紛紛地拔出了武器,很有默契地交換了位置,不遠不近地將這不速之客圍了起來,白袍道人卻不在意他們這番動作,又向前走了兩步,現身在火光之中,露出一張年輕又肅然的臉孔,出人意料的俊逸。

“龍虎山天師道二十八代內弟子——景塵。汝乃何人,如何會用我宗少陽七星陣。”

幹淨的聲線,中氣十足。

餘舒眼前咣咣冒出四個大字——浩然正氣。

那灰袍道士臉色當即大變,餘舒這個外行人不知道厲害,他這個道士出身的內行人可是清楚,半點都沒懷疑這個能準確認出他所用陣法之人的身份,一邊暗罵怎麽會倒黴招了這人來,一邊快速收了劍,扭出笑容,打了個揖,客氣道:

“見過景塵道長,在下乃是一方野道,適才布陣驚擾道長,多有得罪。啊——原來這陣法是叫少陽七星陣,實不相瞞,小道隻是偶得陣書,好奇之下,今日才會一試,卻不知是天師道門學,並非有意濫用,還請道長不罪小道無知。”

看這灰袍道士麵對一個年輕人低頭做小,餘舒沒有覺得好笑,作為受害人,她豈會不知這灰袍道士在說瞎話,但她身在賊窩裏,不敢貿然插嘴,隻好先看向那個叫做景塵的年輕道長。

景塵看了一眼赤身被擺在壇上的少年,又將目光移向陣中昏迷的其餘六個童子,最後掃了一眼站在人後的餘舒,出聲問道;

“這些祭童從何而來?”

“都是小道收的徒弟,”灰袍道士急忙解釋,“道長不要誤會,他們都是自願的,小道隻是取了他們一些精血,並未傷人。”

說著,朝邊上打了個眼色,便有人向後退去,悄悄接近餘舒,是還沒忘記有她這個“活口”。

餘舒早有防備,一看他們動作,便知不能再裝聾作啞,被抓著肯定是要滅口,急忙大聲衝景塵道人喊道:

“大俠別信他,我們都是被他擄來的,才不是他的徒弟,前院關著好些人,還有被他們害死的!”

場麵一靜,隻有雨下沒停,景塵轉過臉,對那灰袍道士,皺眉問道:“你們妄殺?”

說話的同時,他一手已經抬起,握住背後劍柄,大有對方一旦答是,他便會出劍的氣勢。

灰袍道士見狀,既知不能善了,便不再客氣,手中長劍一指,手下一群徒弟立刻把人圍了起來,他則變臉道:

“是又如何,小子,我奉勸你不要多管閑事,現在就走,道爺我就放你一馬,如若不然,那就休怪我不客氣了。”

他這半哄半嚇,其實是畏懼對方門派,要能把人嚇走就能免了一樁麻煩,不然,就必要將人命留在這裏,免得對方來日報複。

豈料他話聲一落,但聽一聲嗡響,未見對方出劍,眼前便閃寒光,直取他麵門,他大懼之下,疾步後退,卻見對方陡然收勢,淩波借步,空掌襲來,將臨他肩窩時曲指猛力一叩,彈了他的穴道,一陣麻木從頭躥到腳尖,他張嘴還未出聲,便已渾身僵硬地躺倒在地上,昏迷前,隻聽到一聲訓戒:

“我道不妄殺。”

“師父!”

“道長!”

眾人稍遲,幾聲大喊,便掉頭憤憤出手襲向白袍,一時院中亂起,短兵相接,鏘鏘碰撞,十分刺耳。

餘舒看他們突然打起來,愣了下,沒工夫看熱鬧,趕緊趁沒人注意她,跑到牆根,貓著腰往前麵小跑,一出了後院,就變成快跑,那群賊人都被引到了後院,前院無人把守,餘舒剛找到了那間關押孩子的小屋,就聽見裏頭“咣咣”的拽門聲。

“姐、姐!”

是餘小修。

“我在外頭,小修別慌,”餘舒扯了扯門口的鎖沒拉開,但見門把老舊,已經鬆動,便出聲道:“小修,你躲開,躲到一邊去!”

餘小修在裏麵應了一聲。

“躲開沒?”

“躲開了!”

餘舒後退兩步,抬高腳使勁兒往門上踹——

“咣!咣!咣!”

“哢嚓!”

門鎖那一塊直接被她踹碎,整片脫落,門便向裏開,一股騷臭味撲麵而來,她一腳踩空,差點劈了個豎叉,好險扶住門框站穩了,就見餘小修從裏麵閃出來,一把抱住她,撞得她後退一步才穩住,就聽他哭聲喊道:

“姐!你沒事吧?”

餘舒以為他是嚇著了,使勁兒摟了摟他瘦小的身板,擠眼聞著他被熏的臭烘烘的頭發,在他背上胡亂拍了幾下:

“好了好了,沒事了,後頭在打架還不知誰贏誰,咱們快走,趁他們還沒打完。”

說罷就推開了他,換成拉住他的手腕,左右看了路,擇道奔向黑洞洞的大門口。

正是深夜,門外麵一個人都沒有,好消息是門口停著一輛空馬車,壞消息是餘舒沒有該類車輛的駕駛證。

她掀開車簾,推著餘小修上車,本意是想要試試趕車,但轉念又改了主意,扭頭看看院子裏麵,已經聽不見那些打鬥聲,她心裏害怕,若是那景塵道人打不過他們,這夥賊人肯定不會放過她,現在不趕緊跑,許等下就會被人攆上,八成是死路一條。

“姐,你的包!”餘小修在車裏發現了餘舒的小花包,探出頭來,卻被餘舒扯下來。

“下來,咱不坐車了。”

餘舒扯下綁在樹上的韁繩,離遠點,在地上找了塊大石頭狠狠丟了馬屁股,看著那馬車驚慌跑進了前麵的林子裏,才拉著餘小修往另一頭狂奔。

“快跑!”

“嗯!”

外麵下著雨,天黑伸手不見五指,路麵是泥地,又濕又滑,餘舒和餘小修摔了幾次,都沒敢停,一直到跑不動了,才停下來。

姐弟兩個靠在一棵樹下,呼呼地喘著粗氣,餘舒往外吐了兩口唾沫,餘小修直接嘔了出來,吐了些苦水,就一屁股坐在濕漉漉的草地上,嗚嗚哭了起來。

餘舒沒哄他,用袖子擦了擦臉,緊緊地盯著他們跑來的方向,半晌,直到確認沒有人追過來,才扶著樹幹蹲下來,兩腿直打顫,是剛才跑的太猛。

餘小修還在哭,餘舒這才去哄他,拍著他的肩膀安慰道:“行啦,別哭,先在附近找個地方躲著,等天一亮咱們就找路回去。”

餘小修依然嗚咽個不停,餘舒又勸了一陣,見沒用,也有些心煩了,幹脆一巴掌拍在他後腦勺上,氣罵道:

“哭什麽哭,不是沒事了麽,你一個男子漢,還不如我一個小姑娘呢,我都沒哭,你一直哭個什麽勁兒,沒出息!”

餘小修打著嗝抬起頭,哽咽道:“你說的對,我是沒出息,我是膽小鬼,我沒用!”

餘舒把眼一瞪,這還來勁了是吧!

“我沒用我害你被壞人抓了,還要你保護我,我、我看他們把你從我身上拉走,我都不敢出聲,我害怕,所以不敢、不敢出聲,我沒出息嗚嗚。”

餘舒聽他斷斷續續地哭訴,想了想,總算知道他在別扭什麽,頓時消了氣,這孩子是太過自責就想多了,想不開,就憋屈了,於是就自我厭惡了。

作為一個知心姐姐,她當然不可能讓他這件事成了他心結,影響他日後的健康成長,琢磨了一會兒,就伸手攬了他肩膀,捋著他的頭發,清嗓子開導他:

“歸根結底,還是那群壞蛋作惡,跟你有什麽關係啊,咱們學易,不是人人都有福禍一說嗎,這就叫是禍躲不過。再說了,我是你姐姐,我不護著你,誰護著你啊,我年紀比你大幾歲,當然膽子就比你大,這不是說你就膽小了,遇上這種事,害怕是很正常的,你當我就不怕嗎,我現在腿還發抖呢,不信你摸摸。”

餘舒抓著餘小修的手按在她膝蓋上,真的是在哆嗦,餘小修哭聲一停,向餘舒靠了靠,小聲道:

“姐你現在還怕嗎?”

“怕,”餘舒肯定道,“不過有你陪著,我就不是那麽怕了,要我一個人,我才沒那麽大的膽子呢,我肯定哭的比你還要慘,還要沒出息。”

瞧她是個多麽認真負責的好姐姐啊,為了安慰弟弟不惜說這種大瞎話,天曉得她最討厭哭鼻子了,上輩子活到快三十歲,哭的次數加起來恐怕還不到五次,出生算一次,於磊癱瘓算一次,還有哪次?

餘小修沉默了一下,突然把手從餘舒胳膊裏抽出來,伸長了手摟住她肩膀,半蹲起來,用力抱住她,低聲道:

“姐,對不起你要是害怕就哭吧。”

“那你不哭了?”

“不、我不哭了。”

餘舒嘴一咧,伸手反抱住他,笑道:“我們誰都別哭了,趕緊找個地方躲雨,別在樹下留著,待會兒再打雷可就壞了。”

“嗯。”

餘小修抹了抹眼淚,跟著餘舒站起來,兩個人在這林子裏東拐西拐,找到了一個石洞,幾塊巨石遮擋下,剛好有一小片空間,能容納兩人窩進去。

餘舒和餘小修就鑽在坑裏躲雨,身上濕乎乎的,但挨在一起要比一個人暖和,雨也淋不著。

“姐,那些抓咱們來的都是什麽人啊?”

“是道士吧,反正都不是好東西。”

“那屋裏其他人怎麽辦,他們肯定都是被抓來的,咱們明天回去報官讓人去救他們吧?”

餘小弟可比餘舒這廝善良多了,先前是害怕,他現在冷靜下來,就想起其餘被抓的孩子,擔心起來,哪像餘舒這麽沒心沒肺的,壓根就沒考慮過其他人的安危,就連被當成貢品扒光了擺在桌上的薛同學都忘在了腦後,就顧著自己悶頭逃跑了。

“回去再說吧。”餘舒扒拉著餘小修的腦袋,讓他靠著自己,“你睡會兒,天亮了我叫你。”

“哦。”餘小修挨著餘舒,本來還想問那個白袍道人的事,他在窗戶口趴著看了一會兒,是有見到他們打起來,但已有了困意,想著想著,就閉上眼睛睡了過去。

餘舒等他呼吸勻稱了,才扶著他的腦袋讓他躺在自己腿上,背靠著石頭,靜靜地看著外麵的雨勢,心裏不知在想些什麽,過了一陣子,也低下頭睡了過去。

雨勢漸漸小了,後半夜停下來,一陣冷風刮去,睡夢中的餘舒縮起了脖子,從這石洞口頂上,垂下了一角白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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