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小麥渾身發抖,抽泣著說:“我們會不會死啊。”
箱子說:“這又不是在林海雪原,一會就有人報警了。”
林小麥說:“我的手機呢,我們報警。”
她激動起來,隻要打一個電話,警察就會來救他們,可是她怎麽也找不到手機,她急得又哭起來,說:
“我的手機,你出來,求求你出來”
箱子的聲音也喑啞了,拖著濃重的鼻音說:
“手機可能摔沒了,你別折騰了,保持體力,等著人來救咱們吧。”
林小麥說:“深更半夜,誰會救我們呀,我們凍也被凍死了。”
箱子製止說:“別瞎說。夜裏有巡警,一會就過來了。”
林小麥說:“你哄我。巡警也不會到冰河裏來的。”
她號啕大哭,說:“箱子,我不想死。”
箱子也哭了,說:“傻麥子,別瞎說,你怎麽會死呢。你一定會好好活著,給我生孩子,給孩子做飯,送孩子上學,給孩子買新衣服。我是不是又形而下了?”林小麥隻是哭,說:“我不管什麽形而下形而上,我不想死,箱子,你快救救我。”
箱子沒有說話,林小麥嚇得大叫起來:“箱子,箱子,你沒死吧。你別死,別扔下我不管。”
箱子說:“沒事,我在這呢,我陪著你呢。別害怕。”
林小麥說:“箱子,我真害怕啊,你沒事吧?”
箱子說:“我沒事,腿讓車門給卡住了,動不了。別的沒事。”
林小麥說:“都是我不好,非要出來吃飯,如果我不睡覺就好了。”
箱子說:“別責怪自己,你沒有錯。”
林小麥說:“箱子,我們要是死了,我覺得最對不住的人就是你了。”
箱子突然哭起來,聲音飄飄忽忽地,林小麥沒有聽見過箱子哭,也哭起來,哭了一陣,箱子忽然沒有了聲音,她又著急起來,喊著:“箱子,箱子,你活著嗎?”箱子的聲音遊絲一樣飄過來:“我沒事,有些困。”
林小麥突然看見了彩虹橋的車燈,一線希望升騰而起,她大聲喊:“箱子,有車來了,有車來了。”
箱子說:“快喊。”
林小麥大聲喊:“救命啊。”
但是那車還是疾馳而去。又一輛車過來了,林小麥接著喊,那車好象停了一下,很快也開走了。絕望撲麵而來,一點點吞噬著林小麥的信心,林小麥已經不知道身上哪裏疼,到處黏糊糊的,知道那是自己的血。她似乎看見了死亡,已經披著黑色的大氅站在身旁,隨時帶走她的生命。
她對箱子說:“我可能活不了,我在流血。”箱子哭了,說:“不會的,一定要堅定信心。”
林小麥說:“我死了你會想我嗎?”
箱子說:“別說傻話,你身體裏現在有一堆小箱子,他們還等著你照顧他們呢。”
林小麥說:“我說的是真的。”
箱子沉默了一下說:“麥子,別害怕死亡。人早晚都要麵對。”
林小麥說:“可是我剛31歲。”
箱子說:“你不會死的。你放心。如果,我是說如果,如果我死了,你怎麽生活?”
林小麥一下子哭出聲來,箱子也哭。
林小麥說:“不許你這樣說,不許你死,不許你剩下我自己。”
箱子急忙哄著說:“我沒有說我要死,我是說如果。”
林小麥說:“箱子,箱子,我害怕,你這樣說我害怕。”
箱子說:“我不說了。我們說點別的。你看清剛才是什麽車了嗎?”
林小麥一下子想起了那對閃亮的耳環,說:“我知道是誰幹的。是胡豔芳。”
箱子說:“你怎麽知道?”林小麥憤恨地說:“我認出了司機,是胡豔芳的弟弟。”
箱子很久沒有說話,黑暗中能聽到壓抑的啜泣。
林小麥又著急了,說:“箱子,你別不說話呀。”
箱子幽幽地說:“當官那麽有**力嗎,不惜要人的命?”
林小麥聽見箱子又說話了,就鬆了一口氣。
箱子接著說:“麥子,答應我一件事好嗎?”
林小麥說:“隻要我們能活著,你說什麽我都答應。”
箱子說:“出去以後別在官場了。那是食肉動物生活的地方,你不適合。你在那種環境工作,我死不瞑目。”
林小麥又哭了,說:“你別說死,我不要你死。”
箱子說:“我沒有死。我還要和你一起經營咱們的巴比倫酒店呢。裝修得很漂亮,可惜你還沒有去看呢。”
林小麥說:“我們出去以後就去開飯店,我給你當服務員。”箱子笑了,說:“你是老板娘。怎麽舍得讓你當服務員呢。”林小麥突然看見橋上有人,說:“有人來了。”她剛想喊,箱子“噓”了一下。林小麥看見有手電筒往這邊照了照,那兩個人交頭接耳了一陣就走了。
箱子說:“他們來看看咱們死了沒有。”
林小麥恐懼萬分,說:“如果他們發現我們沒死呢?”
箱子沒有說話。林小麥想起電視電影上一些把受傷的人整死的畫麵,突然驚駭起來。
她說:“箱子,人真可怕呀。箱子。我害怕。”
箱子說:“出去以後要多長個心眼,別和人家爭名奪利的。沒有意義。”
黑暗沉沉壓下來,疲倦、疼痛、恐懼折磨著他們。
林小麥說:“沒有人來救我們了,我們要死了。箱子,我想讓你抱抱。”
箱子又沒有聲音了。林小麥大叫起來:“箱子,好箱子,快醒醒,快醒醒。”
林小麥哭喊了好長時間,嗓子都要嘶啞了,才聽見箱子喘息的聲音。林小麥突然意識到箱子可能傷得很重,她急切地說:“箱子,你傷得重嗎?”
箱子說:“沒事,可能流了些血。我沒事。”
林小麥說:“你別不說話,你不說話我害怕。”
箱子傷感地說:“活著不要依靠任何人。誰也靠不住。”
林小麥不知道箱子在說什麽,就追問了一句:“箱子,你是說我和邢市長的事嗎,可是,已經過去了。對不起。”
箱子說:“我不是說那事,我是說,人是沒有伴侶的,誰也不能陪你一輩子。就像你奶奶。”
林小麥大哭起來,說:“你別扔下我。”
箱子又重複了一句:“人是沒有伴侶的。”聲音漸漸低下去。突然,手機的鈴聲響起,箱子說:“聽聽在哪裏。”林小麥屏住呼吸,感覺那聲音在自己腳旁,可是腳動彈不了。她說:“箱子,手機在我腳旁,我動不了。你能動嗎?”箱子說:“我動不了。你用腳指頭夠一下。”林小麥使勁把腳往後蹬,覺得一使勁血就往外流。她說:“我夠不到。”箱子說:“你能,你一定能,你隻要夠到我們就能活著出去了。”林小麥突然一咬牙,大叫了一聲,就把手機挪到了腳前。激動地喊:“箱子,我夠到了。”
爸爸在電話上說:“麥子,你奶奶走了。”林小麥哭著說:“爸爸。我們出車禍了,快來救我們。”箱子說:“別管他,快打110、120。讓警察和醫生都過來。你就得救了。”林小麥急忙撥通了110、120電話,高興地哭起來。她問箱子:“活著你最想幹什麽?”箱子說:“天天抱著你。永不撒手。”林小麥說:“我一輩子不離開你。”箱子說:“麥子,有你這話我就知足了。”林小麥說:“真的,我不在官場了,我天天陪你開飯店。”箱子說:“你看,警燈。”林小麥也看見了,在城市的夜空,那光芒遠遠傳遞過來,帶著殷紅的熱望,在冰冷的街巷疾馳而來。
警車和救護車幾乎同時到達了,林小麥聽見箱子說:“傻麥子,別等我。”這是箱子留給她的最後一句話。然後箱子笑笑,就再也沒有醒來。
事後林小麥才知道,箱子的兩條腿在汽車墜下橋的時候已經斷了。汽車拖著他殘缺的身子在冰上滑了70多米,方向盤死死卡住他胸口。
夏天的時候,已經在江北市任職的林小麥接到一個電話,她住的那片房子馬上拆遷,要修建瀛洲市最大的文化廣場。林小麥推了所有的事情,從電視台帶了一個攝象記者,急忙趕回家中。老槐樹上憩著幾隻不知名的鳥,被突然驚飛了,幾片葉子落下來。她坐在奶奶留下的藤椅上,感覺槐花的香從另一個世界嫋嫋而來,那香味帶著絢目的顏色,血紅血紅的。陽光一點點退去,留下倦怠的陰影。她似乎聽到了箱子喊傻麥子的聲音,那聲音從一道彩虹上飄渺而來。箱子身上放射著水晶般的光芒,在彩虹上向她招手微笑。她走過去,想去拉住箱子的手。那彩虹突然變得血紅,從天空流淌下來。箱子一路墜落下去,她怎麽也救不了他。在以後漫長的日子裏,林小麥一直認為,冬天的雪是紅的,大運河的水是紅的,天上的彩虹是紅的,那紅就流淌在她的生命裏,一年又一年。
(2005年2月28日—3月3日寫於滄州)
已結局